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阳光正盛阳,光从窗口投射,将这室内镀了一方金漆。
空气中微尘静静地飞舞。
楚兰台在一旁拿着一本书在看,突然墨砚上来禀告:“墨砚拜见世子。”
楚兰台放下书卷:“最近如何了?”
要说最近一月长安发生得大事无非是永通渠的修建,而最近发生大事无非是姜提举拿着诏令在世家大族征粮。
如今长安官员豪强无不注意着征粮的动向。
墨砚:“如往常一样,姜提举拿着征粮诏令在长安处处碰壁,如今还差二万石粮食的缺口。”
“姜提举日日拿着诏令去拜访各族,可根本无人愿意接见。”
楚兰台了然的笑笑:“诏令所命,世家大族已经捐了一次,自不会再捐第二次。”
奕帝征粮,各大士族自然不会抗命,但是捐多少,就要看征粮官的本事了。
如今这些士族,这里‘哭穷’,那里‘遭窃’,仿佛瞬间整个长安的世家大族家都没了粮食。
姜晗也从状元郎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讨债官。
“世子……小的今日见到了姜提举,他……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墨砚讪讪又取出一张帖子,恭敬呈上,小声说道:“姜大人不会是来劝我们捐粮吧?”
楚兰台看着那帖子一愣,接过打开,上面言辞得体,原是对方的拜帖。
那些字迹倒是字如其人,一笔一画端正分明,行云流水间收放有度。
楚兰台一目十行地看罢,不觉一笑,淡淡道:“是拜帖,明日我要烹一壶好茶宴客。”
第二日,姜晗果然准时上门。
入得杏园正殿,但见一路上俱是青木高架,一格格内皆放置着书籍摆件。
乍一看只觉杂乱,再一细瞧,却又觉得精巧。
侍女领着姜晗来到正殿上座时,楚兰台准备亲自动手烹茶。
他一见姜晗前来,笑了:“状元郎说是要请喝茶,结果却是还要我动手煮茶,可见是说话不算数。”
姜晗微微一怔,耳际似乎泛出红霞:“下官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喝茶,是……”
“烹茶嘛,用茶,用水,用木,用火,用时,用心皆有讲究。”
楚兰台打断他:“这茶娇贵得紧,需得仔细沸水而烹才能保色留香。状元郎贵人事忙,有什么不妨喝了这茶再说。”
楚兰台显然是极通茶道的,火候水势把握得恰到好处,待得水沸,一股馥郁清香盈然而出,似美人妆成,轻纱挑落。
他不紧不慢地收了火,将茶水分别盛入两支白瓷小碗中,随之托起茶碗,来到姜晗面前。
姜晗静默片刻,将茶碗递至唇边,浅抿一口,
他出自清河,家中算不得富裕,却也算不得贫困,否则也交不起延请先生的束倏。
这茶色如玉,香不腻,滋味苦而回甘,入口温而不涩。近日在外奔波已久,此刻觉得口中的茶水异常回甘。
他放下茶杯,深深一礼,拱手直言道:“下官今日前来,为借粮。”
楚兰台并不意外对方会来,因为严格来说,长安士族倒也不是完全倒向太子。
比如陈霄代表臣子的中立派,比如楚王和他,长姐去世后,严格来说也算不得太子党,还有长公主这样代表皇亲的中立派。
他们若捐了粮,开了口子,那么其余中立之人也会动摇,户部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样的事情,即使姜晗初出茅庐想不到,户部那些老狐狸难道会想不到?
但问题是是现在捐了粮,就得罪了太子,谁会做这样自讨苦吃的事情?
想到这楚兰台不由得苦笑感慨,他自己不也是其中之一?
“姜大人。”楚兰台叹了口气,“楚王府之前已经去户部捐过一次了。”
姜晗自认识楚兰台以来,对方多是戏谑他为‘状元郎’,如今这姜大人,也代表了对方的态度。
他在户部查过,楚王府却是是捐过粮,而且捐的不少,是少有的没有拿出什么失窃之类的理由搪塞的。
所以他才拖到了此时前来。
楚兰台缓缓伺候着炉火,等着又一轮水沸:“姜大人,若诚心要粮,五个月后再来,如今楚王府也是爱莫能助。”
五个月之后,永通渠之事结束,他再捐粮才不得罪太子。
姜晗皱眉:“可五个月太迟!长安乃是天子脚,如今粮价尚且不稳,遑论关中,或许早已尸横遍野!”
楚兰台语塞。
姜晗:“还望世子相助。”
长久的沉默后,楚兰台终是沉声道:“可此事,楚王府确实爱莫能助。”
“姜大人是聪明人,何必为难我?”
姜晗静默片刻:“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倒是让楚兰台带着几分好笑,他什么时候就在姜晗眼中成了圣人了?
他摇头失笑:“姜大人高看我了。”
姜晗认真的看着他:“此次大旱若继续,将易子而食,饿殍遍地,千里无狗吠,万里无鸡鸣。”
“还望世子看在关中,长安百姓的份上,开仓借粮。”
楚兰台手背忽地被烫了一下,他低下头,原是茶盏一晃,茶水溅出了些许。
他垂下目光重新凝视着面前那一炉茶,忽地有风刮来。
他信手一拈,摊开掌心,才发现是几瓣绯红杏花。
由于失了水分,蔫哒哒的。
楚兰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望向窗外:“蒙姜大人高看我一眼,我倒是有个提议。”
“若你能说动长公主放粮,楚王府或可助户部一臂之力。”
姜晗苦笑:“整个长安,无人愿做这出头鸟。”
楚兰台回头:“姜大人,还是那句话,楚王府如今无粮。若诚心要粮,五个月之后再来。”
他心头或许犹豫,却也明白此刻粮放不得,让墨砚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走,却终是觉得心中如同堵了棉花。
去年冬日未降雪,今年三月滴雨未落,不少地方连树都枯死了。
易子而食,饿殍遍地。
千里无狗吠,万里无鸡鸣。
“世子。”
墨砚察觉到楚兰台心情低落,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楚兰台摇摇头,坐回椅子上:“无事,你还打听到了什么,一块儿说来。”
墨砚是个能说会道的,几杯茶下去,便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不少。
墨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今日宫里将郡王殿下叫了进去。”
若说奕帝召太子还是魏王,都不至于让楚兰台惊讶,但是召了赵修齐……楚兰台联想到长安的局势,心头突然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
*
太和殿。
奕帝闭了闭眼,他长长的吸了气,再长长的吐出,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老三,你是说你无粮可捐?”
奕帝转身坐回龙椅上,勉强压了压怒火:“且不说你郡王爵位食邑多少,朕也曾去过汴州,那些缴获的物资价值几何,其中的路数比你还清楚。”
“堂堂大奕齐郡王,连两千石粮食都拿不出来?”
赵修齐跪在下手:“如今长安粮价已经超过百钱一斗,两千石,按长安粮价便是十万两。汴州边塞,何处可得十万两?”
“臣回长安受封齐郡王,不过三月,今年食邑未到,去哪寻这么多银子?”
奕帝长眉一挺,就要动怒。但最后,他还是忍了忍,只斥责道:“那你便再便捐些许便是,做个表率。”
奕帝加重了‘表率’的读音:
赵修齐敛着眼,不言不动。而听着奕帝赤裸裸的暗示,突然觉得可笑。
表率?
大奕的表率何时轮到他了?
长安权贵不敢放粮,永通渠修不通,太子与魏王斗法,殃及永通渠。
奕帝不舍得拿太子动手,便让他做这个出头鸟。
他本就艰难,再得罪了太子,会落得是何下场?
赵承乾和赵旭景是儿子,难道他赵修齐就不是儿子?
赵修齐直视皇帝,开口声音平静稳定,言语却锋利如刃:“若论表率,众皇子中魏王为长,太子为贵,敢问父皇,为何要儿臣做这个表率?”
奕帝何曾被这样质问过?
但到底做了多年的皇帝,没有动怒,只沉声道:“你是大奕三皇子,自当为百官做这个表率。”
“父皇儿子众多,若论尊贵,臣不及太子与魏王,而若要作为皇室的表率,长公主,郑国公,和唐国公也可以户部捐粮,为何您今日偏偏宣召臣?”
郑国公,和唐国公便是四皇子和六皇子。
听到这句话,奕帝就如同是被点燃了的炮仗。
“孽障!”
重重一声,镇纸砸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了几个圈。
一缕暗色的鲜血顺着赵修齐的额角滑下,蜿蜒爬过脸颊,顺着下颚一滴一滴的砸在领上,慢慢晕染出一片血漬。
一时之间,杯子、折子、笔架落地的声音并响起,交织成一曲慌乱零碎的乐章。
瓷器碎裂的哗啦声并着帝王的咆哮声让所有侍卫太监都重重的抖了一下身子,把头低得多低就把头低得多低。
奕帝胸膛急剧的起伏着,喘息声仿佛拉风箱一般。
“老四老六现在为什么一个病弱,一个天残?嗯,你也开得了这个口?”
他站起身,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到后来,手背已经暴起根根青筋:“早知如此,正当初就该杖毙了你!”
赵修齐额上的血有几滴落在了眼睫上,仿佛是不堪负重,浓密的眼睫颤了一下,滚落一滴暗色血珠。
眼前的视线被滑落的血珠染成淡红色,他并没有伸手抹去血液,而只是看着奕帝。
直至眼睛开始酸涩,他才挺直了腰背:“陛下现在杖毙也不迟”
赵芝陆,赵芷赋当初要暗算他,却双双落马坠湖,那也是报应。
“好!——”
奕帝全身颤抖,他重重的喘息着,道:“来人……”
“来人!”蓦的怒吼一声,“把这孽障给朕拉出去!”
奕帝开口,他喘了一口气,然后狠狠的,用几乎咬牙满口的牙咬碎的口气说,“给朕拖出去——打!绑起来狠狠的打!”
“往死里打——朕没叫停谁都不准停下!”
一片寂静。
侍卫统领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一时之间冷汗一阵一阵的,片刻就把贴身的中衣给湿透了。
“陛下……”始终当着阴影的吕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开口。
“拖出去!要朕再说一遍吗?!”奕帝咆哮着又砸了一个瓷瓶。
赵修齐看着奕帝,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赵修齐离去的背影,奕帝稍稍冷静。
接着,他把视线移到众多侍卫身上:“还跪着做什么?——是不是还需要朕教你们怎么做?”
盏茶功夫后,棍棒砸在身上的闷响自太和殿外响起,透过大敞的窗户,传入殿众。
那声音渐渐沉滞,及至……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