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瑟,李琢玉没有回到房里,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守着。
他运转着这几日吸收的黑气,想到了一件事。
在山林中的时候,因为畏惧妖怪,所有人的身上都散发出了或多或少的“黑气”,也就是恐惧。
除了石落河。
甚至,他在被妖怪所伤之后,也没有一丝恐惧。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时刻,石落河换了一身黑衣,背着一个大包袱,果然又鬼鬼祟祟地出门了。
李琢玉不远不近地尾随他,一路上了山,通过七弯八拐的山路,到了一个普通寻常的山洞里。
山洞长而幽深,一只丑陋到妖怪伏在其中。
石落河从包袱里拿出的东西,竟是些鲜血淋漓的鸡鸭肉,他将这些鲜肉撕碎,放到妖怪嘴边。
那妖怪低吼一声,没有伤害他,谨慎地享用起食物。
它撕咬着生肉,完全是野兽的姿态。血混合着口水流到地上,眼睛在黑暗中犹如鬼火,阴森瘆人。
吃完了生肉,妖怪并不满足,转而从身后的石堆里刨出一滩小小的烂肉。
正是腐烂的婴儿尸骨。
石落河见状,不免悲从中来,低声哭了起来,哭声很是哀伤,在这方密闭的山洞中回转盘旋。
那妖怪被他的哭声吓到,呲牙咧嘴地哈气,意欲攻击。
石落河收了声,不想再激怒它,轻手轻脚地走出洞窟,不料和李琢玉撞了个正着。
“李浊?!!!”
他大惊失色,第一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拳头朝着李琢玉的脸砸来,李琢玉侧身闪避,释放出点点黑气,眸中流淌着微弱的暗红。
石落河被这股莫名的力量钉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恶狠狠地怒目而视。
他不明白,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男人像是换了一个魂魄,周身冰冻着肃杀之气,像是……像是地狱恶鬼。
“你、你是李浊吗?”他有些不敢置信。
李琢玉道:“正是在下。”
石落河眼睛一闭头一伸,大义凛然。
“李浊兄,我身为修士离经叛道,与妖怪同流,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求你放过它,我愿意替它去死。”
他说的是洞里那只妖怪。
李琢玉并不动手,淡淡道:“那妖怪,是石孝的母亲吧。”
石落河咬紧牙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牙齿、花纹,这些你都是清楚的,却刻意隐瞒误导大家。”李琢玉平铺直叙,娓娓道来,“还有今天意外受伤的事情,是你自导自演的,究其所以,是你不想让大家伤害这些妖兽。”
“所以呢?那也无法证明它的身份吧!”
李琢玉偏了偏头,“这只妖兽长得和石孝很像啊。”
“你放屁,胡说八道,快点动手,别磨磨唧唧了!”
石落河像一头倔犟的狼崽子,傻气、天真、不顾一切地赴死。
李琢玉叹气:“我既不杀它,也不杀你。”
“真的?!”
“真。”
石落河狐疑不决地看着他,沉默须臾后,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对方。
他一说话,喉间挤出的声音喑哑苦涩。
“是,它是我姑妈,包括其他的妖怪,都曾是村里的老人。”
石落河的言语一点点构建起整个氓村的故事。
氓村的“氓”,指的是外来的百姓。这些农民慕白衣门之名迁徙至此不过三代,居住下来后,他们没想到白衣门的供奉金如此之重,加上又没有祖上积蓄,日子时常捉襟见肘。
这时那位受人爱戴村长告诉大家一个传说——人老而不死乃是不祥之兆,他们化为“秋姑”,佝偻如兽,六亲不认。年轻人应该将“秋姑”放生于遥远的山林,它们才能投胎转世,保佑后代。
石孝原也是不信的。
但上月家中添了一个新生的娃娃,一家四口只靠他一人种地糊口。且养娃娃花销实在太大,他承担不起,便学着别人的样子,收拾了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两三个干瘪的馒头以示孝心,将年迈的老母弃于山林。
“表哥他怕姑妈死了,又怕姑妈不死,三天后去找,姑妈早已不知所踪。”
石落河双手握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强压着懊悔的哭泣,哽咽道:“要是我早些回来就好了,我在外面走镖赚了钱,我能把钱都给表哥养娃娃,那姑妈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原来如此。”
李琢玉解开黑气的禁锢,又问道:“你既要护着它们,为何又用千年肉佛引修士留下?”
石落河咬牙切齿,有点看不透眼前这人,明明那般聪敏,现在却又如此愚笨。
“你相信一个小村子里会有千年肉佛?我说出来骗人的,就是想引起反感,叫人离开!”
“骗人的?”
李琢玉一时百感交集,沉默了。
他还真相信了。
二十年来,他先是一直被囚禁于李府的寒室,嫁为赘婿后又被禁足于祝府。
没有人同他说过江湖,那些天材地宝他闻所未闻。现在想来,自己真如一个三岁小儿般愚昧好骗。
石落河道:“不过,村长说是真的,应当也是个涨修为的东西。你若是想要,我去偷来给你,换你离开氓村,再不插手这事。”
听他开出的条件,李琢玉想了想,横竖自己也不亏,便应允了。
“可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石落河道,“今日之事你也不准说出去。”
“可以。”
“答应得如此痛快?”石落河低声喃喃自语,又态度强硬地说,“你、你发誓。”
“我……”
李琢玉以手指天,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打断了。
“我也发誓~”
宣焦从一旁的树丛里钻出来,脸上挂着欠揍的表情,“哟哟哟,李浊和落石兄夜间私会,聊什么呢?”
他似乎不知道先前的事,石落河看向李琢玉,道:“我相信李浊兄的人品,一言为定。”
宣焦嗤之以鼻,捧腹大笑,“哈哈哈,李琢玉还有人品?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李琢……玉?
石落河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真乃心思深沉之人,“李浊”原来是个假名。
“二位之间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先行一步,告辞。”他说罢逃之夭夭,快步循着小路下了山,背影消失在蜿蜒山路的尽头。
李琢玉神色自若,做了个“请”的手势。
“阁下,移步说话。”
宣焦望着黑黢黢的洞窟,意味深长,“又是洞穴,我们真是缘分不浅。”
二人往东边走去,一直到了某处陡峭山崖上,底下流淌着一条咆哮的江河。
稍一失足坠崖,就会被滚滚浪涛卷入,尸骨无存。
李琢玉站定,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直跟着我?”
宣焦言笑晏晏,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听不出来么,宣焦,玄蛟,在望天散人秘境中,我们见过。不过后来你把那老头杀了,让我好没乐趣,不过嘛……”
他长长的舌头舔过嘴唇,露出两颗不似人类的尖牙。
“托你的福,我也找到了别的乐趣。”
李琢玉不解,“这是何意?”
宣焦道:“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想要你身上那个八爪鱼,它蕴含的那种恐惧,真是……”他眯着眼睛回味,“让鱼欲罢不能。”
难怪望天散人称他为“贱骨头”,原来是名副其实。
李琢玉冷淡道:“恕难从命。”
“说不定小八爪鱼喜欢我呢,我可比你好多了……”
话音未落,李琢玉一言不合提着刀砍了过来,眼中黑气弥散,恐怖异常。
“喂,我还没说完呢!”
宣焦灵活躲避,脸颊两侧迅速蔓上幽蓝色鳞片,人耳被一双奇特的蝶形鱼鳍替代,如琉璃般莹亮透蓝。
他现在是半人半鲛的状态,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你他妈能不能听鱼说完?”
他气急败坏,亮出尖利的爪子,电光火石间精准擒住李琢玉的喉咙。
李琢玉面无表情,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脚踹飞他。
指甲生生剜去脖子上的肉,献血横飞,几滴暗红色的血落在李琢玉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妖气横生。
下一瞬,庞大的黑气暴起,阴狠乖戾地朝宣焦扑去。
但是宣焦的动作只有片刻的停滞,并不太受黑气的影响,反击回来,招式和本人一样癫狂。
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混乱间,李琢玉的手臂又被抓伤,深可见骨。
宣焦的鱼鳍被锈刀削去一半,蓝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
他立在悬崖边上,泛着蓝光的血坠下悬崖,溶入奔腾呼啸的江水,“好得很,你有几分本事嘛。”
“承让。”
这时,许久不吭声的应支从李琢玉的袖口中爬出来,落到地上。
转眼间祂的身体变大数倍,触手牢牢包裹保护着李琢玉。
“应支?”
李琢玉心下震惊。
他早已经知道旁人对于魔物来说,跟虫子一样渺小,不值得多看一眼,这也正是平时应支不出现的原因。但宣焦,让应支以真面目相待,这是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生出寒意。
宣焦看到祂,湛蓝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贪婪,出言命令道:“八爪鱼,跟我回溟海。”
应支居高临下,触手上的红瞳毫无温度。
祂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砸向宣焦。
“八爪鱼?”
宣焦被单单一个声音压倒在地,狼狈地趴着,嘴硬道:“不是八爪鱼?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区区凡人,岂甘妄言定义,我。”
数十只暴露的猩红瞳孔在燃烧,那些黑暗的触手蠕动着,扭曲了浓郁的夜色星河。
宣焦脸上的狂妄自大徒然消散,眼神涣散而虔诚,转而匍匐着哀求。
“伟大的……神……您明明对我感兴趣的……我愿永生永世追随您……大人……我愿意献祭自己的鲛珠……复活您的全部……”
应支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聒噪。
李琢玉听着心寒,他在瞬息之间飞身跃起,一把砍刀贯穿宣焦的身体后,直接将他踹下山崖。
扑通一声,蛟鱼的尸体被水流吞噬。
幽蓝色的漩涡晕染开来,如梦似幻,迷离徜恍。
作者有话要说:秋姑的传说,源于《滇略》等关于民间怪物的书
宣焦:蛟鱼,人身鱼尾,超级受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