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小叫花子？凑到这儿来干什么？去去去，离远点儿，别脏了我的地界儿！”

男孩儿全身脏兮兮的，头发打着结，一双眼睛却像是暗夜的星子般格外闪亮，黑白分明之间，澄澈透明，像是阳光下的弹珠。

“我，我就是想来买个……买个馒头。”男孩儿嗫嚅几下，眼珠轻轻垂下，却还是挺挺胸膛看向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贩。

“买？你买得起吗？”小贩抱着双臂斜眼看他，小胡子都被吹得翘了起来，横眉冷对道：“哼，谁知道你是不是挂着羊头要卖狗肉，万一是想偷怎么办！盯你好几天了，天天在我这摊点附近转悠，也没见你挣到过几个铜板，你拿什么买？”

“我没有，我不是想偷！你看，我有钱的。”男孩儿举起手里的铜板，往前走了几步要递给小贩，却被对方猛地挥手打掉。

“别啊，我警告你，别拿你这脏兮兮的钱往我脸前放。”小贩不耐烦道，甩甩手像是扔掉什么垃圾。

男孩儿圆瞪着一双眼，其中似有火焰几变，却还是被迫压了下来，咧咧嘴继续有些讨好地笑道：“那个，您大人有大量，我的朋友快要饿死了……您也看到了，已经很久没人给我们……施舍了，这铜板是我一直留着的，但是再没吃的，他真的要死了……您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这里影响您继续做生意不是？一个馒头，能救命的……”

那小贩却对男孩儿这番话视若无睹，继续赶着他：“走啊，你想当救世主别在这里折腾，啊，想救人去找皇帝，去找王亲贵戚，大家都是讨生活的，担不起你这救命的重任！”

男孩儿被小贩的态度激怒了，像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发出声怒吼，就要冲上前去。那小贩哪里肯依，和面做馒头可是他的看家手工活，多年下来，身上的力气自然不小，怎么也比一个几天没吃上饭的风餐露宿的小叫花子强。

当下便抄起擀面杖，往地上呸的一声吐口痰，作势要打。男孩儿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生死关头，他若是不再上一步，等他走到远处乞讨，莫说讨不到，就算是讨到了也很难说朋友能不能支撑到那时。

小贩这里是最近的，实在不行……男孩儿在心里骂道，被打就被打吧，一顿打能顺手偷个馒头出来也不亏了，迎着就要往上冲去。

就在此时，二人身旁突然传来一阵马车咕噜声，随即，风尘沙土被扬起一片，小贩转身过去大骂：“又是谁？乱世驱车跑这么快，吹得哪里都是土，别人还怎么做生意？”

男孩儿见状，心道好机会，一低头，弯身就从小贩身侧钻了过去，像条游蛇。

小贩一回头，见自己的蒸笼屉子已被这不知死活的兔崽子掀了起来，当即也顾不得什么马车，嘴里骂骂咧咧地举着擀面杖就往自己的摊位上走，“好你个小叫花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小贩的手高高举起，正要蓄力使劲向下一砸，男孩儿本来已经做好了挨一顿痛打的准备，这厢却只听得一声“啪”，随后万籁俱静。

“你……你……”

男孩儿听见小贩的声音有些颤抖地传来，脊背一拱，试探性地抬起头来看去。

只见沾满了面粉还在簌簌掉落的擀面杖下面，正横斜着一把折扇，扇骨清透，玉质看来温厚润滑，在阳光底下看来犹如润泽世间的宝物。

“我怎样？当街责打孩童，你可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他向一边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莹白一片的肤色，那男子乌发漆黑浓密，高高束起，簪子则是白茫茫的样子，像是过去天地沦为一色时的雪景，却并不让他觉得寒冷。

对方一双圆杏眼此时不起波澜，眉毛浅淡，嘴唇也只是淡淡的粉色，一身墨白色交织大氅，在秋末冬初的如今，看起来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从前摸过的流浪猫的皮毛。

男孩儿看着这犹如谪仙一般的人，不由得有些呆滞起来，半晌，意识到自己半天没继续呼吸，喉头滚动几下，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那男子听见他发出的声音，一双杏眼轻轻眨了几下，连带着一对长睫上下翻飞，像他从前春天最喜欢和小伙伴一起去花丛中扑的黑色翅膀的蝴蝶，难得一见，却一见难忘。

“你，可有受伤？”那男子看着他问道，语气柔和了许多，男孩儿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哽住，急忙轻轻嗓子，深深鞠了一躬，比了个他从前走街串巷到处流浪时见达官贵人时常互相做的动作，似乎是意在行礼吧，急急说道：“少爷，我没事。多谢这位少爷出手相救。”

“少爷？”那男子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他几下：“你这称呼叫得倒很顺口，礼嘛……也行的不错。”

“我……我……”一边的小贩似乎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把擀面杖撤了回来，拘谨地用一只手拽拽衣裳下摆，尝试说道：“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突然，又一个娇俏的女声从一边传来，听声音年纪似乎不大的样子，还充满了天真无所顾忌的色彩。

从一边的马车里一下钻出一个打扮得甚是精致的少女，少女脸蛋红扑扑的，在寒冷肃杀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她身着粉色衣裙，大氅雪白。远远看去，像个出现在各家各户门板上的年画娃娃。

“哎我说你啊，跟谁你啊我啊的！知道咱们这是谁家的马车吗你就这样冲撞！还不赔礼道歉？连带着这个少年一起！”女孩儿大声喊道，颇为愤愤不平。

“灵儿，不得喧哗无礼，当街吵闹，成何体统？”那男子转过身来对着女孩儿说道，语气带上些责备，女孩儿长长哦了一声，随即不吭声了，只是一双与男子格外相似的圆溜溜的杏仁眼左看右看，滴流滴流乌黑发亮地骨碌碌转。

“我……咳，我不知道是少爷来此，多有得罪。”小贩话音转得格外快，立刻随嘴跟着叫起了少爷。

“这位……嗯，您不必多礼，方才的前因后果我已听到，确实是您做的不对，这孩子拿着铜板来买馒头，你作为商贩，便应该卖给他，焉有你这般嫌贫爱富之理？何况，这孩子已经说清楚了缘由，你也没有丝毫动容，岂不知救人一命是多大的善举？”

那男子语调冷冷，对小贩说道。

一边的男孩儿都有些惊讶了起来，从前他不小心走得离那些达官贵人近了一些，都会被弃如敝履，随手轰开，更不要说还有人这样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说话，自从……他的父亲不在了以后……

男孩儿想到这里，鼻头有些微酸，他忍着吸了吸鼻涕，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方才出来前把衣衫能脱得都脱给了朋友御寒，以免对方饿着肚子雪上加霜。加之一时热血上头就冲了过来，当时也不觉得冷，这会儿回过神来，又站着听了这许久，才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缠绕上来，一处也不肯放过他的冷意。

正站着拘谨，只见眼前蓦然伸过来一方墨色手帕，带着股清雅的木香，像是他父亲从前最喜欢在家里焚烧的香炉里传出的味道。

他有些想家了。

他抬头看过去，方才还对着小贩说话的男子此时将手伸到了自己面前，莹洁如玉的手上静静躺着这方手帕，上绣几株松竹，显得格外的……

男孩儿看着吸吸鼻涕。

看着好贵啊……他应该不是让我用来擦鼻涕的吧……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好东西吧……

那男子哪里知道少年心里这些想法，只觉得对方呆呆愣愣半天不动，直盯着自己的那只手发呆的样子……

有些可怜……连手帕都不知道要怎么用吗？

“咳……”男子轻咳一声，轻声道：“要拿起来，然后平展开用就可以。”

男孩儿抬起头来，盯着他半晌，脸却渐渐泛起了红晕，双手有些颤抖着伸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帕子，珍而重之地握在手里，随即放进了单薄衣衫里的内侧口袋。

？？？

是让你用，不是说送你啊……

男子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好明说，看看他这副脸上要滴血出来一般的模样，最好还是别说什么出来刺激他。

男子转向小贩，掏出一块碎银，眉眼浅淡，“所以，这些钱，购买你的馒头了吗？”

“哎，哎哎，够了够了，这位爷您可真是大方，哦不对，是心善，心善！嘿嘿。”小贩双手掌心对着搓搓，点头哈腰地笑着对男子。

“好，既如此，那你要记得，这钱……”男子说着，对一边的少年招招手，待到对方走了过来，轻轻放在他的手掌心，随即扭过身子道：“可是他给的。”

“啊……啊？”小贩有些面上挂不住，却还是咬咬牙，瞅瞅那块真白银，心头念着谁会跟钱过不去，随即对方才还嫌弃不已的男孩儿也咧咧嘴，“行了，既然有钱了，那你来买吧，这一笼屉，哦不，这所有的馒头，都归你了。”

男孩儿摇摇头，“我不要那么多。”

随即迈步上前，只拿起了一个馒头，将在掌心一直牢牢攥着的铜板轻轻放在摊位上，那枚铜板早已沾上男孩儿的体温，却在深秋的风中逐渐消散殆尽。

男孩儿走向身长玉立的男子，双手将那块碎银捧上，男子见状，轻轻抬起了眉毛，眼睛更睁开了些许，看着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他身边的男孩儿。

“少爷，这是您的钱。家父在世时常对我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既如此，我又怎好白拿您的钱呢？我多谢您的好意，来日必当报答，但这钱，您还是收回去吧。”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不义而富呢？”一边的少女静默多时，这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

男子却没有再阻止她，只是看看面上脏兮兮的男孩儿，轻笑了一声。

“你怎知这是不义而富呢？”

“什么？”男孩儿不太明白对方究竟何意，却见那男子将身上大氅解了下来，迈动几步走来，把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男孩儿惊在了原地，一时之间竟觉得喉头似乎被什么堵塞住了，一声都发不出来。

男子微微屈膝为他系好脖颈间的系带，为他把大氅理了理，随即站起身对他说道：“你看起来是个有学问底子的，又聪明机敏，我很喜欢，跟我回府，以后我来教你更多。”

男孩儿抬起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不已，让他分辨不出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自己聪明？还说，喜欢自己？还说……

男孩儿咽咽唾沫，“您说，要给我一个家吗？”

“嗯？”男子眨眨眼睛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你要这么说也可，是的，从今天起，我便给你个家。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我名字……”男孩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又抬眼看看只是站在那里便光彩夺目，令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男一女。

“我没有名字。”他定定心神，还是实话实说道：“家父从前便同我说，我是他捡回来的，总有一天会送我回我真正的家里去，等到那天，我自然会拥有自己的名姓，他说，在那之前，他不会为我取名字的。只是后来……他也……”

“哪有这样的？那你这些年都叫什么啊，你爹也是够离谱……”少女圆瞪着眼难以置信地问道。

“灵儿，不得无礼。”男子轻声喝止这少女道。随即对着男孩儿轻弯下腰，抚抚他脏兮兮打着缕的头发，“你父亲说得对，名字的事，马虎不得。不如你先去救自己的朋友，若你不介意，我先为你试着取一个，如何？”

“嗯！”男孩儿立刻痛快地点点头，转身就奔向他从前得以躲藏外界风雨的草屋，只是跑着跑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扭身过来对着男子深深鞠躬：“那少爷，这银子能先给我吗？好歹我把这钱给了我的朋友，但少爷要是也愿意收留他，那我今生来世，都一定无怨无悔，给少爷当牛做马！”

少女听了他远远喊得这话，不由得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那男子却没笑，只是对他点点头：“自然，若你愿意，带他一起便是。但当牛做马就不必了……”

“多谢少爷！”

男孩儿得到了许可，激动地蹦跶着就往回跑去。

他那厢跑远了，这边的男子和少女也将马车驾到道路一边，回到车里等着那少年再像小鹿一般蹦跶着回来。

“哎？哥，你说这么个小叫花子，有什么好的，还要带回家里去？”少女问道。

半晌却没得到回应，那男子只是盯着窗外看去，瞧着那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成了一个小黑点。

少女见兄长不理会自己，不由得有些生起气来，她继续念叨着：“要我说，从哪里买一个这样的不好啊，非得要他？”

……

“哥，哥？林蹊！”

“嗯？”男子回过神来，无奈叹道：“干什么呢，没大没小。”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究竟是风动，还是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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