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林蹊撑着脑袋，看在一边炸毛的林秉，偷着笑了起来。
“你又欺负我，天天这样拿话噎我！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好了。”林秉咋咋呼呼地嚷嚷着，别过头去嘟着嘴不理林蹊了。
“好啊，随便你。”林蹊拿手托腮，眯着眼在阳光下笑道：“不过什么叫跟我好……你这词用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出去可不要说是我手把手教的你，我丢不起这人。”
“你啊，你啊。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又爱面子的很，外人天天对你那是日夸夜夸的，只有我清楚，你翩翩公子那温润如玉的皮囊底下藏着怎样的一副模样。”林秉哼唧着说道。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用了这么多好词，最后想表达什么呢？”林蹊把手放了下来，整整书桌上的竹简，“词不能乱用，我藏着怎样的一副模样？你……”
“咯啪”一声，窗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二人一起回过头去。
窗口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林蹊轻声道：“齐云栽，你怎么……”
“你怎么又来了？天天过来你烦不烦？”林秉抢着大声喊道。
“啧，你小点声。”林蹊伸出根食指抵在林秉嘴上，一双瞳孔在阳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鸦色的睫毛缓缓垂下，不时忽闪着上下翻飞几下，林秉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春季扑闪在草丛和花朵叶片间的蝶翼。
“被人听见了不好，你也知道，齐云栽身份尴尬。”林秉听见林蹊对自己说道。
林蹊的话音完整落下的时候，林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重新蹦蹦蹦在胸腔里打起了鼓。
“哼！”他闪身向后一躲，扭身看向窗外，用气声嘶嘶道：“齐……云……栽……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你！说你……烦人！喂……”
窗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头黑发率先飘进了窗户。
“咦惹……”林秉往后退去，绕着跑到了林蹊身后，扯扯他的袖子，大声说着：“看看哪，少爷，这里冒出来一个鬼，快，找人做法把它搞死。”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未见其人，窗口就已传来一个清清朗朗的少年音，齐云栽撅着个嘴，从窗口唰地一下翻了进来，稳稳落在地上，看见林秉拽着林蹊袖子的模样，登时翻了脸。
“你真讨厌，不过一个下人，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主子？成何体统？”齐云栽朗声训斥着，却也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眼神示意林蹊，让他管管自己的下人。
“咳。”林蹊轻咳一声，把袖子从林秉手中拽了出来，肉眼可见的齐云栽的脸色就由阴转晴了，只是林秉还是那副嫌弃的模样，直瞅着齐云栽切来切去的出气。
“齐云栽，你这话说的就不……”
“云栽就好，我不喜欢这个姓氏。”齐云栽笑得潇洒，一双深黑的瞳孔转向林蹊。
“咳，少来，讨厌这个姓氏找你爹说去，跟我家少爷说什么说，他又不是你爹。”林秉继续回怼过去，鼻孔朝天，像是呼哧出气的牛。
“别切了，不知道的以为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差不多行了。”林蹊拍拍林秉的肩膀，林秉顿时像是被呼噜顺了毛的猫，鸦雀无声，只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十分乖巧。
“好啊，见人下菜碟啊你，你看看，林蹊，这样的下人……”
“他不是下人。”林蹊静静开口。
“什么？”齐云栽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继续问道。
“我说，林秉他不是下人，虽然他叫我少爷，但那只是出于礼节，心底里，我是拿他当亲兄弟的。请你……不要这样侮辱他。”林蹊挺直着身板，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林秉抱起双臂，示威般看着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的齐云栽，一脸得意洋洋，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齐云栽见状，双手向后一背，宽袍大袖之内，一双手互相搅紧，面上风雨不动，竟慢慢堆出个笑脸。
“好啦，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罢了，看你，怎么还上心了呢？我只是想提醒你们一句，身在宫中，不比在家，可以由你们随性子地活着。在这里，处处都要小心呢，或许隔墙有耳。”
“多谢你。”林蹊弯腰拱拱手，复而抬头，平视着齐云栽道：“但我们二人在这宫中本就人微言轻，身如草芥，更兼是黄口小儿，我们几句话，不会被人如何拿来做文章的，毕竟划不来嘛。”
林秉在一边拽拽他的袖子，“你咋也用这么多词语，你又想表达啥？”
“闭嘴。”林蹊小声喝止他道，觉得这林秉怕不是生来克他的。
“黄口小儿？哈哈，林蹊你说笑了。”齐云栽笑道，“你可是身份不凡的皇亲国戚，当朝皇帝亲姐唯一留下的儿子，此等地位，怎可说是身如草芥？”
他说着转身过去看向窗外，秋风瑟瑟吹过，把树梢上的黄叶吹下来几片，齐云栽看着零落下来的叶子，指了过去，“你们看，那窗外的叶子，原先还是高高在上的树上魂，转眼便被风吹落做了地下鬼。”
林秉伸长脖子瞅瞅地面，又看看齐云栽，小声对林蹊讲道：“妈呀，这人有病。一个叶子，看给他伤感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文学巨匠，正伤春悲秋呢。”
“哼……哼……好，好，很好。”齐云栽气得直打哆嗦，转回头来却是连那叶子看也不再看一眼，指着林秉怒道：“鼠目寸光之辈，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口中的文学巨匠给你瞧瞧，到那时，希望你别被风闪了舌头就好。”
林秉也不理他的挑衅，只是对林蹊乖巧地笑笑：“少爷，我等你，成为文学巨匠，青史留名的一天。”
林蹊扶额，你真是给你家少爷我拉得一手好仇恨。
“林秉！”这是齐云栽第一次叫出林秉的全名，却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叫对方这个名字。他道：“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呦喂，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个说书的呢。”林秉噘噘嘴，满心的不服，“我说，你有这好志气怎么不去跟你爹说，你跟我说什么说，请问您哪位？我又是您的谁？简单来说，你能不能当成文学巨匠，就四个字儿！”
林秉举起一只手，竖起四指，说一个字收一根手指，“关，我，屁，事。”
“很好，你这刁民，若有一天我能掌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抓过来暴打一顿，再扔进牢里，省得你天天缠着林蹊。”齐云栽磨着牙，恶狠狠地骂道。
“啊，看看，看看，这就露出庐山真面目了不是？”林秉两手互相砸在一起，连声轻啧：“我早就说了，你就是对我家少爷有狼子野心，意图不轨！如今怎么样？不打自招了吧？”
林蹊心下无奈，这句话的确是狼子野心，但关键点是在他身上吗？
“好了，你俩别吵了，再吵一会儿天都要黑了。”林蹊两手左右一展，袍袖轻扬，随着他的袖子落下，方才掐架的两个人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咳，好了，这种事情，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齐云栽也学着林蹊的样子轻咳一声，左右看看，半晌对林蹊说道：“林蹊，你要不要出去转转……晒太阳？今天，天气不错。”
林秉刚不服气地想继续说话，却被林蹊伸出手来及时打断，“出去就出去吧，难得夕阳还在，一会儿下去了可也不好看了。”
“好啊，那走？”齐云栽笑着对林蹊招招手，说完，还扭过身去示威性地看了林秉一眼，挑挑眉毛，半抬起头，黑发轻缓垂下。他今日没有束发，乌发几乎曳地，看着倒像是书里才有的勾人的妖怪。
林秉心里偷偷骂着，嘴上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看着林蹊跟着妖精迈步出门。他想了想，还是一骨碌爬起身来扒住门边，对着走远的两人高声喊道：“少爷，别太晚啦！我等你回来！晚上想吃什么？还是我做的……馒头好不好！？”
林蹊步子停住了，扭过身来对着林秉甩甩袖子。白底上墨色晕染一般的衣料，是林蹊最喜欢的颜色，林秉看着他挥动的广袖，生出了一种想要抓住他的冲动。
回过神前，脚下已经动了，几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林秉这才停在原地，呆愣着摸摸自己的后脑。
他这是干什么呢？难道真的要加入进去，被齐云栽又是一顿冷嘲热讽他心里才痛快不成？
林秉后退几步，远方林蹊已经扭过身去，和齐云栽的身影一道，越变越小。夕阳黄昏之下，树影横斜交错着，在更远的地方却已经有些乌漆漆暗沉沉了起来，林秉看着远方，像是看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想到这里，他倒是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急忙原地跺跺脚，呸呸呸几声。这种不吉利的事情，便是想想都不好，少爷好歹也是当朝皇帝的亲外甥，这齐云栽再不怎么招人待见，也是皇帝的亲儿子。
两位天之骄子，天潢贵胄，能出什么事儿？跟他们一比，自己又算是什么呢？少爷从前偶然一个小小善意救回府里的小叫花子流浪儿，在遇到林家大少爷之前，过着有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好歹衣食不愁，还留了条命在……
那这条命便全是少爷的，少爷一句话，让自己就此为他而死，他林秉都无怨无悔。
无他，没有林蹊，哪里来的林秉。不过是街边的小孩儿罢了。
林秉站在原地，眺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难以自抑地回想起遇见林蹊之前的日子来。明明是他活到现在，或许也是他这一生最为灰暗的岁月，是林蹊让他发过誓要抛在脑后，再也不用回想起的日子。因为他现在有林蹊了，便有了归所，有了家乡，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可对于林秉而言，那些时日，犹如跗骨之蛆，难以甩开，若要硬扔，只怕他连带着这身血肉，都要统统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