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期限将至,朝堂议事后,众人从北门出来,不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私盐的事。
其中牵扯利益太大,随庆王又谁不都亲,送进府里的银子都被如数奉还,加上早朝过后,梁帝独留萧瑾轶在宫中,所为何事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都觉得这把刀悬在自己头上,随时会落下。
后花园,梁帝在前,屏退身边宫人后,坐在一颗枫树下,萧瑾轶立于一旁,垂手将私盐的事一一呈报,说完两人都沉默,梁帝过会儿问:“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萧瑾轶闻言跪地:“儿臣愚钝,不知如何处置。”
梁帝一笑:“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太知道,但怕说出来不合朕的心意,所以选择不说。”
萧瑾轶垂眸,一直不语。
梁帝又说:“这里只有你和朕两人,朕想听听你真正的想法,”补上一句,“说错了无妨,朕不会怪罪你。”
萧瑾轶斟酌会儿说:“儿臣以为这件事牵扯太广,倘若真依大梁律法,所能幸免之人少之又少,很多人会颠沛流离,严重者抄家问斩,载入史册,成为千古罪人。”
最后一句话说出,他鼻尖出汗,梁帝说是无妨,但伴君如伴虎,谁也不知道这个老虎什么时候张口咬人。
梁帝点头,手指轻点桌台,“继续说。”
萧瑾轶说:“儿臣以为幕后之人已渐出水面,只需轻轻一捞便可拖出,伤一人便可平息所有事,只看父皇想如何处置。”
梁帝安坐在石凳上,含笑说:“依你之言,现在是动手的好时候吗?”
萧瑾轶沉默许久并不答话,梁帝说:“你瞧着这皇位坐得,旁人看的是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手起刀落,不留情面,尊贵无比,可事实却是,寂寞如雪,连个可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萧瑾轶不知梁帝为何突然这么说,只将头埋下,却听人又说:“跪前点,让朕瞧着你的眼睛。”
他如实照做,却还是低头,被梁帝拉着手放在膝上,卡住下巴直视上方,萧瑾轶在抬头前一刻收敛所有锐气,只留那双丹凤眼时不时眨动两下,增添几分惶惑。
梁帝压低声音:“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坐上这个位置,享受至高权力,哪怕用身家性命也要赌上一把。”
不等人回答,他松手轻拍人肩膀说:“好了,下去吧,就按着你想做的去做,朕在后给你撑着,别怕,孩子。”
只那一瞬间,两人心知肚明,萧瑾轶却无暇顾及,梁帝眸中映射又是谁的影子。
萧瑾轶乘车回到府中已是晌午,用过饭一边开始起草文书,一边等郭埝来,来得却是呼云延,呼云延没把自己当外人,坐下后要了一壶茶慢慢品却不说一句话,萧瑾轶也没去问,两人一个品茶一个研墨,难得没有旁事。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郎丽月的脚步声,因是萧瑾轶养在身边的影卫,平常不受礼数约束,进屋直接说正事:“主子,郭大人今日怕是来不了,染了风寒,说卧病在床已有三日,连漕运的事都开始交待副职来办,恐有退让的嫌疑。”
说完才见呼云延也在,虽不知此人跟自己主子是什么关系,但明显察觉堂中气氛不对。
萧瑾轶看眼呼云延对郎丽月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郎丽月刚走,呼云延耐不住说:“这就是你领回来的那个姑娘,看着干练不少,筋骨不错,是个练武的好料子,等——”
没说完,被萧瑾轶打断:“你做的?”
呼云延一怔:“做什么?”
“你说做了什么?”
两人像是打哑谜说了几句,呼云延和盘托出:“我不过是找他说说话,让他知道有些事无论如何,做不到的还是做不到,又让他摆正自己的地位,别想些没用的。”
“还有吗?”萧瑾轶语气平平,与平常说话无异,内心却深知,兵营里混出来的人,没点手段怎么能成。
呼云延叹口气,颇为惋惜:“谁知郭埝是个痴情种,竟然着了心魔,入了道,企图爬上殿下的床去伺候你,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那你呢?”萧瑾轶从不跟呼云延正面说这事,今日气血上来说两句,培植一个心腹需要不短时间,郭埝算不上最好的,却是最诚心的,且不管这人动机如何,哪怕萧瑾轶身边所有男子都一般心思,又能如何,为他所用便可,别的无暇顾及,“你与他又有什么分别?”
呼云延闻言刚摆正身子:“我跟他还真有分别,”一点也不恼怒,“你我都是庶出,按理说这辈子都该在泥泞里翻滚,没个好日子,可如今却能站在这样的位置上,过常人不能过的日子,说白了,有些不寻常理。”
话锋一转,“可郭埝不同,身处名门,又是嫡出,什么好事不是他捞着?又有他爹在前面撑着,这样的人用起来就像绣花枕头,好看但没用,你啊——”
说着起身踱至萧瑾轶身边,拿走人手上的紫毫:“还是少用些这样的人,不在一个庙里,哪能唱同一出戏。”
萧瑾轶直言:“我也没跟你在一个庙里,”夺走紫毫,“你走吧,我想一人待会儿。”
呼云延笑笑,他伸手掸掉萧瑾轶手上的墨汁,揉捏两下化开在水里,“以前你可是从不这样跟我说话,如今为一个郭埝,也能壮起胆子随意推开我,”收手将兑过水的墨汁涂在萧瑾轶脖子上,“怎么,嫌恶我了?”
拉人入怀,“嫌恶我也没用啊,萧瑾轶,今日你触怒我,明日还得好言好语宽抚我,何必呢,说到底你我早上了一艘船,而我又恰好握住船舵,你想砸死我,让这条船石沉大海吗?”
狞笑一声:“来啊,我不怕啊,和美人死在一起,又有何惧?”
萧瑾轶微微仰头连叹息都省了,不去理会那些话:“户部日后没你我的人,怎么办?”
他能如何,如笼中困兽,浑浑噩噩,忽想起梁帝的话,如今他都没个说体己话的人,还别说登上高位。
呼云延抱住他说:“折一个人,换一个更好的,郭昌之不保,郭埝也无需费心,户部又不是只有这两人,多的是想攀上你我的,找个更合心的。”
*
太后这几日夜不能寐,吃的不香,日渐消瘦,柳青茹例行给太后请安,看出端倪,待别的妃子宫人都走后,跪在地上说:“姑婆还在为私盐的事揪心?”
对萧瑾宣一个样,对太后又是另一个样。
太后看见娘家人多少宽心点,说:“是啊,前几日郭昌之说自己年纪大了,想告老还乡,你还不知道吗,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卧病在床日日呓语不断,说什么也不留在幽都,就要回老家金陵,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说完抬手让人起来,柳青茹却不起,挪跪至太后脚边,给人捶腿,说:“姑婆还不知道吗,郭埝是郭大人唯一的儿子,儿子出事,做爹的还不操心啊,人之常情,”转捶为捏,“让他走也好,万一私盐的事办下来,牵扯进去,吐出那些事,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太后一手支脸,“所以哀家没多想,就让他走了,走了也清净,就是户部这块该让谁上去,总得找个合心的人。”
柳青茹不去接话,只给人揉腿。
金海生端着一盘葡萄进来,“太后,高丽那边上供的新鲜葡萄,内务府早早就送来了,听说甜的很,您快尝尝。”
太后尝口吐出葡萄皮,柳青茹忙用手去接,太后笑着说:“确实甜的很,”又说:“哀家听说高丽换了君主,过几日准备来大梁接受册封之礼?”
金海生说:“是,皇上早让内务府和礼部操持这事了,下个月月初就来。”
太后伸手拿葡萄,柳青茹却早早剥好一个递过来,说:“姑婆尝尝。”
“你这孩子啊,”太后说,“打小在家就比别的孩子聪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柳青茹笑说:“要不太后怎么会选我留在太子身边伺候呢。”
提到这,太后想到什么,垂眸去看柳青茹腹部,柳青茹也知是何事,忙解说:“姑婆,您也瞧见了,东宫那几个妃嫔没一人遇喜,臣妾在想,是不是太子这边出了问题。”
太后迟疑说:“找个太医给他瞧瞧,”正欲喊金海生传太医,却听柳青茹说:“姑婆,这种事很多都是娘胎里来的,谁也改变不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太后问。
“臣妾想着,这个孩子是不是非得是萧瑾宣的,若是旁的皇子的是不是也行,宫里还未被封为亲王出宫的皇子不少,”柳青茹知道这话的深浅,压低声音,“臣妾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给做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还没说完,被太后狠狠掌掴两下,柳青茹不敢落泪,只跪在地上埋头,不知哪里说错话。
太后指着地上的人骂道:“常嫔的事就是个教训,你还不长教训准备干这种龌龊的事,有辱皇家门面。”
柳青茹叫苦不迭:“臣妾不敢。”
“宫里的女人为了家族名誉,没少干过见不得光的事,有的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没给娘家换来什么,”太后疾言厉色,“你现在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把这一件事做好就可保住柳家荣华富贵,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
不等人说完,柳青茹连连磕头,说:“姑婆饶命,求姑婆再给青茹宽限几日,定将这件事办得好好的。”
柳青茹肿着脸出殿门,还未出宫被金海生叫住,她吃了苦头忍不住在金海生面前落泪,金海生宽慰道:“太子妃娘娘,您也别怪太后娘娘,刚刚人多嘴杂,太后怎么能应允这件事,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