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长安天气依旧异常炎热,关中更是滴雨未落。杏园中的杏树都快枯了,可见此次大旱的厉害。
楚兰台一边庆幸着冀州东南有长江,一边无精打采的在杏花树下躲着荫凉。
突然墨砚走了进来:“世子。”
楚兰台继续带着待在树下,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什么事儿,怎么火急火燎的就回来了?”
墨砚行礼道:“听表公子那里传来的消息说,郡王殿下督工时受伤了。”
“什么?”楚兰台脸色微沉,站了起来,“伤的如何?”
墨砚一个激灵,连忙答道:“表公子没说清楚,只知道是今日殿下巡视永通渠,几个民工突然掀起锄头就袭击郡王。”
楚兰台却是一刻都不想停留,连墨砚“想来没有什么大碍”之类的话都没有听全,便转身便大步迈出了杏园。
只留下一句“备马,墨砚跟上。”
长安,京兆府。
哒哒的马儿停在府外,手上还缠着伤药的赵修齐还未站起,便听见了熟悉而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楚兰台走入京兆府,上下打量了赵修齐一遍:“殿下伤的如何?”
“三郎,我没事儿,小伤。”赵修齐举起右手,上边是刚包好的伤口。
他嬉笑着说:“你也知道,那些人连饭都吃不饱,拿着锄头和烧火棍似的,让你家殿下一下就吓得屁滚尿流,统统缴了械。”
楚兰台见对方这模样,也知道对方没什么问题,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还好意思说,堂堂齐郡王,被几个百姓拿着锄头打伤了。”
外边太阳正晒得荒,楚兰台一路打马赶来,汗透一层一层的黑发,顺着额角往下,眉间的那可红色朱砂,不知晃了几人的眼。
赵修齐咳嗽了一声,拿了桌上唯一一壶酸梅汤放他面前,殷勤的倒了一杯:“日头毒,解解渴。”
楚兰台抬了抬眼皮,撇了他一眼,没拿。
赵修齐坐在他边上:“三郎莫生气,我这不是一时大意了么?”
楚兰台拿起对方手中的酸梅汤直起身来,神定气闲的递给墨砚:“墨砚,给外边各位大人和兄弟们倒酸梅汤。”
说着自顾自的回了座位,拿起眼前的酸梅汤喝了起来。
赵修齐又咳嗽了一声。
楚兰台叹了口气:“殿下又怎么了?”
赵修齐:“本王的酸梅汤。”
楚兰台挑了挑眉,说:“伤没好之前,忌口,不能碰水,更不能喝酒,酸梅汤是冰镇过的,殿下还是少喝。”
赵修齐垂眸竟透出一丝委屈来:“哦。”
走进来陈勋看着眼前这一幕,尴尬笑笑:“素来听闻郡王殿下与三郎交好,今日一见,果然情谊深厚。”
虽然早有听闻,但是他却从想过郡王殿下在三郎面前是这模样,简直让他感觉有点瞎。
楚兰台这才一一向周边的京兆尹,陈勋,还有几个大人一一见礼,直到最后一个。
“下官见过世子。”
楚兰台看着身穿藏青管袍的人,笑了:“状元郎啊,听闻姜大人高升入了户部,今日来永通渠时可受了伤?”
“并未。”
姜晗若冰霜消融,他笑了一下,不减清绝:“上次唐突冒昧,若世子不弃,下官请世子喝茶。”
看对方这郑重其事的模样,楚兰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弯。
上次金风楼那么狼狈,对方竟然还能看到那些茶盏?
姜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既正经又懵懂。
楚兰台笑盈盈:“那状元郎可要好生保重,我就等着状元郎的茶了。”
“他好的很,有这么多人,要是还能伤得到他这样一个文官,本王就真的不用混了。”一道突兀的声音插入谈话。
赵修齐拉长着语调站在一旁。
姜晗唇抿起,抬起头:“之前还未谢过殿下。”
之前那些人有些锄头也是冲着他来的,是赵修齐挡住了。
“别,说的我想救你似的。”
赵修齐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永通渠也看了,那些人也看了,百姓现在修渠久不得粮,走投无路,已经闹到要砍人的地步了。”
“户部再不拨粮,这样的人可能就不是几个,而是一群。”
“到时永通渠□□,天子脚下,姜大人你自己想想是什么后果吧。”
楚兰台此时大抵明白了,永通渠向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实,所以姜晗才会在这里。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这么巧?
姜晗今天来,百姓就今天动乱?
赵修齐斜靠在一旁:“你要看账,也给你看了,钱粮,物资流向一清二楚发粮的日子再迟,兵部也压不住这里。”
姜晗皱眉:“下官只是有一个疑惑。”
赵修齐:“什么疑惑?”
姜晗:“户部发粮皆有数的,上次拨给永通渠的粮起码能坚持一个月,可是如今不到半月便全部用光了。”
赵修齐嗤笑道:“你们户部拨的那点粮若是吃一个月,能填饱肚子?修渠可是脏活累活,那点粮食,能让百姓好好干活?”
“你们当人二傻子呢?人人都知道永通渠通了,江州那边的粮食才能调动过来,缓解灾情,户部的负担才能减轻。”
“但永通渠道之前修了那么久,为什么没有修好,便是因为粮食给少,没人愿意干活。”
“陛下一心想要在六个月内修通余下的永通渠,若是不给够粮,谁给你拼命干活?不找你拼命就不错了。”
赵修齐一句一句话砸在姜晗身上
“还是姜大人有什么法子能不发粮,又能让百姓干活的法子?”
“若有可得指点指点一下本王。毕竟……你可是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楚兰台:“……”
赵修齐多是动手,这样动口的倒是少见,这阴阳怪气的挤兑劲儿是哪来的?
赵修齐:“姜大人,你该看的也看了,该查该问的也都查了问了,若是无事还请尽快回去调粮来。”
……
送走了姜晗,楚兰台才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赵修齐:“殿下,借一步?”
南巷小院。
院内原本种得好些茶花,又有小桥流水,很是清幽雅致精致,但是如今天干物燥,水流也早枯竭,唯有留下一片枯黄的竹叶。
楚兰台吩咐墨砚,便端来了两碗粥,配着一碟子凉豆,几样软糯点心,碗里还装了一碗小馄饨。
赵修齐怔了一怔,笑道:“三郎还没用午饭?”
楚兰台淡淡将馄饨递给对方:“不然呢?大中午的也不知吹了那一阵风,殿下竟然能被几个民工伤了。”
赵修齐便闷笑一声,他咬了口小馄饨,皮薄馅儿嫩,却是切得细细的脆笋鲜肉,热乎乎、鲜美得叫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屋里头眼下只两个人,楚兰台瞧了他一眼:“状元郎博学多才,但是如今看来就是算数不太好。”
赵修齐面不改色,笑吟吟道:“哪里,这账目可都是真的。”
楚兰台手心折扇灵巧地转了个圈,然后啪地拍在手心中:“我又没说你这账是假的。”
户部与工部不对付,来人查帐,帐目必然是真的。
拿户部的粮邀买人心,又把户部往绝路上逼,姜晗是初入户部才看不出,户部那些老狐狸看出来了也没法子。
太子这次倒是好本事。
楚兰台摇摇头:“那几个民工?”
赵修齐挑眉道:“当时场面忙乱,本王都受伤了,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自然是跑了。”
楚兰台没好气道:“几个民工袭击了郡王殿下,还跑了?”
这个收尾可不怎么地。
赵修齐嬉笑的凑了上来,在他耳边儿轻笑,说:“要不,三郎,你帮帮我呗。”
那声音落在耳畔,还带着几分热度。
楚兰台笑着瞥了对方一眼,摇了摇折扇,心道军营可真是个磨砺人的地方,这王八蛋的脸皮子真是越来越厚。
他叹了口气:“你当我神仙呢,跑都跑了,我能怎么办?”
“反正你手上的血已经放了,事情已经闹大了,户部再不放粮就说不过去了。”
赵修齐却闷闷地笑了起来,片刻后,一只手撑在他身侧:“我还以为三郎看姜晗长得好看,就要喜新厌旧呢。”
这是一句玩笑话。
楚兰台从入朝阳殿时不过小小个,却早已是个人精。
看着逢人先笑,广结善缘,把各宫娘娘哄得花枝乱蹿,实际上却是和他外祖一般滑不溜手。
他在诸皇子中对楚兰台是特殊的——这点赵修齐很清楚。
汴州边军里他受了不少兵部明里暗里的照拂,陈霄那样的老狐狸,要不是楚兰台,怎么会帮他?
只是那个姜晗,实在太像是楚兰台会欣赏的类型了。
可能楚兰台自己都不知道,他无意识的总会帮对方,就像当年在椒房殿帮自己。
楚兰台沉默许久才开口:“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这样的人,且不说立场,总是值得尊敬的。
永通渠这边安宁了,户部那便便不安宁了。
户部,姜晗理顺言辞,向魏王和周雍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在永通渠发生之事。
魏王猛地将桌上的瓷器掷摔于地,他恨声道:“为了逼我,太子他们是连脸都不要了么!?”
屋外一时沉寂。
余怒未消,魏王霍然站起身,还想再摔些什么,却被周雍劝住:“魏王殿下何必动气,这不是我们都猜到了的么?”
“我明白。但是按照赵修齐这样的做派,永通渠就是无底洞,给多少粮都能花光——”魏王连名带姓的叫着赵修齐,足见他此次到底有多愤怒。
然而,面对着魏王的愤怒,周雍却摇摇头:“可是陛下重视永通渠,此事必须如期完成,否则定会承受雷霆之怒,工部要粮,不能拖着不给。”
魏王明白对方的意思,沉吟半晌方长出一口气:“可是我们拨了粮,工部总有法子消耗,现在国库空袭,去哪弄那么多粮食?”
“这样下去,不用六月,户部就会被他们拖垮。”
周雍点头:“确实如此,因此此刻唯有开源。”
说罢所有人都看向了姜晗。
上次殿前,周雍推荐了姜晗为提举,主办征粮。
长安有粮,但多在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之手,若能从他们手中挣到粮应急,此事便能顺利通过
六月内,若是工期粮食不足,错在户部。但若是拨了粮,六个月后永通渠再不通,那就是工部的过错。
但是如今向那些人征粮,便如同割他们的肉,是一个极为得罪人的活。
何况,那些世家大族多支持太子,怎么可能借粮给户部,即使得罪了人,也未必能成功。
魏王忍着怒气道:“姜提举,征粮之事刻不容缓。”
谁都明白,征粮官,在此时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姜晗垂目:“是,下官明日便开始督办征粮事宜。”
见姜晗应得干脆,魏王面色稍缓,亲自将人扶起:“本王亦知此事艰难,但事关百姓和大奕,还望姜提举多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