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帝正在看折子。

殿外的风声依旧，殿外的棍棒击打声也依旧。

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是很安静的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头，不止外头没有不长眼的人试图进入太和殿，也没有听见一句求情或者求饶。

但这并没有让奕帝的心情稍微好上一点，反而随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纷乱，越来越烦躁。

有太监小心翼翼的捧上了一杯温茶。

奕帝想也不想的连着茶杯带茶砸到端茶的太监脸上：“滚出去！”

那太监连忙死死的咽回即将出口的惊呼，顺势跪下，收拾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然后飞快而狼狈的退了出去。

兀自无法解气，奕帝一下子把桌面上刚刚堆好的折子扫到了地上重重的，一脚又一脚的踩着落在地面的折子，直至一声轻咳响起。

他斜着眼向轻咳声的方向看去，待看见吕虎规规矩矩立在墙角后。

奕帝开口：“什么事？”

刚问了这么一句，奕帝就紧跟着斩钉截铁的说，“谁来了都让他滚回去！”

“回陛下，谁都没有来。”吕虎回答。

“那你进来做什么？”奕帝沉下脸。

“……是关于郡王。”吕虎略有迟疑。

“关于他？他开口求饶了？”眉宇间飞快的阴沉下来，奕帝冷笑，“等他开口求饶，你再进来告诉朕他的情况不迟！”

等郡王开口求饶？天荒地老了也不可能罢！

吕虎在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分毫不露，只陪笑道：“陛下，这都一个时辰了，老奴看着郡王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

“支撑不住了？”奕帝道，“那正好，继续打，往死里打！支撑不住打死了刚好！”

等真打死了……您指不定怎么样呢？

吕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苦笑。

他看一眼殿外的方向，低声对奕帝道：“陛下，郡王已经没忍住在吐血了。”

奕帝的手颤抖了那么一下，但紧跟着，他便不住冷笑：“吐血？他这么多年的汴州都白待了？区区一个时辰就被几个侍卫打到吐血？”

区区一个时辰？

吕虎实在懒得也没胆子纠正奕帝口中的错误，只道：“外头的侍卫已经来回换了四次了。”

奕帝的脸颊蓦的抽搐一下。

吕虎苦笑：“再厉害，这么扛着被打也受不住。”

奕帝没有说话，他长久的站着，然后最终疲惫的对吕虎挥挥手：“让他们……都停了吧。”

*

杏园

楚兰台再得到消息时,已经是李嬷嬷亲自跑到了杏园。

“李嬷嬷？”楚兰台看到李嬷嬷时心中的不安继续放大，“您怎么亲自来了？”

李嬷嬷颤抖着：“世子，您，您去看看主子吧。”

*

等到了郡王府，还未进入房间，一股子血腥味带着酒气就透了出来。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入了赵修齐耳中。

“滚。”

他没有回头，淡淡开口。

进门的人没有出去，不止没有出去，脚步声还越来越近。

“滚出去！”

一丝愠怒浮上心头，赵修齐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却已经变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在赵修齐心中越怒，打算转身的时候，却嗅到了对方特有的杏花香味。

楚兰台看了一眼对方身边歪七倒八俱是空了的坛子，对方背上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叹了口气：“殿下受了伤却不上药，还屏退了左右在屋子里喝酒，李嬷嬷都看不下去，亲自跑到杏园来了。”

虽然不知道在太和殿内发生了什么，但是此事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衣摆被溅上酒渍，楚兰台却并未露出嫌恶的神情，他在赵修齐对面默然坐下，将一坛还未开封的酒推到他面前：“难受你就喝吧。”

奕帝所为，他无法评价，但赵修齐小的时候，奕帝也曾寄予重望，亲手教导，怎么就成这样了？

赵修齐直直盯着那坛酒，牵动嘴角算是笑了笑。

他脸色略有些苍白，与一贯荒诞跋扈的作派相比显得有些狼狈：“三郎，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要是他这么看不起我，为什么当初不让我和我母妃一样……”

直接把他溺死在太液池里，岂不是更好？

说罢他放声一笑，自顾自痛饮了几大口，醺醺然看向楚兰台：“他让我去户部捐粮。”

赵修齐打着酒嗝，慢悠悠开口，竟是带着笑：“整个长安，那么多皇子，那么多官员，他偏偏选了我。”

楚兰台却觉着，对方的笑，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一下一下，勾画得人心里酸涩。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安慰对方，却发现根本无法选出一句适合的话。

酒坛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赵修齐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趴在床上，蜡烛正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摇摆。他动了动已经无甚感觉的身子，却为那倏然而至的剧烈疼痛微哼一声。

楚兰台倚在一旁的书桌上，左手支颐，右手边全是药物和瓶瓶罐罐，纱布已然跌落在地面上铺陈开来。

雪白的绫，在窗外月色的笼罩下，就像一道银色的流光。对方的面容在暖黄的烛火下，极致温柔，脸庞如暖玉般，盈润生辉。

赵修齐心不受控制的开始跳，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温声道：“三郎。”

楚兰台从短暂的休憩中醒来，见赵修齐面色潮红，恐他发热，几步走至床前，半弯着腰，手背轻触赵修齐额头。

他轻声询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殿下背上的伤……该上药了。”

说着他便扶起赵修齐，将赵修齐身上唯一穿着的中衣除了。

白色的中衣一旦褪去，赵修齐背上因责打而留下的青紫便一览无遗。

面对着那一道道高高隆起、纵横交错、仿佛冲着旁人狰狞大笑的伤口。

饶是楚兰台已经见过一次，呼吸也轻了几分。

下一刻他拔开瓶塞，倒了些药在自己掌心，开始搓揉赵修齐背上的伤口。

在刺激的药酒碰到自己伤口的那一瞬间，赵修齐背上的肌肉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楚兰台没有继续，等赵修齐紧绷起背脊，强自克制肌肉的颤抖之后，才会继续。

伤的太重，不管赵修齐怎么努力的克制，每当楚兰台手上稍微加了一点力道的时候，他还是会在瞬间紧绷起身子，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

这么反反复复的，没折腾两下，赵修齐就已经满身是汗了。

楚兰台手上已经极力小心却根本都没有用，搽药的手只能缓下。

他沉默一会，忽然开口：“殿下，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赵修齐也知道对方在指责他莽撞，可是，这件事情得罪整个太子党派，他如何能答应？

这时，房间外突然有仆人出声：“殿下，太子府来人。”

毕竟要避讳些许，楚兰台只能独自坐在书房，等着太子府管事的离开。

他有些伤神，要是他是太子，现在一定会亲自前来嘘寒问暖。

而这位太子殿下……中宫嫡出，自幼被立为太子，为人高傲得很。

果然，等太子府的人走后，赵修齐的脸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楚兰台安静的走了过去，坐在他附近。

“他那样逼迫，我都没有松口借粮。”赵修齐低着头，眼色晦暗，“结果我在太子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那个管事名曰探望，但是语气，神态无不是敲打。

他在危难时刻，受了中宫庇佑，自然投桃报李。

从始至终，他替中宫和太子做了多少？

这样的人也配让他卖命？

楚兰台垂目不语。

赵修齐阖上眼，缓缓将楚兰台抱住了。

稠密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在他耳侧轻轻喊了一声：“三郎”

“我想回汴州。”

楚兰台想要回抱对方，但是手一按上对方背部，便是满手的血。

他收回手，任由对方抱着他：“殿下，世事未必能尽如人意的。”

他也想回冀州，但是他们都不是可以做主的那个。

“胡人近几年不断骚扰北方，殿下是如今唯一有军功的成年皇子。”

楚兰台看着一地狼藉，轻描淡写地开口：“久伏方得高飞。”

赵修齐抬眸，似乎无论何时，对方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楚兰台幼年来长安为质子，好不容易回去了，二十再次入长安，一路下来，仿佛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倒他。

久伏方得高飞。

楚兰台是鸿鹄，是鸿鹄，便会高飞。

楚兰台：“户部之事，殿下不必担忧。”

赵修齐浑身一震，顾不得手心因为紧张还是疼痛而冒出的汗水，着急地搭上他的手背，嘴唇微微轻颤：“三郎，你要做什么？”

户部之事，无非带头放粮。

对方实际的境况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若是得罪了太子，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殿下放心，我有成算。”

楚兰台淡淡一笑，显得胸有成竹：“殿下可见过我做没把握的事？”

赵修齐不语，只定定看着他。

楚兰台勾起唇角，故作戏谑道：“怎么，殿下终于良心发现，知道我在长安给你收拾烂摊子不易，要报答我？”

赵修齐低低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一只手仍撑起自己，靠在准备好的软垫上：“三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我以身相许吧？”

对方终于恢复了少许往日的精神，楚兰台拿着折扇就想往对方脑袋上敲。

却见着对方的纱布，只得收了回来，笑骂道：“你既不是聂小倩，又不是白娘子，这五大三粗的，以身相许是恩将仇报吧。”

赵修齐一脸都是挤出来的委屈：“三郎，你嫌弃我？”

楚兰台轻笑：“哪敢呢？”

好不容易将郡王殿下哄服帖了，楚兰台才在郡王府一众仆从敬佩，感激的眼光下离开了郡王府。

楚兰台看着那些一身彪悍气息的仆从，笑了笑。

看来赵修齐在汴洲，也并非什么都没带回来。

倒是户部……他要想法子处理了。

想到这里，他挥手召了墨砚，吩咐道：“墨砚，你去查一查，姜提举最近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