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期末考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沈筱回了趟家。
原因无他,沈娇难得打电话让她回,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沈筱本来不想回,她最近诸事不顺,和新舍友的关系不咸不淡,学习方面又陷入瓶颈,周考成绩波动太大,她心里有些慌。
但沈娇语气强硬,沈筱不敢不听。
沈娇实在变了太多。
沈娇从前不是这样的,起码在沈筱父亲死前,她是位温柔的母亲。
沈筱的父亲是突然去世的,在那之前,沈筱家里一直靠着父亲的工资生活。沈娇人如其名,是被娇惯长大的,刚到年纪就和沈筱的父亲结婚,过不久生下沈筱,从没上过一天班。
男主外,女主内,本来日子过的也算顺心。
然而一切的平静都消失在沈父的死亡时。
沈父开货车转弯时,失控翻车,当场被砸死。
超重超速,只能认命。
小家只剩孤儿寡母。
这不算完,沈父死后,债务找上门来,他在外面即赌又嫖,欠了不少赌债,债主上门讨债不说,更奇葩的是,居然还有女人打电话来问情况,沈娇一气之下把手机给砸坏一部。
一开始,沈娇还能分清,哪个是债务,哪个是女儿,时间久了,她就分不清了,她开始管沈筱叫讨债鬼。做什么都需要钱,活着需要钱,还债需要钱,养孩子,需要更多的钱。
沈娇开始痛恨起一切,她痛恨家门口被人泼上红油漆写的“还债”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字样;她痛恨闯进家里把所有家具电器抬走的凶神恶煞的债主;她痛恨带着沈筱寄居在哥嫂家时要分桌吃的饭菜;她痛恨她死去的老公。
她原先以为,她嫁了个和自己同姓的人,生了个同姓的孩子,这说明他们天生就是一家人。可她渐渐的,看见沈筱会感到恐惧,她看见小小的沈筱依赖她,管她叫妈妈的时候,她开始恨不得扒开沈筱的皮,把流在沈筱身上的那一半属于她的血放出来,要是沈筱身上只流着亡夫的血就好了,沈筱的沈,不是沈娇的沈。
那样她就自由了。
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个女人只好咬着牙,去找工作,去讨抚恤金,带着刚小学毕业的沈筱四处辗转,呼天抢地,和保险公司扯皮,一分一厘都不肯退让,又带着菜刀飒地砍在门上,拉着沈筱扑通一声跪下,求那些债主,放宽时限。
沈娇觉得自己已经很坚强了,她甚至不想称自己坚强,她只是在熬。
熬也难熬。抚恤金一半进了头发花白的公婆肚里,一半被哥嫂拿去,让交房租,交伙食费,要帮她给沈父办葬礼。
原先的房子被贱卖出去还了点债,沈娇带着沈筱寄人篱下,钱难藏,很快便没了。
到沈筱上高中时,沈娇经人介绍,认识了张明,很快再婚了。
张明不介意沈娇身上还带着的债务和养着的沈筱,接纳了沈娇的所有。
沈娇和沈筱搬进了新家。
沈娇认为,难熬的日子在遇见张明后终于结束。
对沈筱来说,至今为止,她已经记不清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的记忆变成一帧帧的画面,偶尔会突兀地闯进脑子,但大多数时只有模糊的一团。
她的身体好像有一种特异功能,可以把最痛苦的东西藏起来。
她只记得沈娇确实变了许多。
工作太累,为了多赚钱,沈娇三班倒,累的没有时间和精力为沈筱洗衣做饭,沈筱的生活也跟着变得颠三倒四。
有时候沈娇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时会拿她撒气,先是掐,再是拧,然后是扇巴掌,后来抄起晾衣架子就往她身上砸。
沈筱觉得痛,也觉得委屈,渐渐的,她屏蔽了自己的感受,她开始可怜沈娇,她想,沈娇只有她了,自己能有这样的用途,也挺好的,她也只有沈娇了,她总是能接受的。
沈筱总是记得小时候依偎在沈娇怀里,沈娇笨手笨脚地给她编小辫儿,编不好,总要拆了重编,沈筱很乖,头皮被扯疼了也从来不喊疼,她只觉得很幸福。那样午后的画面,被她反复拿出来回忆,体会其中的那股暖意充满全身的滋味。
这是一种很抽象的情感,它从不具体落实在某个物品上,它甚至也无法具象地出现在沈筱的记忆里,它从未真实地出现,但沈筱认为它就是有,它存在在沈筱的身体里,每当沈筱看见街上扎辫子的小孩,她心里会有暖意流过,她觉得这股暖意就是爱,是她与母亲深深的羁绊,是她曾体会过的,没能留住的,抽象的。
一次次的回忆和一次次的现实交织,沈筱自顾自认为,沈娇对她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爱。
沈娇再婚后,沈筱才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定的想法。她开始努力回忆在父亲去世前,得到过的真正的爱是什么。
可惜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现在的一切是混乱且不堪的。
沈娇怀孕时反应特别大,每天上吐下泄,几乎吃不进一粒米,但为了孩子又不得不吃。整个人浮肿得厉害。
张明不知道是真的忙碌还是逃避,他总是不在家,就算在家的时候。他也只会点上一支烟,边抽边对沈娇说,这是你欠我的,我这么忙也是拜你所赐。
沈娇就不敢吭声了。
沈筱看不过去,她摸摸妈妈的肚子,对沈娇说要不把孩子打了吧,你好辛苦。
沈娇反手一巴掌把沈筱撂地上。
沈筱没敢再说这话。
就算发现自己房间门锁坏了一直没人修,发现有时半夜睡觉惊醒屋里有别人的气息时她都也不敢再说。
这个家有一种默然流通的气氛,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些什么,但从没有人撕开表皮戳穿所有。
到了家,张明不在。
沈娇先没说话,两人沉默着吃完饭。
等沈筱把碗筷都收拾好,看见沈娇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了张纸,她就也坐过去,和沈娇面对面。
沈娇把纸递给她,有些犹豫。
沈筱打开看,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串号码,底下还写了个地址。
“这是什么?”沈筱问。
“你舅妈的弟弟开了家厂子,在海城,待遇很好,包吃包住,他们那人手不够,你下个月就成年了,让你过去帮忙。”
沈筱一惊。
她前倾身体,手把着压实茶几的厚玻璃沿,“我不能去,我明年就高考了!”
“考什么考!考也考不出花来,你明年开始别读了,去厂里打工,这个待遇已经很好了,要不是缺人手,哪个想得到你?”沈娇拍了拍茶几,情绪很激烈。
“什么叫考不出来花来?期中考试的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一!”
“就你们那个破学校,全校第一?呵!”沈娇不屑。
沈筱沉默了会。
她缓缓看向沈娇的眼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我在哪所高中?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还在初阳中学?”
初阳中学,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部流氓满地,高中部简直是未来罪犯预备役。但胜在入学条件简单,学费低廉,封闭式教育,从不给家长添麻烦。
沈筱的初中便是在那里度过。她紧握住唯一的机会,在升学考时努力考上了数一数二的高中,临风中学。是初阳中学建校以来——虽然也刚建校不过七八年,唯一一个考上临风中学的。
入学手续是张明办理的,他肯定知道。
但是沈娇却不知道。
谁才是沈筱真正的亲人?
沈筱有时候会感到荒谬。
沈娇明显慌了,而后很快又稳住,她厉声开口道:“我管你哪个学校,让你去你就去,别指望我会再多养你半年,你成年了,该自己养自己。”
沈筱简直头晕目眩。
“学校最近发了通知,有人捐赠,还发了文件说只要高考在年纪前十,都能拿到奖学金,第一名有二十万,妈,我肯定能拿到这个钱,让我考吧。”沈筱哀求道。
“二十万……”沈娇有点松动。
沈筱瞧出来这点松动,赶紧拿出手机,走到沈娇旁把家长群里老师发的文件点开让她看。
移动身体的时候沈筱不小心撞掉了茶几上个什么,她没回头看,她着急想让沈娇看文件里清清楚楚的真金白银。
但是沈娇没看,她盯着沈筱撞掉的东西———一串车钥匙,张明的。
“不行,你必须去。”沈娇伸手猛地推开沈筱。
沈筱的手机跌落,老旧却保存完好的手机后盖和机身分离,人也被推倒在地上。
她吃太多天面包,有点低血糖,又或者是贫血,起不来,额头那儿感觉有针密密麻麻地扎,眼前一阵阵黑。
眼前是黑的,沈筱努力睁大眼睛往沈娇方向看去。
“为什么?”她茫然道,“还有半年就可以了,为什么啊?”
沈娇的面容一点一点变清晰,她在说话,但沈筱耳边还是嗡嗡的,听不清。
直到沈娇起身来拉她,她俯身,沈筱抬头,沈筱终于看清她的脸,听清她的话。
“让你留在这吃我的和我的然后继续勾三搭四吗?你怎么这么贱!”
客厅的天花板是昏黄的一片。
这是沈筱昏过去前想到的。
和地板是一样的颜色。
这个家不小,可总感觉是昏暗又狭窄的,天和地共用一个颜色,好像互相在粘连挤压,压得沈筱喘不过气,把她的血肉压扁、压爆,只剩下零碎的器官,她的眼球蹦到吊顶的灯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一切,最后眼皮阖上,阻拦所有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