沈知锦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姜雨闲,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此时的姜雨闲灰头土脸,鞋上全是泥点,正哭哭啼啼央求着对方。那领头的女人拽住她衣领,表情凶狠狰狞,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沈知锦皱眉。姜雨闲怎么会在京城?怎么会跟这些人扯上关系?还没等她想明白,一个打手已经撸起袖子朝她走了过来。
“什么人!多管闲事!”那打手恶狠狠道:“赶紧滚!”
沈知锦的视线从姜雨闲身上移开,抱臂扫了他一眼:“一群人欺负个姑娘,你们哪里来的脸?”
“哟,这儿还有个打抱不平的。”那领头女人龇着牙看向沈知锦:“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
欠债?
沈知锦看了姜雨闲一眼,却见姜雨闲别过头,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怎么,你不信?”领头女人扯起姜雨闲的衣领,往沈知锦的方向一丢:“不然你自己问她!”
“砰”一声,姜雨闲被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擦伤了一大块,渗出丝丝鲜血。她咬着唇,浑身微微发抖,却一声都不肯吭。
沈知锦的目光从眼前几人身上掠过,心里大概有了数。
她以前听说过,京城有一伙人是专门放贷的,借钱利息高得离谱,要是还不上,有无数种手段让人生不如死。因为这些人做事没有下限,所以哪怕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尽量不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看这些人的言行举止,恐怕这钱要是还不上,姜雨闲就有得喝一壶了。
见姜雨闲一言不发,领头女人笑了起来,一只脚踩在她肩膀:“给你个建议,要是还不上。可以考虑——用、别、的、方、式、还。”
姜雨闲一听这话,浑身猛地一抖。她双手握拳,头埋得很低很低,胸口因为剧烈呼吸而不断起伏。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不断翕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沈知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她不知道姜雨闲为什么欠钱,但同样身为女子,她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子遭难。
即便他们之前曾经闹过那样多的不愉快,可她也还是觉得,这世上女子本就活得不易,更应互帮互助才对。若一个个都因私人恩怨对别人的处境袖手旁观,那岂不是更加助长不正风气?
更何况,姜雨闲落到今日境地,虽有一部分是咎由自取,却也有部分是命运使然,实在不至于要经历这样非人的折磨。
“她欠你们多少钱?”沈知锦扬起下巴,定定道:“我替她还了。”
姜雨闲猛地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沈知锦却恍若未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领头女人。
“哦?”领头那女人转过头,饶有意味地打量了沈知锦一眼,道:“你是她什么人?”
“你就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切,我们可不傻,来路不明的钱,拿了是要遭殃的。”领头女人明显不信她的话。
沈知锦默了一默,道:“算是她姐姐。”
“姐妹情深啊,这就说得通了。”领头女人笑嘻嘻地伸出五个指头:“五百两,这事就算了结了。”
“呸!你去抢!”姜雨闲颤着身子,怒斥道:“我明明只借了五十两!”
“不想还?”领头女人笑道:“也可以,只要你有这个胆。”
“五百两就五百两。”沈知锦冷淡道:“明天去恍然书坊拿钱。滚吧。”
领头女人啧啧两声,对姜雨闲道:“看看,你姐姐可比你上道多了。”说着抬手一挥,将打手招了回去:“走!明天见不到钱,你们就等着吧!”
沈知锦盯着那些人,确认他们已经走远,这才缓步走到姜雨闲身边。
姜雨闲趴在地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她咬着嘴唇,眼神既不甘又恐慌,正颤抖着唇想说话,突然“哗啦”一声。
一件长长的袍子盖在了她身上。
“你现在住哪儿?”
猝不及防地,沈知锦既没有问她关于借钱的事,也没有奚落她的处境,只道:“我送你回去。”
姜雨闲一愣,迟疑了半晌,才慢慢撑着地坐起,裹在袍子里摇了摇头。
沈知锦怔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
姜家在京城的府邸已经卖了,那些钱早在姜雨闲遭遇绑匪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被抢了个干净。如今的她,恐怕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更别提找地方借住了。
沈知锦默默叹了口气,道:“要是不介意,你就先住沈府,后面再作打算。”说着,她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点心:“垫垫肚子吧。”
姜雨闲的眼圈布满血丝,她看着那包点心,半晌才道:“你是在同情我吗?”
“随你怎么想。”
“我不需要你同情。钱我会还你的。”
沈知锦看了她一会儿,将点心放在地上,点头道:“那行,你好自为之。”说着果真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
“……”姜雨闲没想到沈知锦这么果断,惊讶地抬头看向她。眼见她真要离开,姜雨闲慌了,咬了咬牙喊住她:“借我住几天。”
沈知锦失笑,对她的反应意料之中。她停住脚步,看向她道:“行。不过先说好,不许挑事。”
姜雨闲被噎了一下,气恼地瞪了她一眼:“谁挑事了!”
沈知锦不置可否地摊了下手,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碎银子:“你的衣服破了,明天去买两件新的吧。”说罢,转身朝沈府走去。
姜雨闲一手拿着碎银,一手拿着点心,垂头看了半晌,突然道:“你恨我吗?”
“以前恨过。”沈知锦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现在觉得,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有必要?”
沈知锦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对不起。”
“……什么?”
“我说,对不起。”沈知锦转过身,看向呆愣在地的姜雨闲:“姜伯父的死,我很抱歉。”
姜雨闲整个人僵住,呆呆地看着沈知锦。沈知锦抿了抿唇,才继续道:
“我猜到他会上疏直言,却没猜到他会言辞如此激烈;我猜到他会引起轩然大波,却没想到他会因此出事。说到底,是我的一点私心和侥幸,一步步将他推向了绝境。”
这是沈知锦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姜时平嫉恶如仇,若知道事情真相,可能会忍得住不发一言,袖手旁观吗?
姜时平性格耿直,又对严家恨之入骨,可能会言辞温和、好声好气吗?
而严家又是那样权势滔天,姜时平触动他们逆鳞,有可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吗?
不可能。哪一个都不可能。
这一点她清楚,她母亲更清楚。
可她们还是告诉了他真相,还是由着他去将事情闹大。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借助舆论的力量,逼迫严家放人。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们是姜时平出事的帮凶。是她们推波助澜、顺水推舟,一步步酿成了姜家惨剧。所以姜雨闲恨她,恨得理所应当。
姜雨闲怔在原地,浑身像木头一般僵住。突然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整个人蹲了下去,发出嘶哑又痛苦的嚎叫。
她一直想要逼沈知锦给的,就是这句道歉;可为什么当她真的听到了这句道歉,却这样难过、这样痛苦、这样心碎?
因为她心里清楚,父亲的死——罪魁祸首,是她。
父亲一生洁身自好,一生廉洁奉公,他坚持了一辈子的脸面、礼仪、尊严,却因为她这个女儿,全都丢得一干二净,甚至被人碾碎、被人践踏、被人嘲笑。
可她不愿承认,或者说,她不敢承认。于是她只好找个替罪羊,找个释放恨意的对象,让她能将日子继续过下去——而沈知锦,就是这样一个对象。
她恨沈知锦,是因为她不敢恨自己。
她不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只能将这一切的由头,归结到一个能让她恨的对象上。
可沈知锦接受了。沈知锦道歉了。
突然之间,她的一切心思,在这句“对不起”面前,都变得那样可笑、那样脆弱、那样不堪。
该道歉的人,从来都不是沈知锦。
而是她。
姜雨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瘫软在地。沈知锦蹲下身,掏出手绢,替她擦去了眼泪。
“想哭就哭吧。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
沈知锦说着,心酸地别过了脸。
经历淳县之事,她突然发现,她拥有得实在太多了。
即便什么也不做,她也有父母疼爱、哥哥撑腰、有沈府作为后盾;而这些她习以为常的,却是很多人拼尽全力才有可能得到的奢望。
以前她总觉得,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可现在她知道,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每个人眼前的路就是不一样的。有人是光明坦途,有人却是泥泞小道。
就像她和姜雨闲,从一开始,起点就千差万别。而她站在光明大道上,没有资格嘲笑泥泞小路的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了下来。姜雨闲垂着头,手指紧抓着那包点心,低声道:“你之前说,你算我姐姐,作数吗?”
沈知锦愣了一下,笑道:“作数。”
姜雨闲没再说话,但呼吸明显慢慢平静了下来。
“既然你认我是姐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我娘那边,希望你多照顾着点。”
姜雨闲倏地转过头,盯着沈知锦道:“你要出什么事?”
沈知锦失笑:“我是说如果,如果。未来难测嘛。”
“我不帮。”姜雨闲偏过头去:“你自己尽孝,别把这份责任推给我。”
“好吧好吧。”沈知锦无奈道:“天很晚了,回家吧。”
姜雨闲动作一顿,半晌,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知锦扶着她,借着朦胧的月光,一步步向沈府走去。
“沈知锦。”
“嗯?”
“你那个书坊,是干什么的?”
“……就印些书呗。”
“你功课一向不行,还能印书?”
“……那要不,你替我把把关?”
“哦。”
“得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