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锦感觉自己像漂浮在空中。
意识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许多场景在眼前交叠出现，她像个旁观者一般，愣愣看着那些画面：
一会儿是她追着许景彦离京，兴奋地东躲西藏；一会儿是她跟着许景彦奔波，浑身都灰头土脸。
一会儿是许景彦许诺要娶她为妻，一会儿又是许景彦带回了陌生女子。
到最后，所有的场景消退，定格在唯一一个画面：她接到了父兄的死讯。
沈知锦感觉胸口猛地抽痛起来。过往的记忆像海水般汹涌而来，仿佛要将她淹没。
是了，她记起来了。她爹去世了，她哥哥......牺牲了。
那个从小疼她、护她，跟她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哥哥，那个年纪轻轻、连妻子都尚未相看、还有满腔抱负的哥哥，牺牲在了救水的任上。而她却为了一个许景彦，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能再见。
剧烈的心痛让她忍不住蹲下身来，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
“沈知锦？”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飘飘渺渺地在喊她的名字。意识慢慢回拢，沈知锦缓缓睁开眼。
阳光涌入双眼，明亮的光线让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你终于醒了，看来也没有周南安说的那么……”
是谁？是谁在跟她说话？
沈知锦循着声音看去，待看清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呆住了。
是她哥哥。
她哥哥来看他了。
她颤抖着唇，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话：“对不起，哥哥。”
*
听到“哥哥”两个字，陆子羡眉头猛地一跳。
“……你叫我什么？”
沈知锦恍若未闻，颤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哥，你愿意回来看我，是原谅我了吗？”
陆子羡头疼地扶了扶额头。
先前周南安说过，中了博落回的毒，可能会出现幻觉，这种幻觉相当真实，往往会将人困在最痛苦的场景里，忘掉其他一切。
要是置之不理，甚至可能会有自残的倾向。看如今的情形，沈知锦十有八九便是这种情况。
只不过他没想到，沈知锦的幻觉，竟然是把他当成了沈知凡。
按周南安的说法，这幻觉会一直存在，直到她服下解药才会逐渐消失。而周南安调配出解药，还需要大概三天的时间。
陆子羡有些不敢相信，试探地再次问道：“沈知锦，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沈知锦红着眼不说话，泪水滴滴答答挂在脸上，像两条涓涓溪流。
……果然。
陆子羡认命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三天，他不得不暂时冒充一下沈知凡了。
刚才沈知锦说什么来着，要原谅她？沈知锦平常确实老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惹沈知凡生气倒也正常。
想到这里，陆子羡敷衍地点了点头：“嗯，原谅你了。”
“真的吗！”沈知锦抬眼看着他，一双小鹿眼还挂着泪珠，既愧疚又庆幸：“我就知道……哥对我最好了。”
陆子羡的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暗自腹诽：沈知凡原来这么计较的吗？
“哥。”沈知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有些纠结地问道：“你……在那边，还好吗？”
那边？哪边？
陆子羡不明就里，只得含糊其辞道：“嗯，还可以。”
“是么……”沈知锦看着他的衣服，又道：“听说那里很冷……你穿这么少，会感觉冷吗？”
很冷？陆子羡想了想，大概因为沈知凡去的是边境，边境与京城不同，倒确实会冷一点。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嗯，挺冷的。”
沈知锦脸上的神色动了动，有些内疚地垂下头道：“你……跟爹娘在一起吗？他们……原谅我了吗？”
听到这话，陆子羡终于皱起了眉，觉得很有些奇怪。
沈老爷跟沈知凡一起去了边境，这事儿他知道；可什么时候沈夫人也到边境去了？沈知锦到底干了什么出格的事，让沈夫人都生气了？
他盯着沈知锦，决定套一套她的话：“嗯，但他们还有些生气，我也安慰不了。现在你可知自己哪里错了？”
沈知锦“啊”了一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我不该跟许景彦走的，是我错了……”
许景彦？
陆子羡的眼神瞬间冷了起来。他倒不知道，他们两人竟还有这一出？
他眯起眼，语气微凉道：“你跟他去哪儿了？”
沈知锦没有回答，只垂着头沉默。她要怎么回应这个问题呢？
从祁县到京城，从京城到西北，她陪他走过了很多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很多风景，地图上有名字没名字的地方，她几乎都走遍了。可那又怎么样呢？最后他依然背叛了她。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她错得彻彻底底。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永远只有父母和哥哥，可她却因为曾经的一腔热血，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她没想到，离开沈府的那一天，就是她见到父母和哥哥的最后一天。也没有想到，从此他们竟天人永隔，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要是能再见到爹娘，再见到哥哥一面，她一定要好好跟他们道歉，一定会好好告诉他们，她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苦心。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晕倒的了，只记得自己再睁开眼时，竟真的又见到了哥哥。
她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明明在她的记忆里，哥哥已经牺牲在了去淳县救水的任上。
但她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当作是真的——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哪怕这只是她半梦半醒时的幻觉。
沈知锦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眼前人。是的，过去已经过去，她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珍惜……真正关心她的人。
她将眼泪擦干，努力绽出一个笑容：“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呆在家里、呆在你和爹娘身边，好不好？”
陆子羡只盯着她，没有说话。
沈知锦察觉到他的不悦，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道：“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和不相干的人有任何瓜葛，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不相干的人？
陆子羡眉毛一挑，扬起下巴道：“不后悔？”
“不后悔。”沈知锦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后悔。”
“行，这可是你说的。”陆子羡起身向门外走去：“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喊我。”
“好。”见他神色终于缓和了些，沈知锦也舒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陆子羡嘴角一扯，最终没说什么，大步向门外走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沈知锦长叹了口气，起身去橱子里翻出三支香点燃，跪拜三次后，插在了进门的香台上。
她曾经听到有人说过，香火是连通阴阳两界的信物。她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只希望这场梦境能久一点，希望她哥哥，能在这烟火人间留得久一点。
*
走出房门后，陆子羡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感觉很烦躁，尤其从沈知锦口中听到了某个他很不乐意听到的名字，更让他心烦气躁。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梁安！”
树上立刻掉下来一个人影，滚落一圈后，敏捷地双手抱拳：“主子。”
陆子羡冷冷地看着他：“你之前说，许景彦和沈府并无纠缠？”
“是。”梁安有些紧张，不知道主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件事，而且语气听上去相当不快。他不敢怠慢，飞速回答道：“属下查实，许景彦与沈姑娘并无婚约，此前也并无交集。”
“并无交集？”陆子羡盯着他，脸上神色难辨：“你-确-定？”
“确……呃……确定……”梁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心开始微微渗出汗来。
许景彦和沈府的关系是他亲自去查的，各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下往来。非要说的话，也只是在思文堂共同念过书而已，可他主子不也在思文堂念书吗？沈姑娘和许景彦，还远没有她和主子的关系近呢。
“我再问你一遍。”陆子羡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许景彦有没有带她，去过沈府之外的地方？”
梁安紧张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听主子这话，一定是从哪里知道了什么，可他真的不知道许景彦带沈姑娘去哪儿了啊。
他们之间的交集，无非就是思文堂，严府，然后姜府……嗯？姜府？
梁安突然福至心灵，灵光乍现道：“回主子，许景彦确实带沈姑娘去过其它地方！那是京郊的一间破旧土房，属下亲眼见到，许景彦将沈姑娘打晕后扛了过去！”
梁安说得很快，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只是有一点他很奇怪：那天是姜府出事的日子，主子明明自己跟了沈姑娘一路，为什么还要这样问他？难道是在试探他？
梁安想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要试探他，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好，而且是因为沈姑娘心情不好。
主子和沈姑娘……
梁安瞪大了眼睛。不是吧，难道主子这棵万年铁树要开花了？所以主子其实不是在试探他，而是在……暗示他？！
梁安偷偷瞧了眼主子，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后，主子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很多。他赶紧低下头，心里盘算起该怎么让主子听到想要的答案。
“你去办件事。”陆子羡突然吩咐道：“让黑巷留心点，有任何关于沈府的消息，立刻回来报我。”
“是！”梁安应得很快，却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想了想，试探着补充道：“主子，明日是立秋，听说街上要放花灯，很是热闹。”
陆子羡点了点头：“嗯，在沈府周围加派人手，注意防范。”
“属下是听说。”梁安怕陆子羡听不明白，赶紧补充道：“姑娘都喜欢看花灯。”
陆子羡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瞥了他一眼道：“嗯，既然你这么想看，以后就天天在街上守着，不到天黑不许离开。”
“诶诶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梁安赶忙解释，见陆子羡淡淡扫了他一眼，生怕又给自己揽来额外的活计，慌忙作揖道：“属下这就去黑巷，查实沈府的消息！”说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陆子羡扫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沈知锦的房间。
花灯吗？
*
许景彦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他的腿上缠着纱布，身边放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杖。
“公子。”下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严府派人送信来了。”
许景彦没有回答，下人识趣地把信放在书桌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严府兴师问罪来了。
武考场上的那一幕，严归看得清清楚楚，对他的心思自然也清清楚楚。他们不在乎许景彦对沈知锦有什么想法，他们在乎的只有一条：许景彦必须听话。
许景彦年轻有能力，像一把好刀，能帮严家干成很多不方便出面的事，这是严家愿意用他的原因。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服从且听话，而不是三番两次因为一个女人，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许景彦感觉有些烦躁。
窗外，几个小丫鬟扭扭捏捏，向管家请一天假。问起原因，说是明日难得有花灯，她们许久未出门，也想去看看。
花灯？许景彦一愣。
记忆里，沈知锦是很喜欢花灯的，可他总说自己太忙，从未陪她去看过。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受的伤严不严重。要是她知道明天有花灯，会不会很想去看？
许景彦坐在窗边，呆呆地想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