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许安缩在许世卿怀里睡迷糊了,一直到天色泛白都不知道。
寒冬冷了几个月,许安就哆嗦了几个月,第一回睡得浑身暖乎乎,听到外面不耐烦的叫喊,一个激灵就醒了,连忙爬起来翻着许世卿的身上出去。
许世卿被他弄醒了,浑身泛着热,脸颊也是不正常的红晕,声音更是嘶哑:“怎么这么早?”
许安囫囵把自己薄薄的外衣套上,同样长了好几个冻疮的脚丫子趿拉着鞋,“今天要去下秧,晚了曹桂花又要打我了。”
“她总是打你?”
“嗯,她不喜欢我妈,我长得像我妈,她非常讨厌我。”
来不及多说,许安翻出自己的红薯给他,急忙说了将就着就走了。
刚出去,就听到曹桂花一边拿着秧盆,一边寒声肆骂:“起这么晚,昨晚做偷去了,跟你妈一个样还当自己有人捧着,也不看看谁乐意捧着你,作死的吃白食,光吃不做,天光了不知道起,还要我骂,贱得慌。”
一大清早骂骂咧咧地,邻边几家都听惯了,从他家经过随意看一眼就走,肩膀上扛着锄头去田里看前两天刚下的秧苗。
许安不敢磨蹭,赶在出门前去把猪圈的猪喂了。
一转身就看到许承昌从屋里拿了个秧盆,他模样神情是个老实脸,身材偏瘦,后背有一些佝偻,身上脚上都穿得暖和,没有一个补丁。
曹桂花在院子里骂得多难听都不吭声,垂着眼,走过许安时才开口,语气温吞:“你大伯娘脾气就是这样,你也别当回事。”
许安没应他,喂了猪就跑去院子拿秧盆,心里也不把许承昌的话当过一回事。
村里家家户户都在这段时间下秧,赶在六月时农忙,一年能赶上割两回稻谷,到秋季还能再割一茬。
“哟,这么大清早火气也忒大。”跟曹桂花结仇十几年的张彩眉毛一挑,撇着嘴讥笑。
两人是从小就认得,天生看不对眼,没想到嫁到同一个村里,还成了邻家,这不得了了,三天两头都要骂一场。
之前一直骂个对半开,直到几个月前,曹桂花的闺女许芬将自己堂弟推进河里,险些冻死的事出来,曹桂花一直就被张彩压一头,要说家里头有什么传出去的丑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
“我叫你管闲事了,我骂我的,跟你有屁关系,一天天跟个三八,把你能耐的。”曹桂花反口就堵回去,偏张彩不是一般人,脸皮厚被骂得也不痛不痒,眼一斜嗤笑一声慢悠悠往自家田地去。
“作死的小杂种,给我滚过来。”曹桂花火气涨,这话是对许安说的。
许安不敢磨蹭,曹桂花先他一步到他身边,伸手就对着耳朵拧下去,疼得他嗷叫一声,“疼,别拧。”
“拧的就是你,叫你你耳朵聋了吗?”许安整个人被拧着耳朵踉跄几步,边上放着一把锄头,“把锄头带上。”
许安的眼睛疼出泪水,把比他还高的锄头抗在肩膀上,余光瞥见往这边看着依旧不开口的许承昌,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拖着几个秧盆出门了。
院子里一阵的鸡飞狗跳,草棚里的许世卿将一切纳入眼底,内心不起波澜,却又觉得不平静。
许世卿从前并不会将这些看进眼底,昨天他勾着孩子的善心,引他将自己带回来,今天就见他被曹桂花这么磋磨,旁边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大伯的身份,家不家亲不亲的。
要说明白了,许世卿也不是许安亲近的人,只是他心底有善意,才把人带回来的。
许安是性子软,却也不稀罕许承昌和曹桂花的亲近,只是占着一个名分,不排斥做事,换一个睡觉的地方和一口饿不死的饭。
等自己有能力,再换个地方生活就是,这样的想法他藏在心口,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村里有不少人觉得他可怜,可是他自己并不觉得。
许安幼小的身影扛着锄头拖着秧盆,跟在同样用扁担挑着秧盆的许承昌和曹桂花身后。
稻田里都弯着几道身影,互相接壤的田地全是绿油油的苗子,春风一吹招摇得很,只等到夏季就能收割金黄的水稻。
他们家只来三人下秧,好几亩的大田可能要忙很长一段时间。
许文许芬都要上学,曹桂花坚信读书是个出路,好在家里能拿出这个钱来,只不过两人都不是很有天赋。
许文成绩不行整天跟着村里的二流子到处跑,曹桂花一向偏心他,骂过几次根本管不了,倒是许芬成绩不错,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为了以后能考进厂里,拼了命地学。
许安对此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小心的学着把秧苗分开,摁进水田里。
周边接壤的水田里,各个弯着腰背,一手拿着秧苗一手飞快地分种,等到种下一大片秧苗,直起腰见到相熟的,就会聊上几句。
“你们秧苗育得好嘞,长得直。”说话的是隔壁村的,因为田地隔得近,不管是下秧还是收割,都能碰上面。
直起身的许承昌笑着接过话:“你家的也好啊。”
“嗨,可没有你们育得好。”那人见另一边插秧苗的许安,说道:“这是你家孩子?年纪不大,干活挺利索啊,有六岁了吧?”
许承昌让这话堵着,顿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人也就随口问,以前在田里见过许文许芬,以为许安是小儿子。
许安专心种着自己的秧苗,也没听人家的话,许承昌和曹桂花都没解释他已经八九岁的年纪,只是吃得少长得小。
三月春依旧会冷,许安赤着脚踩在水田里,身上没有几分暖意。
一边下秧,一边想着草棚里还受着伤的许世卿。
而许世卿也同样想着许安,正是农忙时,原本喧嚣的村子安静下来,只隐约有狗吠和鸡叫。
带小孩的老人都跑到村子另一头去,那边有户人家新弄了个电视机,大家稀罕得不得了,一有空就聚在那边,或是带着一些手活或者只闲的无事在那边晒太阳说话。
这一头就彻底静下来,许世卿躺在草堆上忽冷忽热,在医术上略有心得的他知道自己染上了寒热,浑身有些无力。
木墩上的水都喝干了,许世卿觉得嗓子热,院子也没有声响,拢好了身上的衣裳起身出了草棚。
几分太阳照下来,除却脸上那抹苍白,他的肤色是带着温润的白皙,举手投足间皆是文雅,哪怕身处农家小院,也更显出他的格格不入,从远了看,任谁都能想到温文尔雅,端方如玉。
偏他的神情看起来冷淡,不笑时更觉得矜贵无比,让人不敢对视。
隔壁家的狗一直狂吠,对着这个生人龇牙咧嘴,一直转着圈摇尾巴,时不时做出一副要扑上去的狗模样。
院子里放出来的鸡到处跑,咯咯咯咯叫个不停,许世卿身上还穿着华贵无比的衣袍,行步间避开满地的鸡屎,往遮掩上的灶房过去。
灶房没有上锁,推开门,灶头是冷的。
许世卿渴得厉害,从水缸里盛水进碗里,斯文慢理地喝了两碗才觉得舒畅许多。
隔壁的狗还在叫,院子外传来动静,许世卿神色微动,看到了许久才回来的许安。
站在院外的许安是被叫回来烧饭的,看到打开门的灶房还以为是出门时忘记关上,打算先去看看草棚里的人再去生火做饭,正要转身就看到许世卿从灶房里走了出来。
许世卿眼圈有些发红,整个人烧得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昏倒,却依旧挺拔着身姿,声音却比昨天更嘶哑:“秧下完了?”
春风拂面,总算将他脸上的热意吹散一点。
许世卿看着从田里回来的小孩稚嫩的脸颊上露出紧张,想是看出他的昏沉的模样。
小孩站在那里挽起的裤脚还沾染着泥,小黑脸上似乎是抓挠过,有好几道干了水迹的泥痕,没干透的小爪子把拎着的鞋扔下去,转头就跑进草棚里。
跑进草棚的许安从墙角抠出自己偷偷攒起来的钱,用一块布角包裹着,叠得整齐的分分角角的毛票,最值钱的是昨天得到的金块。
将这些钱一股脑兜进身上,心心念念着自己身上有钱,能带人去找山老头那里看病,也不怕曹桂花把自己赶出去了,可他担心的不止这个,只能想着没有身份的人多了去了,山老头也不势力,就算金块这时用不了,也能先赊着,想着想着就顾不上其他了。
许世卿看着小孩跑进去又跑出来,神情很是紧张的模样,那双小手冰冰凉凉的,握上了自己燥热的手掌。
许安抬头安慰他,说道:“我带你去山老头那,不会把你烧傻的。”
许世卿轻笑一声,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外走,余光中村子里不少人盯着他们看,指指点点地好奇从哪冒出来这么个人。
同样看到他们的,还有昨天在山脚遇见的许承福。
许承福正准备上山砍柴,没想到又遇见了昨天的人,心底正疑惑着,听着好些人说安娃子哪认识这么俊的人。
许承福就说那人是城里话剧团的,可巧长水村就有个是话剧团做杂活的,当即否认了里面有这人。
许世卿听到了那些话,浑不在意地被许安牵着去找山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