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玉回首,眼底像凝聚着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应支,我把他杀了。”
应支如释重负,“杀得好。”
“杀得好?”李琢玉静静地看着祂,“您不是对他感兴趣么?在望天散人的秘境里,原来是找他去了。”
又“您”了?
应支头疼不已,也有点后悔。那次是自己这个饲养员失职,差点让漂亮盒子死掉了。
“我……”
李琢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说出的话得体圆滑。
“您若是想要别人,哪怕是李修瑜,我都绝不阻拦,只是这条蛟鱼不行。”
邪神不懂人类话里的弯弯绕绕,耿直道:“为什么不行?”
李琢玉的脸又黑一分。
“……因为他不配,他好吃懒做,他偷奸耍滑,不是什么好人。”
悬崖底下的江水里翻涌起一个小小的水花,像是死去的宣焦在举手抗议。
应支深知自己饲养的人类有多小心眼,但他这副心口不一的模样又实在可怜。
“轰隆——”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闷雷,天边闪过一道金光。
应支没有多想,立刻变回小章鱼的形态,啪叽一下跳到李琢玉怀里了。
果然,自己不能太高调,容易招来这个世界的天道裁决。
李琢玉心里还在闹别扭,但动作已经快了一步,不自觉地伸手接住了小章鱼。
天道巡视一圈,没看见什么异常,金光在天边一闪而逝,快如一道闪电。
转瞬间暴雨倾盆。
李琢玉被大雨浇了一脸,他不会御气避雨术,只好御剑飞下山去。
回到房里,头发衣衫尽湿,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凉意使他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应支是强大的魔物,或许不止是魔物。他不过是受应支的庇护,有什么资格和脸面说那些混账话。
李琢玉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沉默地将湿漉漉的衣服晾在床上。
应支趴在他的肩上,道:“李琢玉,我不喜欢蛟鱼。”
李琢玉手里的动作顿住了,哦了一声。
祂又说:“我只喜欢你一个。”
“……”
刹那间,所有冰冷彻骨的酸涩感都化开,蕴酿起一股暖意。
他哑声道:“好。”
“你知道就好。”
本邪神可不是什么见异思迁的神。
应支见自己哄好了漂亮盒子,得意洋洋地在他肩上攀爬,吸盘所及之处,印下点点艳丽的红痕。
李琢玉压下奇怪的情绪,运起黑气修复伤口。手臂上被宣焦抓伤的地方,深可见骨,里面却没有流出一丝血,恍惚间看到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肉里蠕动……
?
他眨眨眼,那些黑色的触手消失了,似乎只是个幻觉。
约莫是太困了,修复好伤口,李琢玉沉沉睡去,这一觉竟睡到大天亮,是被村子里的喧闹声吵醒的。
外头有一大婶莽莽撞撞跑入院子,声音响彻云霄。
“石孝!不好啦!你家表弟出事啦!”
石孝正在照顾张氏,闻言推开窗户,“落河出啥事了?!”
那大婶说:“我也不灵清,快去江边看看吧,好像是惹怒了村长,要出大事啦!”
石孝吓得连鞋都没穿,蒙头往外冲去,张氏叫住他,非要下床跟去。
李琢玉穿好衣服,跟随他们一同前往。
氓村的最边上,是一条不知名的大江,波澜壮阔,正是宣焦殒命的那条,只不过悬崖边是上游,此处是下游。
江边围了不少村民,顶端站着的,就是氓村村长。
村长是个壮年男子,皮肤黝黑,头上裹着一块布,布的下面没有头发,是个秃子。
正是他的祖上带领一村人迁徙至此,村长之位也流传世袭了下来。
石孝挤进人堆里一看,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
江流旁的石堆上,摆放着一叶细薄简陋的竹筏,石落河被挑断手筋脚筋放在筏上,正昏迷着。
“老天爷,老天祖宗,这是怎么一回事?”
石孝朝着村长跪地磕头,涕泗横流,“村长,落河犯了什么大错,要被沉塘啊……”
“可不是沉塘,”那村长的声音颇为威严,“此为流放,是生是死,皆是他自己的造化和命数。”
李琢玉明白了,氓村的流放之刑,就是将人废去手脚,用一叶扁舟放逐于江上。
只是这江水滔滔不绝,波涛汹涌,顷刻间就能吞噬一张简陋的竹筏。村长手不沾血,但受刑之人必死无疑。
张氏跟着丈夫跪着,脸色惨白,“村长,落河究竟犯了什么错,您总得让我们这些亲人晓得。”
村长侧过头看向人群,人群中,一个瘦削的修士站了出来,另一个矮胖修士扯了他一把,但没拉住。
此人正是缺牙子。
村长道:“缺牙子,你再和大伙儿说说,石落河干了什么糊涂事。”
缺牙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将包袱展开,上面绣了个“石”字。
“昨夜我粗门小解,曾蹲在草丛中,就看见石落河被泽个包往山上去了。我心里头不踏实,就跟上去看,结果……”
他突然噤了声,因为看到李琢玉正处于人群中,正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他想起昨晚看见的场景,不敢惹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修士,便选择明哲保身,替李琢玉瞒下了一部分。
“……结果看到石落河进了一个山洞,待他走后不久,一只妖怪也从山洞里出来了,就是那个次小孩的妖怪。我害怕得不得了,等妖怪走远了才大着胆子去看,就在洞里捡到了石落河丢下的包袱,旁边还有一些肉块。”
村民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皆感到愤怒与悲痛。
石落河身为修士,本该为民除害,却去给妖怪喂食。
包袱上的“石”字已是一目了然,铁证如山。
石孝大声道:“不可能!这绝对是泼脏水,落河他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
张氏也道:“村长,落河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你也清楚的,是个好孩子啊。”
村长不予理会,并不为感情牌所动摇。
“来人,把石落河泼醒。”
一盆冷水下去,石落河惊醒过来,手脚筋脉被挑断,他动弹不得,就对着缺牙子怒目而视。
他正是去偷肉佛时,碰巧遇上缺牙子登村长之门告状,直接被当场抓住,人赃俱获。
缺牙子移开目光,心虚地低下头。
身旁的矮胖修士也神情复杂,深深叹了一气,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村长又说:“与妖怪狼狈为奸,只是其一,还有其二,石落河觊觎我的传家之宝千年肉佛,意欲盗窃,被抓了个正着。”
石落河竭力直起身子,啐了一口。
“我呸,你个杀千刀的,什么千年肉佛,不过是你在江边捡的!你嘴里哪有一句实话,下地狱之后,你爹你妈你祖宗十八代都得唾弃你。”
石孝一听这话,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快和村长道歉,别犟了!”
张氏拉住他,“你打孩子做什么?!”
石落河直勾勾盯着他,道:“表哥,你不就是听了他的秋姑传言,把姑妈遗弃了吗。”
“你!”
石孝双唇颤抖,目光躲闪,“我、我没有,我回去找了的……”
村长一把拉开他,俯视着石落河,摊了摊手,低声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我没说错,石孝哪有那么多银子养老娘?而且秋姑的传言是真的,那些老人不就是变成了妖怪?你姑妈不就是变成了吃婴儿的秋姑?”
别的村民听不着,但一旁近距离的石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捂着耳朵,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娘怎么会害自己的亲孙子?”
张氏泫然欲泣,流不出一滴泪,只是恐惧地捂着嘴,自己刚出世的孩子竟是被自己的婆婆吃了……
“好了,”村长转身,对着人群朗声道,“石落河已经认罚,可以行刑了。”
他话音刚落,几个壮汉走上前,将竹筏推入水中,一下子顺水漂离岸边。
此时天边又飘起蒙蒙小雨,石落河无可奈何地躺着,抬头望向天空,任由雨丝飘进眼底,蓄出一汪热泪。
阴沉沉的天空很是压抑,像是有千斤重,即将掉落下来压死所有人似的。
岸上传来一个年老但熟悉的声音。
“娃儿……”
他一怔,赶紧侧目望去,竹筏因他的动作猛烈晃动,一下子侧翻了。
在落水前,他看到那只姑妈变成的妖怪从山里跑出来,直直奔向自己。
“妖、妖怪啊!”
“快跑啊!”
村民们见状大惊失色,鸟兽四散地逃开,但数只妖怪自山林间而出,龇牙咧嘴地将猎物扑倒在地上。
“救、救命!救救我!娘,是我啊,别杀我……”
那人还哭道:“娘,别怪我,要怪就怪村长,是他说的秋姑传说。”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认不出自己的父母,只是彼此间心照不宣地掩饰罢了。
石孝呆若木鸡,看着自己本该去世的老娘,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
“娘,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我真他妈的是个畜生……”
旁人还在吼叫着“妖怪”,他忽然怒不可遏,辩驳道:“她不是妖怪,她是我娘!”
混乱间,岸边水花炸起,下一瞬,离岸边最近的村长人间蒸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入江底寒渊。
李琢玉为救石落河也跃入江中,但此水湍急,他水性并不好,加上风雨交加,水下暗流四起,只感觉自己在水流中飞速旋转,找不着北。
应支变大数倍,用触手牢牢卷住李琢玉的腰。
祂又卷起其它几条触手,将他密不透风地保护其中,防止被水里的石头碰伤。
几人被水流越推越远,李琢玉憋了一口气,四处搜寻着石落河的踪迹,余光却瞥见一抹湛蓝色的华丽鱼尾。
作者有话要说:李捉鱼吃醋闹脾气被小章鱼一句话哄好咯
宣焦:没想到吧我又回来了
下章预告:应支化为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