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一路搀扶着人走,对方身上的布料剐蹭到他的脸颊,抬起的手也被捏在许世卿的手中,肩膀上只有一点点重力,没把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
这条路许安时常走,算着路程还有一截就到山脚,拐个弯就能回到家,前方迎面走来以砍柴为生的许承福。
许承福穿得不算太单薄,可破烂得很,也没有打上补丁,腰上缠着捆柴用的绳子和柴刀。
他见到许安搀着一个面生的人往下走,就问:“哎,安娃子这人是谁?”
许安对上他目光有些闪烁,撒着谎:“他说是话剧团的,要演一出戏,穿着戏服到山上找感觉,让树枝绊住摔伤了,叫我带他下山。”
离着长水村不远的城里就有一个话剧团,也有话剧团的人走街串巷的记录一些事,倒是没听过还有人来长水村这边的。
许安撒谎时不敢看人眼睛,许承福看模样当他是怕自己会跟曹桂花说这事,只是他身旁的人看着实在是俊,那脸好看得有种说不出的气势,年纪看着倒是不大,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是做话剧团的,要他说到像是有钱人家的。
许承福砍了大半辈子柴,走过的地方也不少,却没见过哪家有钱人长这么好,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一听就是性子不错的,“我身上有伤,先回去了。”
许承福不疑有他,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好听得很,咂了咂味往山上去了。
许世卿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着手里的小手,手感很糙,一个个裂开的冻疮重新结痂,摸起来似小疙瘩。
“曹桂花是你什么人?”没来由地一问,许世卿见许安似乎很怕这人。
许安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却还是说:“是我大伯娘。”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安一面走一面想:“很凶,整天脸色不好,我们家都听她的。”
两句说尽,转眼停在了栏杆外,许世卿看着方寸大小的院子,靠里并着两个门的屋子,靠左边是弥漫着味道的猪圈,靠右边顶上有烟囱,想来是烧火的灶房,灶房再靠边一点盖着一个草屋,起得还算好,稻草和围墙的缝能看里头是堆放杂物的。
院子不大不小,也堆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有晾衣服的竹竿架子,劈了一半的木柴,刚孵出的小鸡跟着母鸡到处找吃的,时不时能听到村子里大声叫嚷的声音传过来,全是鸡零狗碎的事。
许世卿任由许安将自己带进院子里,农家的屋子看起来比不得他从前住的,目前也计较不得这个。
本以为会引着自己进瓦房去,没想到跟着许安一步一步进了堆放杂物的草屋。
认真说这算不得草屋,堆放杂物的肯定是叫草棚。
许世卿神色愕然,草棚逼仄,除了顶上的缝有光透进来,看着很昏暗,能看到有一处弄得不错的草堆,上面有一张叠放整齐的薄被,“你便是在这休憩?”
饶是许世卿涵养好,也觉得小孩过得实在是苦,那瓦屋虽也算不上多好,遮风挡雨也是个去处,而这草棚里寒风回荡,堆放着好些农家器物。
许安看着乱糟糟的草棚也觉得这条件不好,有些羞赧地笑笑:“对,我刚来时就是住这,能挡一下风也能遮一下雨,晚上不用在外面冻。”
许世卿也不问了,看着小孩抓了抓铺得厚厚一层的稻草,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破布裹着棉絮,一股的稻草味,并不难闻。
许安将受伤的许世卿带去躺下,又将自己早上摘回来的茶耳茶苞拿出来给他,说今天还要堆满旁边一整面墙的柴火,转身就跑了。
许世卿躺在许安平时睡觉的稻草窝里,手上捧着茶耳,看着草棚外的许安拿了背篓就走。
他就这么看着许安幼小的身影忙忙碌碌,上山下山地跑,中途回来一趟时,给他带了一根煨得香甜的红薯,一句话没说又跑去猪圈那边。
许世卿把红薯吃掉一半,满口的清甜软糯,又拿起两瓣茶耳放进嘴里慢慢嚼。
茶耳清甜,却甜不过煨红薯,只能尝出淡淡的甜涩来。
等许安将墙面堆满柴棍,天色也开始变得暗沉。
外面传来声音,许世卿听出是少女打闹的声音,沉默地躺在那里,身上的寒意总算退去,开始暖和起来。
许芬与自己的姐妹说好过几日去城里玩,临走到门口时说起了新出的电影,是最近特别火的一个电影明星主演,两人攒了好久的钱打算一起去看,到时候还要再买一张海报回来贴在自己睡的屋里。
在门口分开往家里走,抬头就见到灶房里烧火的许安。
院子里的衣服还没收回去,鸡也没有关回笼子里,许芬看了一眼转身就走,手里揪着自己肩膀上的麻花辫,轻哼一声回了屋里。
许安依旧在忙,烧开的水用自己的碗盛了拿去草棚。
他端着滚烫的开水进去,看到许世卿躺在那里闭着眼,以为他睡着了,将水放在木墩上就出去了。
许安跑到竹竿下把衣服收走,不知道许世卿在他出去后坐起身,正拿着荷包捏在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芬回来没多久,许承昌和曹桂花也陆续回来了,许文是彻底天黑才跑回来。
院子被打理干净,回到来的人舒舒服服吃了饭洗澡,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只有许安一个人默默地缩回草棚里,身上还藏着一块煨芋头。
草棚里伸手不见五指,许安点起了蜡烛,微弱的火光只能看清对方模糊的轮廓。
“你是不是很疼?”许安说话很小声,害怕曹桂花他们知道这里藏了个人。
“没事。”许世卿的声音也不大,还有些嘶哑:“你帮我弄点清水,明天再帮我找一些草药,我可以处理。”
没想到许世卿会处理伤口,许安惊讶了一下,点头说明天去找山老头买一点。
山老头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祖上是个中医,大家有什么问题都会先去找他,实在不行才会去卫生院。
许安知道山老头得闲了会去找些草药回来,他身上有一点毛票,是平日里在山上弄回来的山货偷偷让人帮拿去卖了,攒了很少很少的钱。
瓦屋里传出许文的声音,撒泼打滚缠着曹桂花要钱,长水村的夜色很黑,什么话说大声都会传出去。
许安和许世卿分吃了那个不大的芋头,烛光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两道放大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现在时间还早,只是天色黑得快。
许安想着许世卿想要点清水,起身出门去灶房打了一点热水过来,连带着木墩上的碗也装满了水。
“要擦一擦吗?我明天可能没有空帮你。”许安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靠近了,许世卿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是很好闻。
许世卿身上的衣服有些繁琐,单是解开就是好几层,暗黄的烛光照在伤口处,刀口深,好在只是皮外伤。
烫开的布擦上去,结痂的点点血渍被擦干净,同时弥漫出淡淡的腥味。
许安小心地擦拭着,想了想说:“你给我的金块很值钱,要不我明天拿给曹桂花,她肯定乐意给你出钱去卫生院的。”
“专心点。”许世卿开口。
他知道这些金裸子值钱,只不过不是什么致命伤,也并不想让那个女人送自己去卫生院。
躺在稻草上看着小孩“哦”了一声,重新把布拧干,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伤口,一边擦一边说:“你要是觉得疼,就跟我说。”
许世卿心底是觉得好笑的,小孩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清脆,不禁觉得这小孩莫名地乖甜。
草棚里就这一个休息的地方,伤口擦拭完,许安也脱了外衣爬进去,缩成小小的一团,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许世卿就让他睡到里面去,右手拢着他的肩膀,一大一小互相依偎着,说着悄悄话,慢慢说到了许安的身上。
许安是家里的幺儿,也是家里最乖的小孩,不止学习乖,脾气也很乖,家里不止一次觉得他太乖了,长大后会被人欺负。
谁知道还没长多大,十四岁的年纪掉进了人工湖,再醒来就成了八十年代同样落水的许安,刚醒来时天天想着回家,后来饿多了,就慢慢接受了这事。
又说到许安接受了这些事情后,才知道自己没有爹妈,家里的房子也都让曹桂花占去了,每天只给一顿饭,有时候一天都没有吃,饥一顿饱一顿,遇见什么吃的都往草棚里藏。
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
许世卿轻拍着小孩的肩膀,很快传来了呼吸声。
目光在黑夜中更显漆黑,心中几番计较,他来到这里举目无亲,小孩也是举目无亲,一个前人一个后世,这个小孩也确实如他家人所说乖甜得很,想到这轻轻一笑,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
外面静悄悄地,隐约的说话声也渐渐消散,只有夜色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