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支队伍走得很快,因为时间紧张,大多数时间都在闷头赶路。偶尔有时间停下来歇一歇,大家就抓紧休息养精蓄锐,没太多精力闲聊。
这样一来,没什么人跟沈知锦搭话,自然也没什么人问她的来历。沈知锦乐得轻松,不说话就不会出错,这样她的身份就不会暴露。
沈知锦上辈子女扮男装,又在军队里随军打仗那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冷硬的干粮她说吃就吃,湿凉的草皮她说躺就躺,一点都不含糊。要是运气好旁边有野草,她还会挖几株当作配菜,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上一世她陪着许景彦,无论怎样的环境都忍耐下来了,还要时常记挂许景彦的衣食住行,因此总是有心事。这一次,虽然行军条件依然艰苦,可她心里没那么多牵挂,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坐在草地上,左手拿着一个生冷的馒头,右手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挖开的野菜,时不时喝两口水,吃得津津有味。
大概是她吃干粮配野菜的模样实在很香,旁边一个大哥忍不住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小老弟,你这什么菜,这么好吃?”
“这个?”沈知锦也不小气,大方地将手里的野菜递过去:“这是荠菜,旁边挖的,可好吃了!”
那大哥尝了一口,颇有同感地点头:“香得很!香得很!小老弟,看你这身板也不像务农的,咋对田间地头的事这么懂?”
沈知锦耸耸肩,随口道:“以前家里穷,没东西吃,就只能去地里挖野菜。刚开始确实不懂,还中毒过几次,后来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了。”
她说的也并不算假。刚陪许景彦上任那会儿,他们确实穷得连菜都买不起,只能干吃馒头。许景彦又梗得很,不愿意跟那些权势同流合污,两人只能靠那点微薄的薪水度日,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分来算。
可馒头吃多了实在太腻,沈知锦就偷偷去地里挖野菜,想方设法搞出点有滋味的馒头馅儿来。什么荠菜、蕨菜、蒲公英,她都挖过,也都尝过。
刚开始,她确实什么都不懂,挖到过好几次杂草,甚至还采到过毒蘑菇,上吐下泻好几天。后来次数多了,她也慢慢学懂了,甚至还能将几种野菜搭配起来,炒一个奢侈的大杂烩。
像荠菜这种,算是野菜里的上品了,随便怎么做都好吃。因此沈知锦吃得有滋有味,自觉享受得很。
可她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难免惹人同情了。那大哥听到这话,顿了一下才叹气道:“也是,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年头谁还愿意出来替狗朝廷卖命?”
沈知锦看向眼前这位大哥,只见他身材壮硕,肤色黝黑,显然是一把劳作的好手,兴许还会一些功夫。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赚钱,为何要出来卖命?沈知锦忍不住好奇道:“大哥,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俺叫黄老三。”那大哥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以前是杀猪的,因为家里没米下锅,所以出来卖力气换点粮食而已。”
“黄老三?”沈知锦一愣:“步射第一那位?”
“嗨,那都是运气。俺黄老三别的没有,空长一身力气,就只能干点出卖力气的活儿。”
“可是,你步射成绩那么好,考上武举人也有很可能,为何还要从小兵做起?”沈知锦不解。要知道,小兵和武举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起点也截然不同。
“哈哈,小老弟太抬举俺了。俺大字不识一个,文考那场一个字没写,咋可能考得上?俺有自知之明,能混口饭吃就足够了。当兵虽然苦了点,但心里踏实嘛。”
黄老三说得坦诚,倒让沈知锦有些佩服。他武功好,又有一身力气,要是愿意给那些权贵做事,赚得肯定比现在多。可他却宁愿从头开始,踏踏实实做事、踏踏实实赚钱、踏踏实实吃饭,这份心性,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黄老哥,你武功这么好,去了战场肯定能立很多军功。”沈知锦由衷道:“到时候,你家人就都不会挨饿了。”
黄老三哈哈大笑两声:“那就借小老弟吉言!不过,听说俺们这次的将军嫩得很,之前从没有上过战场,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他啊。”沈知锦的脑海中浮现出陆子羡的身影,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大可放心,他厉害得很。”
“真的?”黄老三道:“说实话,俺挺好奇他准备怎么搞。那些人虽是流民,但也是被逼无奈,想混口饭吃而已。真要俺对他们喊打喊杀,俺可下不去那个手。”
“我听说他很聪明,也很正直,跟朝廷其他人不一样。”沈知锦知道淳县的事还有隐情,但她并未多说,只含糊接道:“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
“既然小老弟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黄老三心思简单,点点头道:“反正俺们要求不高,能填饱肚子就美得很咯!”
沈知锦笑了笑,将手中的野菜递给他:“说得是,能有野菜配干粮,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两人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人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子羡没有想到,沈知锦居然会女扮男装,混进他的行军队伍里。他猜到沈知锦要去淳县,猜到沈知锦会借助他的力量进入淳县,但他没猜到,她竟然用了这么直接的方法。
既然她不愿意暴露身份,他自然也不会故意戳穿。因此一路过来,陆子羡都有意和她保持距离,只时不时瞥一眼,确认她平安无事而已。
陆子羡看着沈知锦,她依然是怡然自得的样子,脸上涂了黑粉,双颊鼓鼓地嚼啊嚼,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兔子。她不知和旁边人聊到什么,笑得没心没肺,看着很是开心。
陆子羡也嘴角上扬起来。他替她担心了一路,她倒好,过得还挺滋润,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这样也好。
他本来还想着,沈知锦虽然出身将军府,毕竟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行军路上又苦又累,若她实在坚持不了,他就找个理由把她捞到自己的马上。
没想到她不仅适应得很快,倒是自己小瞧她了。这里离淳县已经很近,顺利的话,明天就能抵达。
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一只小兔子突然跑了出来,径直撞到陆子羡脚上。陆子羡看着它晕晕乎乎的样子,脸上笑意更甚。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身边的随从道:“传令下去,原地扎营,明早继续赶路。”顿了顿,又补充道:“让炊事加个餐,今晚吃兔子汤。”
*
许景彦走出营帐,脸上没什么表情。照严家的安排,他如今的身份是监军,平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陆子羡对他神色冷淡,他也并不想搭理他,因此两人虽然同在军中,却几乎没有交流。许景彦拢了拢身上的罩袍,朝军营中那些人看去。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这张脸涂了黑粉,又刻意作了伪装,可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义无反顾陪他离开京城的脸,是让他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脸。
他又见到了女扮男装的沈知锦。
上一世,沈知锦也是这样,一身男子装扮,陪他驻军扎营。
那是一个冬天,他们手下兵马不多,沈知锦怕他危险,硬生生在他的营帐外守了一整夜。
那时天气相当寒冷,他一直在营帐里部署路线,待他发现的时候,沈知锦已经冻得脸色通红,牙齿止不住打着颤。
他心里一惊,赶紧脱下身上的袍子给她罩上。他以为沈知锦会抱怨他的后知后觉,心里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责怪的准备。
可沈知锦却只是笑了笑:“你结束啦?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睡会儿吧。”
许景彦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热烈且赤诚的感情,只能沉默着生了篝火,沉默着给她倒了热水。
现在想来,他对沈知锦,一向是这样沉默。直到她去世,他才开始感觉到心痛,才开始感觉到汹涌的懊悔和思念。
沈知锦去世后,许景彦经常梦到她。梦里的她依旧是一身男装,混在随从的队伍里,悄悄跟着他的步伐。被他发现以后,她拨了拨头发,仰头一笑:“我来陪你。”
许景彦深吸一口气。
虽然这一世,有些东西跟上一世不一样了,但他坚信历史不会改变,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该属于他的,也一定会再次回到他身边。
他曾发过誓,绝不会再让沈知锦吃以前的苦。以前是,现在也是,不管在哪里,他都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他想直接给沈知锦换个舒服的环境,看她跟那些粗人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实在是很不舒服。更别说她还要跟那些来路不明的男人挤在同一个营帐,他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一股怒意冲到头上。
可他了解沈知锦,知道如今的她,绝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好意。
想了想,他把身边的小厮喊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