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锦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战场。

这里漫天黄沙，到处都是厮杀的声响。她一个人骑在马上，只觉得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她拼命拼杀，拼命护着身后的许景彦，拼命将他甩出了包围圈，自己却被敌人围在了中间。

她以为许景彦会来救他，可许景彦只是愧疚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茫茫风沙中。

沈知锦愣住了。她一个人站在包围阵中，绝望地挥舞着刀剑。双手已经麻木，眼泪凝在脸上又被风沙吹散。

敌人越来越多，将沈知锦牢牢困在中间。她最后看了天空一眼，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长剑破空的声音，一柄长剑从天而降，硬生生将敌人的包围圈撕裂一个口子。

她猛然回头，却见陆子羡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低低笑了一声，道：“这回可是你欠我人情。”

她被一把捞上马，陆子羡带着她，驰骋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她看向陆子羡，只觉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热…….

她猛然睁开眼睛。

一张熟悉的脸瞬间映入眼帘。陆子羡正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沈知锦惊了一大跳，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可她刚一动作，就感觉身下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剧烈的抖动眼看就要将她甩下去。

幸好陆子羡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牢牢按在原地：“你乱动什么！不能先看看清楚么！”

沈知锦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参天古树的中央。陆子羡盘坐在她身前，从身上掉落的枯叶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想起梦中的场景，沈知锦的脸刷地红了。自己在想什么，居然梦到陆子羡英雄救美！

她有些羞恼，气愤道：“你把我放树上干什么！我又不属猴子！”

陆子羡打量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起床气一向这么大？”

“……”沈知锦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别过脸去，压抑住莫名狂跳的心。

陆子羡打量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不救你了。”

沈知锦浑身一僵。

他刚才在梦里救了自己一次，在现实里也救了自己一次么？

她这才慢慢想起，自己被许景彦拉到一边谈姜府的事，两人话不投机，她转身就要走，却被许景彦一个手刀打昏了。后面的事她就没有印象了，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陆子羡带到了这个地方。

这么说，还真是陆子羡把自己救了出来。

陆子羡观察着沈知锦的脸色，嘴角轻轻一扬：“想起来了？不枉我费了那么大劲救你出来。”

“可是。”沈知锦疑惑地看着陆子羡：“你怎么知道我被许景彦带走了？”

“因为我一直跟着。”

沈知锦一怔，脸上莫名其妙又开始发起烧来。她立刻低下头去，生怕被陆子羡发现异常。

陆子羡却并未察觉，一脸坦然道：“我听说姜府出事，怕你一冲动惹祸上身，于是就跟了出来。谁想到…….”

陆子羡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眼光？”沈知锦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道：“你说许景彦？”

“嗯。”陆子羡盯着她：“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换个对象。”

“他跟我没什么关系。”沈知锦摆了摆手：“大概有些误会而已。倒是姜府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是得去一趟。”

陆子羡顿了顿，下巴往前一抬：“看下面。”

沈知锦有些疑惑，往下一看，却见姜府的牌匾就在不远的地方。这棵树的位置极好，既能看清楚姜府的全貌，又有四周树荫遮蔽，不会暴露身形。

沈知锦这才反应过来，赞叹道：“所以你把我带到树上，就是为了观察姜府的动向？”

“你再看那边。”

沈知锦顺着陆子羡的方向看去，只见转角处躲着几个人，正鬼鬼祟祟观察着姜府的动静。

“在你昏睡的这点时间里，一共来了三波探查的人。从衣着上看，一波是严归派来的人，一波是宫里派来的人，还有一波最奇怪。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李公公的人。”

“李公公？”沈知锦立时了悟：“怪不得他之前愿意帮我，原来他也有别的心思。”

“呵。”陆子羡淡淡道：“这些人各怀鬼胎，不过维持表面平衡而已。一旦打破这种平衡，互咬起来比谁都狠。”

沈知锦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地向下看去。这么多派系盯着姜家，姜家此时又只剩一个姜雨闲当家作主，真的不会再生变故吗？

陆子羡瞥了她一眼，道：“你娘已经到了，姜家的事情有她料理，你不用太担心。”

沈知锦这才舒一口气，感激地朝他看去，感叹道：“这位置真不错，能看到想看的东西，还不用担心被发现。”

“其实带你来这里，还有个原因。”

陆子羡仰头看向天空，沈知锦不明所以，也跟着抬起了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在天上蔓延开来，像是一片溅红的鲜血。间或有夕阳的微光从云层中透出，像是刀剑折射出凌厉的光。

“之前在刑部大牢，有扇小窗能看见一角天空。那时我每天看着，看蓝天变阴天，白昼变黑夜，朝霞变晚霞，日复一日，永远如此。那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哦？什么道理？”

“天道自有规律，因果皆有轮回。真相会被掩盖，但绝不会消失。”

沈知锦一震，看向陆子羡。陆子羡也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有严家的势力在，此事应该又会草草结案。但迟早有一天，一切必会大白于天下。而你我要做的——

便是像这夕阳一样，要从血雾里杀出一道光来。”

沈知锦看着他，终于明白陆子羡的用意。

他在鼓励自己。

姜时平的死和陆家有关，也和沈家有关。但目前的陆子羡和沈知锦，都缺乏权力、缺乏能力、缺乏实力去为他报仇，去揭开真相，去将真凶绳之以法。

他们要像一柄剑一样，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等到有足够的权力、能力和实力的那一天，为所有人洗清冤屈，还世间一个公道。

这就是陆子羡想告诉她的事。陆子羡知道她会自责、难过、压抑，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之后该做什么，将她从一味难过的怪圈里拉出来。

“天道有规律，因果有轮回。我明白了，多谢。”沈知锦扶住树干，小心地起身。

“你要去哪儿？”

沈知锦冲他一笑，道：“去做我该做的事。”随即从树上跃下，从无人注意的方向离开。

陆子羡看着她灵巧的身影，轻轻笑了一声，转身闪向另一个方向。

*

沈知锦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书坊。陆子羡的提醒，让她有了一个新想法。

精编册子的文章大体已经选好，只剩下几篇尚未确定。她挑挑拣拣，选了一篇特殊的文章放进去。

从表面看，这只是一篇平常的政论，但妙就妙在它引用的例子——卫懿公封仙鹤为官。故事里讲，卫懿公将仙鹤奉为上神，竟不惜克扣百官俸禄供养仙鹤，给予了仙鹤无与伦比的荣光和权力，却不顾百官死活。可仙鹤毕竟只是个牲畜，哪里懂得治国理政？

这个故事的本意是劝告上位者不能玩物丧志，可放在这里，就有些令人玩味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里的仙鹤暗指谁，被克扣俸禄的官员又是指谁。沈知锦还专门给这篇文章起了个似是而非的题目，名叫《仙鹤论》。

沈知锦选好文章，连夜让刘老先生汇编成册，并以最快的速度印刷。刘老先生对这本册子赞不绝口，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删掉主编人的信息，只在册子的末页印上“恍然书坊”几个字。

沈知锦愣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不出所料，这本册子在读书人中很受欢迎，很多人都愿意买上一本，来给自己的科考加些筹码。

起先，大家只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科考，将这本册子当作备选；可当大家读到《仙鹤论》时，立刻明白了选书人的用意，忍不住会心一笑，然后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快，这本册子以惊人的速度在京中流传开来，甚至连茶馆和戏院都调整了曲目，时不时演上一段卫懿公养鹤的曲目。

陆子羡自然也拿到了一本。

他翻着手中的册子，看到大名鼎鼎的《仙鹤论》时，只觉得稀松平常，并没什么特别；可当他继续向后翻时，动作却突然顿了顿。

他看到了熟悉的文章。

他翻到册子最后，没有任何关于选编人的信息，只有“恍然书坊”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陆子羡放下手中的书，整个人向后一靠。半晌，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悠悠千年事，恍然如梦中。这姑娘，胆子还真大。

既然我们目标一致，不如就借此，再帮你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