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长安早早亮起了灯火,郡王府后院的一个偏僻角落,被翠竹半掩了小院安安静静的伫立着。
没有热闹的丝竹,没有浓郁的馨香,甚至连里面坐着的人,也只就一盏油灯。
半掩着的门板被推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房间不大,却显得很空。
听见了推门声,李嬷嬷也不抬头,只笑着开口。但这一笑,却笑出了眼角的细纹。
“殿下回来了。”
同时,赵修齐还注意到了对方鬓边的星星白点——李嬷嬷陪着他渡过了昭阳殿内的那些风霜,也早早的雪落满头。
赵修齐:“李嬷嬷,我眼下这样也挺好的,你实在不用三番四次叫三郎来找我,徒惹人闲话。”
“殿下,奴婢老了,唯一的心愿便是您能够好好的。”李嬷嬷的声音有些低哑,语速尤慢,却是因为在冬日湖水伤了嗓子的缘故。
“您这般下去,奴婢在九泉之下见了小姐……”
“嬷嬷”赵修齐开口打断,心头一涩,“说什么呢,您可是能长命百岁的。”
李嬷嬷的语速更慢了:“奴婢看着小姐长大,又送走了小姐,如今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奴婢不懂什么大事,就希望您好好的,能成个家,您这般下去,奴婢如何有脸去向小姐请罪?”
老仆言词恳切,慈和的看着眼前的青年。
在她看来,自己小姐的孩子,本就是最好的孩子。
成个家?赵修齐怔了怔,随即哑然失笑。
就算有哪家的千金不计较他这个落魄郡王的身份,估计也会被他整日流连青楼楚馆的‘壮举’吓坏。
赵修齐瞅了一眼,突然见到李嬷嬷腰上靠了一个白毛球似的玩意儿。
毛茸茸的红眼白兔子,做得跟大号布娃娃似的,专给李嬷嬷靠着的。
李嬷嬷早年冻坏了身子,常年怕冷,这个毛球儿倒是讨巧,既喜庆,又实用。
他岔开话题:“嬷嬷,这毛球儿挺有意思的。”
“是世子拖人带来的。”李嬷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楚世子殿下是个有心人,连老奴畏寒都想到了,才送了这讨巧的玩意儿过来。”
兔子身子圆滚滚白绵绵的,两只红彤彤的珠子做眼睛,两只兔耳朵不长不短立在上头,愈发显得憨态可掬。
赵修齐看了那兔子软枕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三郎一向是有心人。”
*
昭阳殿,原名齐祥殿,是因为主人得天子盛宠而改的名字。
就此也可以看出殿中主人原是多么的风光一时。
在昭妃盛宠之时,赵修齐并不是如今的模样,那时楚兰台不过是一个藩王之子,与金尊玉贵的三殿下而言,也算不得金贵。
那时楚王送女长安,为长女建了杏园,他也随着奕帝去过。
当时的杏园还没有那么多的杏花,又正直冬日,满园都是一片雪白。
奕帝白龙鱼服,让人敲开了杏园的门。
就在楚王行礼问安时谈时,一个小少年从窗外探出一个脑袋。
他手握着几支红梅,斗篷上还积着几分碎雪,笑问:“父王,今日还下棋么?”
楚王:“三郎,天子驾临,还不行礼?”
少年一愣,恭敬的行了大礼。
那时候楚兰台就已近初见了如今性情的端疑,见谁都爱笑,行礼如同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
小小的一个人,衬着稚嫩漂亮的面孔,倒像是小大人,讨喜极了。
“这便是楚家三郎吧,当真是芝兰玉树,可比朕这个臭小子讨喜多了。”
奕帝大笑,携着楚王入了内室,徒留两个少年在杏园。
赵修齐那时其实不喜欢楚兰台,因为他明显的感到对方一来,他父王便给予了对方非一般的重视。
即使皇家的孩子再早熟,都免不了生出自己的父亲被抢走的想法,年幼的赵修齐就站在一旁,肆无忌惮抱着胸打量楚兰台。
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狂妄至极。
少年却是一笑,与他行礼时恭敬又带着大方:“早闻三殿下聪慧过人,文武兼备,如今兰台有幸得识,是兰台之幸。”
少年如瑾似玉,手中红梅印雪空气中却还余着几分新鲜的梅香。
赵修齐盯着那一枝红梅,想到之前奕帝对对方的夸赞,登时心里头咕嘟咕嘟冒酸水,眼红得不行。
越想越气,委屈巴巴的抢走了对方手中的梅花,一掷,正正好落入一旁的空花瓶里。
少年三殿下扬起了头,骄傲的如同小凤凰:“知道就好!”
同时,少年的楚世子也敛眸,恭敬的立于一旁。
这是两个少年在杏园第一次相遇,但楚兰台却不知他以后会和这位骄矜的小殿下结下不解之缘。
……
楚王与世子送太子妃与太子成婚,帝甚喜,留世子于长安。
……
由于当时楚世子与三,四皇子年纪相仿,又唯有昭妃独得盛宠,奕帝便以照顾之名,将楚兰台送到了昭阳殿。
说来还带着几分稚嫩和傲气的三殿下免不了之后在宫里明里暗里的针对,且手段方式幼稚之极。
反正现在的郡王殿下绝对不想承认当初那个蠢货是自己。
而楚兰台那时似乎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说来当真世事无常,他当初那样子,在昭阳殿之事后,整个皇宫中唯一帮他的居然是楚兰台。
昭阳殿出事那天他其实不在殿内,他只是记得当时他与楚兰台在御花园内。
外头突然传来一个沉重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那惊慌失措的叫喊:“三殿下!三殿下!”
当时赵修齐见了对方,心就徒然沉了下去。
宫中礼法森严,一般的事情,不可能让内监脸色青白、牙关打颤得仿佛活活见了鬼一样。
可不是那件事,又会是什么事呢?赵修齐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微微皱眉,看着那不熟悉的小黄门低喝一声:“慌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内监绊了几跤,连滚带爬的跑到赵修齐身边,悲声道:“三殿下!!陛下……陛下震、震怒,说、说……娘娘她、她亏于、亏于德行……”
赵修齐一呆,随即怒道:“放肆!凭你也敢侮辱我母妃的清白?!”
内监几乎快哭出来了:“不是小人,是宫里领过娘娘恩情的公公托奴才出来报信啊!”
“是陛下。陛下见着娘娘和一个侍卫在一张……一张床上……”
赵修齐身子猛的一晃,嘴唇微动,他怔怔的松了手,似有些支持不住的退后。
他母妃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从深宫长大,早已见惯勾心斗角,权势倾轧的赵修齐又怎能不知他母亲遭受了陷害?
一得到自由,那内监扑跪在赵修齐脚边,扯住赵修齐的衣摆,急声说:“三殿下,您赶紧回去见见娘娘吧!再晚,再晚只怕——”
不知被哪一句话触动,赵修齐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了光彩。霍然转身,却被楚兰台拽住了衣角。
楚兰台低喝了一声,他冷冷看向内监:“此等大事,先无论真假,若我是娘娘宫里人,便不会在此时让人将殿下叫回去。”
他心中知道,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否则这内监吃了十八个豹子胆也不敢乱说。
‘陛下见到娘娘和侍卫在一张床上’。
此事多为陷害,可纵然知道昭妃被陷害,却又能如何?她被众人发现便已经德行有亏了!
事若是真的,奕帝肯定正在气头上,他们过去只会殃及池鱼。
赵修齐那时哪里还管得那些,眼睛被激得通红,直直的跑回了昭阳殿。
而楚兰台没有跟去。
等赵修齐冲进昭阳殿时,情况比预想得更加糟糕。
他的母妃是个靓丽的美人,纤姿丽色,朱唇皓齿,身材纤细,自有一股江南弱柳扶风的风情。
特别是笑起来那双眼宛若盈盈秋水,单单是气质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也能排在前列。
但此刻她却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半跪在地上奄奄一息,旁边还躺着一个早已咽了气的侍卫。
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混杂着麝香、熏香、血腥……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赵修齐用手肘撑着地面挪到帝王面前,抱住帝王的靴子:“父皇……母妃是冤枉的……”
“谁让你来的!?”
奕帝脸上一抖,一脚将他踹开,冲着殿内冷笑,“看来这昭阳殿内果然有好些忠仆,连朕的旨意都敢违抗。”
“怪不得这样一个侍卫,也能避过宫内防卫,摸到昭阳殿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无论是男人都不会希望这种堪称毕生耻辱的事被太多人知道。
但是在层层禁令之下,赵修齐尽然还是来了。
这让奕帝更加怀疑朝阳殿内的仆人。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一个一等宫女打扮见赵修齐被奕帝踢出去,主仆情谊深厚的她几乎想也不想扑了过去,跪爬着过去,不停磕头。
却被暴怒中的帝王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白光闪过,“咔呲”一声。
刚才还鲜活的女子,那颗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从断裂处喷出的血液飙到四周,包括赵修齐脸上。
那宫女的身子过了好几息,才倒了下去,甚至还在地上抽搐了下,宛若活物。
屋内噤若寒蝉,空气像是凝滞了,那头颅在地上滚了小半圈停下,上面的眼睛正好对着赵修齐的方向。
据说死亡后的眼睛是最能折射出一人一生中最强烈感情的,那双眼,似能穿透他的灵魂,直达深处,那里含着不敢置信、惊恐。
强烈的情绪几乎冲垮赵修齐的理智,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不该来。
赵修齐的头撞到了椅子的边角,他居然一声都没吭,再一次爬了起来又端端正正地跪好,然后他恭恭敬敬的朝着晋成帝磕着头,没求情,没哭泣。
那挺直的背脊一次次弯下,将额头与地面相撞,咚咚咚!
“把那孽畜给我带下去!”奕帝暴怒的在屋内来回踱步,一个不忠的妃子令他颜面尽失的同时,再看到这个孩子就如鲠在噎了。
门外有太监来报,说是皇后在门外等待通传。
“让他们都滚回自己的地方待着!”奕帝显然今天也没心情与外边的皇后交谈。
整个宫殿空了一大半,而那具宫女尸体早被拖走,地上的血也被冲洗过了。
除了空中还残留的血腥味,已经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奕帝坐在上首,阴沉着脸,却不知在想什么。
“即日起,昭妃降为庶人,搬至落霞宫。”
但奕帝似乎再也不想看脚下曾经自己宠爱有加的女人,出了这种事,真假或许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