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宵夜,韩昭怕他吃饱就睡积了食,便拿出棋来,两人对弈消磨时光。
两人一边落子,一边闲谈。
韩昭讲了他路上碰见的奇闻异事,云州的山川物产,晏长华听得入迷,偶尔还会拿错了棋子,惹韩昭轻笑。
韩昭问他这几月有没有出去玩,他在路上听晏海讲过每年冬天的腊八会有盛大的庙会。
晏长华如实道没有,只说天气冷了不愿出门。
其实他自韩昭走后日日思念,没有出去玩的心思,后来家中又同意他去仙鹿书院,后面的日子在为了明年的春试日夜苦读。
“对了,家里让我明年随你一同去仙鹿书院求学。”
虽然过了许久,晏长华说起这桩事还是激动兴奋。
“啊?这仙鹿书院不收女子啊,且要去官府开文书,你......”
你如何能去啊?
韩昭百思不得其解。
晏长华将晏长宁那晚说服家中长辈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说到晏长宁流泪请求时,两行清泪不自觉划过脸庞。
韩昭听完心下大骇,暗道这晏长宁胆色过人。
这少年棋出险招便罢,这家中的长辈如何能答应啊,这冒用身份可是大罪。
况且晏长华已经是男作女装苟全于世,这下又要顶着堂弟的身份出远门,如果被发现便是重罪。
果然是富贵险中求,他们家人这份胆魄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虽然感叹晏家一家都非凡人,但韩昭实在好奇,晏长宁用了什么理由说服家中长辈。
晏长华抹了眼泪,解释道:“家中对我和长宁皆是百依百顺,且长宁善辩,又哭着央求,他们如何能不心软?你可知长宁发病时痛得能将衣帛撕成细缕都不曾掉过一滴泪,那日为了我他......”
长宁说要自己替他去看那山河浩大,替他去结识天下英才,替他去完成多年的夙愿,替他......
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
其实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那不能外道的一念私欲。
泪滴又无声布满了脸庞,滑过下颌,浸深了鹅黄。
韩昭只能用掌心揩去那颗颗泪珠。
他不知如何才能止住这滔滔泪水,驱散这滚滚愧意。
那便发泄吧。
“紫英愿意给我讲讲你的长宁弟弟吗......”
泪眼婆娑的人正心绪愁苦,无处发泄,哽咽着点头。
夜半欲忆当年事,闲敲棋子落灯花。
两人秉烛夜话,不知东方之既白。
说到最后,两人皆靠着棋盘沉沉睡去,只剩采星红袖添衣,吹了灯烛。
二人再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晏长华醒了就回房梳洗去了,刚擦干脸上的残水,采月来传话,说是二房的长宁少爷来了。
晏长华从描画瓷罐中抠出一块抹脸的膏子,飞快抹了几把,纳闷这才上午,他怎么来了?莫不是他昨夜讲了太多小时候的事,把他给招过来了?
“二哥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少年向来平静如水的脸上皱起一丝涟漪,连幽冷淡然的声音都透着难得的慌乱。
“好了好了,进来吧。”晏长华胡乱蹭了蹭油润的脸,向外面喊道。
“二哥哥——”
“怎的了,慌成这样?”晏长华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来了,我来避避。”
晏长华这才松了心弦,见怪不怪了。
“那你去老地方?只是现下文进住在玉华楼,你去楼里躲躲,若是觉得不便利,就让文进先到我房里来。”
晏长宁闻言,被丫鬟搀着快步去了玉华楼。
晏长华想起昨晚还给韩昭讲述长宁多么聪慧过人,沉着冷静,今日倒像老鼠见了猫,慌得四处躲藏。
想着长宁一年一度慌乱的模样,不觉摇头浅笑,笑着又挖出一块雪白的膏腻抹手。
不消片刻,韩昭到了正房。
“发生什么事了?”韩昭轻车熟路地进门,坐到小榻上,倚着矮几。
采月见人坐定,赶紧上了一杯新做的蜜渍荔枝饮。
晏长华坐到矮几的另一侧,笑道:“文进可还记得昨夜我讲过长宁曾有一未婚妻?”
“自然记得。”
晏长宁有一桩指腹为婚的婚事。这对象便是中州参军尉迟震的长女——尉迟婉,因在族中行七,故称七娘。尉迟婉的母亲与安氏是自小的交情,两人又同年出嫁,同年有孕,说好了若是诞下一儿一女便做儿女亲家。当年尉迟震还是安合县尉,晏家与尉迟家只不过隔了一条巷子,尉迟婉时常去晏家玩耍,与晏长宁可谓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后来尉迟震升迁去了中州府任职,即便尉迟家搬走了,两家的交情也不曾断。
晏长华昨晚只提了一句这位尉迟七娘,韩昭也不知道其中细因。
“说来这也是可惜,本来两人这婚约好好的,只是我家长宁这病......”晏长华准备给韩昭交个底,免得等会儿被自己的行径吓住,“我叔叔叔母和长宁怕耽误人家,便在他们二人十岁时主动退了婚,尉迟家也通情达理,本来都答应了,只是这七娘是个倔的,就是不同意退婚。虽说这婚约明面是解了,但七娘不愿嫁给其他人,现在拖到了快十六,也没有订人家。”
韩昭听了咋舌,不解道:“这七娘难道不知道长宁身子不好吗?”
“怎的不知,她家每年回安合过年访友,都要给二房送好些药材作礼。我叔母连长宁可能活不过二十这种不着调的话都说与她了,她却是不信,非说等到二十再退不迟。”
韩昭大为震惊,叹道:“这般痴情的人世间少有。”
本朝女子十五及笄后便可嫁人,家中疼惜的,最多再留个两三年也就嫁了。
若真到了二十岁,这尉迟婉便过了花嫁之期,想再寻一个郎君怕是要打折扣。
“小姐,婢子带尉迟七小姐来啦——”
晏长华还未讲完,帘外传来杜若的声音。
“你等会儿只看着就行,脸色深沉些,不要说话。”晏长华来不及细说,只低声叮嘱韩昭,说罢又对帘外冷声道:“进来吧——”
杜若掀开暖帘,让尉迟婉先进。
韩昭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一袭樱红锦绣的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她装束简洁,只头上簪了两朵玉白绢花,也未带禁步香囊之类的配饰,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颇有珠圆玉润之感。容貌不算拔尖,但面上带着如三春般的明媚笑容,观之可亲。
尉迟婉进门后飞快地环视了房中一圈,见有一面生男子坐在晏长华身侧,猜到这人便是安姨母信中提过的晏家年初为华姐姐招的夫婿。
“七娘来给姐姐拜年,华姐姐妆安。”尉迟婉笑着向晏长华福了福身,又转向韩昭行礼,“想来这便是姐夫吧,七娘见过姐夫。”
韩昭见这小姑娘笑容明媚,又颇懂礼数,心中觉得这小孩很讨喜。
毕竟谁会不喜欢爱笑又懂礼貌的小姑娘呢。
采月照例上了一杯茶,一改往日活泼,沉着脸站在旁边伺候。
晏长华靠着软枕上,指了一把交椅,淡淡道:“坐吧。”
那梨花木交椅没有铺软垫,又冷又硬,冬日里鲜少有人坐。
尉迟婉欢喜地坐在椅子上。
“今日七娘来得有些晚,还望姐姐不要见怪。这是中州府特有的甜酥,微薄之物,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尉迟婉赶紧让贴身丫鬟把礼盒呈上来。
晏长华吹了吹杯中的茶,呷了一口,低头淡淡道:“有劳七娘子了。采月——”
采月闻声拿了礼盒,随手放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韩昭见采月这般怠慢,晏长华也不阻止,有些不可思议。
三人都用完了一盏茶,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晏长华放下茶盏,瞥了一眼尉迟婉,冷冷道:“这礼我也收了,七娘子若是无事,我便不留了,快到晌午了,七娘子还是回到尉迟夫人身边陪我母亲和叔母用饭吧。”
尉迟婉听了这般赶客的话,嘴角的弧度却不曾减弱分毫。
“劳姐姐记挂了,只是许久未见姐姐,有许多话儿想跟姐姐多说说,这才留得久了,还望姐姐不要嫌七娘烦。”
接着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家常琐事。
晏长华眉间微蹙,许是说久了,有些不耐烦,道:“七娘子也不必与我说这般多,长宁早就走了,想来是到大哥哥院中去看小侄儿了。”
尉迟婉笑吟吟回道:“我方才在大嫂嫂处看了小侄儿,没见到长宁,想着他多半是来姐姐的院子了。”
晏长华反应也极快,道:“他只是早晨来我这晃了个影儿,走了多时了。我也不是真人神仙,没有千里眼知道他在哪里窝着。时候也不早了,我跟夫君也要用午饭了,七娘子要不留下来跟我们用个饭?”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尉迟婉明白再装傻充愣就是对主人家无礼了,赶紧起身告礼,退了出去。
等尉迟婉出了门,晏长华一个翻身爬到窗前,透着莹绿窗纱看着院中情形。
韩昭刚才在两人的对话中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喝茶,听两人唇枪舌剑,有来有回。
“这七娘子真是不怕冷,都看了几圈了,怎么还在院中找啊——”采月轻轻掀开一角暖帘,屏息凝神看着帘外。
主仆二人看了好一阵,确定尉迟婉出了凤栖院,这才松了一口气。
“少爷你说这七娘子每年都来这一出,她不嫌烦,我都演烦了。”采月放下帘子,将那随手放置的甜酥拿了过来,“每年的年礼都包得这般用心,还托人打听少爷的喜好,真是难为他了。”
晏长华打开用团花锦布包裹的礼盒,盒子上还有一张淡粉香笺,打开一看,是亲笔写的吉祥话。
“哎,算了,这恶人就让我和长荣当,谁叫有的人不愿当这个恶人呢。”
晏长华捏起一块甜酥放入口中,酥松香醇,微微发甜,是他喜欢的口味。
韩昭这才回过味儿,原来刚才二人的反常都是演戏。
“这又是闹哪出啊?”
韩昭对于深宅后院中的女儿心思捉摸不透。
晏长华咽下甜酥,将前因后果都说与了他。
原来是晏长宁示意,让晏长华和晏长荣故意装出讨厌尉迟婉的样子,好让她意识到嫁到晏家,她就会有两个刻薄的大姑姐和小姑子,好让她知难而退。
谁能料到这尉迟婉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韩昭没想到这堪比弱智宅斗剧桥段的戏码竟然是那个聪明冷漠、超逸出尘的少年亲自编导的,一时无话。
晏长华朝采月眨眼,采月会意,喜笑颜开,拿起一块甜酥也吃了起来。
她今日扮冷脸也是辛苦,吃了一口甜酥,这才开心些,道:“你说这七娘子多好的人啊,每年这样对她,我都觉得自己忒恶了。”咽下甜酥,又接着说:“你说宁少爷也是,当年还当面嫌七娘子长得不好看,退了婚就罢了,还想出这种法子刁难,真是无情。”
晏长华搓掉手中的酥渣,起身说道:“行啦,每年吃了嘴短都说这些话。走,有本事你当面骂他去。”说罢合上锦盒,抱在怀中。
现下虽是正午,但室外还是冷得刺骨。
三人快步进了玉华楼,晏长宁才悠悠从楼梯走下。
他披着披着极其厚重的银狐大氅,却还是鼻尖通红,嘴唇青白,身体微颤。
一看就是受了冻。
晏长华见他这般,快步上去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凉得惊心。
“你这又是何苦,不怕吃了风,又要病上一两月。”晏长华捧着那冰凉的脸,苦口婆心道。
晏长宁不语,只扯出一抹苦笑。
晏长华赶紧叫采月去熬姜汤,要多加姜片枣杞,熬得浓浓的。又叫晏长宁的大丫鬟青云去多弄两个炭盆来。
“二哥哥,我们还是照老规矩比棋吧。”
在等姜汤的功夫,兄弟俩便对弈起来,韩昭在一旁观棋。
韩昭的围棋水平还停留在小学少年宫初级班,是典型的臭棋篓子。
昨晚,晏长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闭着眼睛乱下都能赢他三子半。
他今日围观这两兄弟下棋,才发现昨晚晏长华是在放水,不对,是放海。
晏长华的棋路是稳扎稳打,正统打法,而晏长宁的棋路是步步为营,招招狠厉。
棋局之上,没有兄友弟恭,只有你死我活。
晏长宁面若寒冰,沉着落子,步步截杀,毫不留情。
好个冷面冷心冷情的冷静人。
不过青云弄两个炭盆的功夫,晏长宁杀得晏长荣片甲不留,大获全胜。
“行啦,我甘拜下风。”晏长宁华一把将手中的棋子扔回盒中,将那锦盒拿了出来,“喏,比棋的彩头。这盒子里是中州府的甜酥,那送给我的信笺我也一并放在里面了,谁叫我技不如人,输得彻底。”
“二哥哥......”
“只是你不爱吃甜,尝几口就好,不要硬吃。吃不完的带回去给长荣吃也好,我估摸着她会喜欢这个味道。”
“嗯。”
晏长宁打开盒子,将那粉红信笺放进了怀中,又捏了一块酥,细细嚼吃了,冰冷如霜的脸上裂开一丝笑意。
不过须臾,那笑意便被敛去。
韩昭在旁边看得清楚。
有的人看似最无情,实则最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