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初三。
除夕已过了三日,却没等到晏海和韩昭赶回来吃年夜饭。
晏家日日派人到城门口去探消息。
明明估算是年前回来,这正年都过了几日还不见人回,现下又是寒冬,若是归途上出了岔子,怎么能不担心。
晚间饭毕,前门来报,说是老爷的随身小厮提前回来报信,说家主明日就能归家。
白敏众人听了,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翌日
白敏一早起来就吩咐厨房准备新鲜饭食,熏香热汤,好给晏海他们接风洗尘。
晏长华虽不用操心这些日常琐事,却也没有闲着,早早就起来描眉画眼,熏衣梳头。
刚过了正午,哒哒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便传进了晏宅。
晏长华正纠结是该选猩红狐皮斗篷还是云缎兔毛披风时,采月风风火火地进来,说老爷归家了,都到正门了。
晏长华闻言,只穿了一件薄夹袄,顾不得什么披风斗篷便转身出了门。
“这么急做甚,外边儿冷——”
采星见晏长华没了踪影,连忙抄起旁边的兔毛披风,跟了出去。
晏长华从未觉得家中的抄手游廊这般长,越走越快,朱红罗裙翻花,腰间禁步玎珰。
他受了多年的礼仪规训,深知这样走路极其失仪。
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好想见到韩昭,他有好多话要对他讲。
韩昭随晏海归家,白敏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让他回玉华楼好生修整一番,等会儿再用饭。
他拖着疲乏的身躯走在熟悉的路上,远远就看见一抹红。
他一路只见了雪,眼睛有些麻木,定睛一看,是数月未见的晏长华。
只见那抹醒目的鲜红的身影奔向自己,跑动时衣袂簌簌,灵动非常。
“你别跑——小心滑了脚——”
这长廊上有风吹进的残雪。
晏长华远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干脆完全放弃了学了数年的礼仪,跑了起来。
他现下心里眼里只有那个人。
走路姿仪,廊中残雪,又算得了什么。
韩昭也快步走向晏长华,两人在残雪遍地的廊中再次看清了彼此的脸。
一别数月,甚是想念。
当晏长华真的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满心满口的思念却堵在了喉间,半个字也吐露不出,只能用一双水蒙蒙的桃花美目望着面前的人。
韩昭见他跑得微微喘气,身上单薄,脸颊染着薄红。
他与晏长华四目相对。
韩昭只觉心脏一紧,暗道不妙,赶紧退后了两步。
少年人的喜欢总是那么显而易见。
晏长华的爱慕与喜悦满得溢了那双如桃花瓣的美目,直直闯进韩昭的心脏。
在云州数月,晏海总能收到家书,他也收到了晏长华的信。
红笺几页,虽然表明是让他浅评新作的诗,但字里行间都在述说无尽的睠恋。
他的爱恋如此明显,自己又如何能假装视而不见?
韩昭明白他的心意,但少年人的爱意就像潮水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况且他深知晏长华不过是久困深宅之中,没见过天地广阔,没有遇见过其他人。
他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苦笑,他不是十七岁少年的心境,成年人的爱情总是伴随着利益交换和无尽的算计。
他实在无法坦然接受这般纯洁赤城的爱意。
两人在这寒风飒飒中对视良久,却相顾无言。
“小姐——”
韩昭听见采星的声音,移开了视线。
采星快步踱到晏长华身边,手脚麻利地给他套上厚实的披风。
又飘起绵绵细雪,被冬风一抚,飞进了雕梁画栋的游廊。
“下雪了,你衣裳穿得单薄,快回屋吧,免得着凉。”韩昭轻轻抹去落在他右肩的飞雪。“我也有些倦了,我先回玉华楼了。”
晏长华见他走了,左手缓缓摸上自己的右肩,那绵绵飞雪沾湿了兔毛,湿润冰凉,但他却觉得右肩的肌肤热得发烫。
韩昭回到玉华楼,见陈设如旧,干净整洁,一看就是有人日日仔细打扫,竟生出了一种倦鸟归林的感觉。
春杏见韩郎君回来了,喜得一蹦三尺高,一阵嘘寒问暖,又是要摆饭,又是要备水。
韩昭见到春杏也很高兴,也让她别辛苦了,他现在只想睡觉歇息。
春杏听了,见他一脸倦色,想来是路途颠簸,没睡个囫囵觉,也不张罗沐浴饭食,只推着韩昭去床榻,帮他脱了繁重的冬衣,待他躺好,赶紧给他盖上了厚厚的锦被。
韩昭被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搞得哭笑不得。
韩昭躺在柔软馨香的锦绣里,眼皮便开始打架,半梦半醒时,觉得脚下多了一个暖如三春的物什,冰冷的双脚得到慰藉,舒服得他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等到韩昭再度醒来,已近三更。
春杏在耳房小憩,听见房中有动静,起身去房中瞧了瞧,见韩郎君睡醒了,便去了厨房。
韩昭久违睡了一个美觉,抻了抻腰身,活动睡软了的筋骨。
见春杏不在房中,又见夜深,以为她是回房睡了。
他静静坐在床头发懵,不消片刻,门扉震动,只见春杏提着硕大的红木食盒风风火火地进来。
春杏麻利地摆饭,一边说道:“郎君起身用饭吧。今日家中做洗尘宴,老爷夫人见郎君睡熟了,便没让我喊醒你赴宴。夫人叫大厨房温着菜,还吩咐厨房给你单做好克化的汤面。郎君别发愣了,趁热把汤面吃了才好。”
韩昭才睡饱起床,本不觉得肚饿,但缕缕菜香飘来,勾起了肚中的馋虫。
韩昭坐到桌前,见桌上摆了一海碗汤面,四碗荤素菜肴并一碟油糕。
“厨房的婶子给我说了,这面的汤底是用北边的山雉吊的,又加了滋补药材和老爷原来从南边带回来的山菌子,最是补人。”
韩昭见那一海碗汤面,汤色金黄,面条雪白,盖着切得细细的山雉肉丝,汤面上飘着几朵菌菇和几颗青葱,鲜香扑鼻,引人垂涎。
还未动筷,一阵敲门声传来。
“谁啊?”春杏问道。
三更都过了,这个时辰谁还来啊?
春杏狐疑,跑去开门。
她打开门,夜风扑面,冷得她一激灵,门口站着采星姐姐和小姐。
她赶忙将两人请进来,又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让透进一丝寒风。
晏长华今日见了韩昭兴奋得睡不着,他晚上吃席没用多少,便央着采星让他吃回宵夜,承诺不会吃撑积食。
采星见他可怜巴巴,又大过年的,便去大厨房帮他拿些好克化的细巧果子垫垫饥。
没想到在厨房碰见了春杏,这才知道韩郎君醒了。
她带糕果回去,顺嘴将这事给晏长华说了。
谁知晏长华听了,果子也不吃了,胡乱披了一件氅衣便奔去了玉华楼。
房中炭火足,晏长华一进屋便解了氅衣,只剩一身藕荷色家常衣衫。因夜深了,他早就卸了钗环,三千青丝柔顺地垂在身后。
韩昭见他来了,唤他一同坐,这小桌里火盆近,比其他地方更暖些。
韩昭见晏长华来了,怕他不自在,便让春杏回房睡,这里不用她伺候。
春杏听了,又见有采星姐姐在这儿伺候,高高兴兴地就回房了。
坐定,韩昭神色如常地吃起饭来。
虽然他知晓晏长华的心意,但不会捅破,就这样当个日常作伴,吟风弄月的好友,他便觉得很好了。
这样待到爱意消散,他们之间也不会尴尬。
韩昭用白瓷汤勺舀了一勺汤,仔细吹着,他微微低着头,却感到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抬眼望去,对面人托腮凝视的不是自己,盯的却是自己的汤面。
“紫英是想吃面吗?”韩昭为自己的错意哭笑不得,他也没想到人家是在看面。
晏长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下午贪嘴吃了许多父亲带回来的鲜果和蜜渍荔枝,到了晚间吃席,只胡乱扒了两口,现下见了那油亮的热汤面,有些馋。
“想吃便吃吧。”韩昭见他羞赧模样可爱,笑道,“要不让厨房再做一碗?”
“韩郎君可别提这话头,夫人知道了只怕会骂我。”采星在旁边叹道,“夫人虽然宠爱少爷,但规矩也严,晚间是不许吃宵夜的,怕他不知饥饱,吃了积食伤了脾胃。”
在晏长华年岁小些的时候,便是不知饥饱,晚间吃多了宵夜,上吐下泻一整夜,后来伤了胃肠,从此白敏便不准他再用宵夜了。
韩昭听罢便不多言,母亲爱子之心,他能理解。
只是他见晏长华丧着一张小脸,看得到却摸不着,可怜巴巴的像只饿坏了的小猫。
“要不只吃几口?应当没事吧。”韩昭转头,轻声询问采星。
晏长华闻言,见有机会,便托腮装着一副可怜模样望着采星。
采星见两人齐齐望着自己,无可奈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正色劝道,只能吃几筷子,不可贪多。
晏长华见采星松了口,点头如捣蒜。
回想起自己初见他时,那副高贵冷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模样,韩昭如今见他这副央求的可怜模样,越发觉得可爱有趣。
采星眼不见为净,自己到书架旁找趣去了
晏长华见采星拿起了书看,蠢蠢欲动。
但春杏只拿了一副碗筷,他怎么吃啊?
韩昭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道:“用勺子挖着吃吧,这勺子是干净的。”
韩昭舀了一勺面汤,吹了吹,递给他。
晏长华接过,汤水划过舌尖,鲜甜醇香。
韩昭见他一脸满足,桃花一般的眼睛眯起来像原来家中那只吃了小鱼干就餍足的小猫。
随后,这只小猫便拿着不好夹菜的勺子挖着盘中的菜肴,一口一口,吃得心满意足。
小猫吃相优雅缓慢,但手上的速度绝不含糊。
两人边吃边聊,有时韩昭见他挖菜挖得艰难,便帮他夹了放到勺里。
韩昭吃了差不多了,便放下了筷子。
晏长华吃得正起兴,见他不吃了,那海碗中还剩大半汤面,有些眼馋。
好想吃韩昭的那碗面。
刹那之间,他脸皮发烫,赶紧摇了摇头,把这歪念头甩出自己的迷糊脑袋。
怎么回事啊,虽然他与文进亲近,但是共食一碗,实在是轻浮孟浪。
晏长华赶紧塞了几口肉菜,又吃了两块油糕,脸上的烫意才消下去。
一桌菜,韩昭其实就吃了半碗面,剩下的全被晏长华吃了。
韩昭看着干净的菜盘,突然觉得白敏让采星监督晏长华是有些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