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可是我玄晟国的栋梁，朕是担心摄政王病急乱投医，被来历不明的人诓骗了。”

梅云安神态自若，似乎并没有被俞尽舟所言影响，但这心脏的悸动，旁人如何知晓？

俞尽舟漫不经心地挑眉，“是吗？既如此，那陛下大可不必担心，向来只有臣诓骗别人的份。”

“……”梅云安费心维持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手掌抵住俞尽舟的肩膀，“你还想不想让朕帮忙了？”

言外之意，想的话，就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当然想。”

俞尽舟慵懒地眯着眼睛，尾音上扬，暗道原来小皇帝也有这么八卦的一面，既然是各取所需，他讲讲原身过去的故事也没什么，于是便拨开小皇帝的手，娓娓道来：

“臣与肖晚笛相识于先帝驾崩前两年，那时，臣奉命出兵西岐，战事吃紧，后方药材断供，随军的医师又被敌方数次暗杀，幸存不过三人。

那一场夺城战，僵持了一月有余，军中伤员不断，医师分身乏术，又没有药材，他们就只能等死。

臣被逼急了，每天夜里，都会带着暗羽卫去周边城池搜寻药材，遇见可靠的医师，就想办法带回军营，肖晚笛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他给了你们药材？还是帮你们治了伤员？”

梅云安想起肖晚笛说自己懂得岐黄之术，但仔细想来，能让俞尽舟亲自去问药的人，医术必然了得，那般险境中能施以援手，倒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但俞尽舟却摇了摇头，轻咳一声尴尬道：

“臣绑了他。”

“……嗯？”梅云安一愣。

“当时情况特殊，臣不能长时间离开军营，一旦被敌方发现，势必连夜出击，偏偏那时的肖晚笛是个油盐不进的，说他有他的规矩，救人可以，买药也可以，但得按他的规矩来，着实啰嗦得很。”

俞尽舟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似乎是后面的事有些难以启齿。

梅云安心中觉得好笑，未曾想堂堂摄政王，还有这般土匪行径，到底是年少轻狂。

“所以，你把人绑到了军营，还拿了人家的药？”

“臣……给钱了。”俞尽舟最后挣扎了一下。

“那方才你们在屋内说的当年的事，是指什么事？”梅云安对此有些在意。

肖晚笛当时说害死了人，死了什么人？

谈及此事，俞尽舟周身的气势肉眼可见地变得压抑了许多，沉声道：

“也是那时发生的事，当时肖晚笛被臣等秘密带到军营，并保证应允肖晚笛所有合理的条件，只要他肯救人。

人，肖晚笛救了，他要的也不过是日后为他找一些稀有的草药，臣应了。

但……就在攻城当日，有人泄露了计划，导致先锋队中计覆灭，整整七十二人，无一生还。

他们都是臣出生入死的兄弟，此仇，必报。”

“那……泄密的人，到底是不是肖晚笛？”

梅云安知晓当年的攻城战，但也只知晓最后的结果，城攻下了。

俞尽舟摇摇头，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不是他，但那晚密谈计划时，他就在营帐中为一位将军治伤，时间紧，来不及等治伤之后再谈，再加上人是臣带回来的，其他人并未防备。

可就在攻城当天，计划泄露，肖晚笛也不知所踪，所以，即便不是他，所有人也都会认定是他。”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不是他？而且……听方才肖晚笛的语气，他觉得你不信他。”

梅云安不自觉蹙起了眉头，总觉得这个故事的真相，会很复杂。

俞尽舟轻声叹息，虚抬了下手，示意边走边说：

“因为当时臣已察觉军中或有奸细，所以，当晚在主账内说的计划，是假的，而真正的计划，包括臣在内，只有七人知晓。

若真是肖晚笛泄露消息，敌军知道的，也只会是假消息，于我军无碍，可实际上泄露出去的，却是真的计划，那么真正泄露计划的人，就只能在那六人之间。”

梅云安心中一颤，“是有人故意将罪责推到了肖晚笛身上？那……”

“陛下继续听下去。”俞尽舟打断了梅云安未说出口的话，继续道：

“查明真相需要时间，偏偏这个时候肖晚笛不知所踪，这本就惹人生疑。

军心动乱，战事牵累，臣必须坐镇军中，臣也是人，不是大罗金仙，只能派人暗中去找肖晚笛。

三天的时间，臣查到了泄露计划的人，臣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报仇，臣还查到了许多别的消息，但，真相却不能公之于众，也不能还肖晚笛清白。”

“为什么？你可知一个普通人背着这等罪名，活的多难？肖晚笛……当真是因为醉心药理，所以才避世的吗？”

梅云安语气冷了许多，甚至觉得俞尽舟这事处理的荒唐。

可紧接着，他便听见俞尽舟极尽苦涩地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得让人心慌：

“陛下可知，泄露计划的人是谁？是平成王，先帝的亲兄弟，他镇守边陲，手中兵力不弱于臣，当时平成王奉命随臣出征，边陲将士全由平成王心腹代管。

从计划泄露便可知，平成王通敌无误，可他是亲王，臣不过是个异性王，哪怕是通敌，臣也无权处死他，一切该由先帝定夺。

且不说，先帝会不会念在手足之情上，留平成王一命，若平成王因通敌被先帝处死的消息传出，边陲势必动乱，本就有不臣之心的平成王心腹，定会以此为由，打着为主子洗刷冤屈的名号，发起动乱。

到时，谁敢保证，早已通敌的他们，不会大开边陲要塞，联合敌军，剑指都城？到时，又会有多少将士和百姓丢了性命？

所以，哪怕平成王通敌叛国，残害同僚，死不足惜，哪怕是臣亲手杀了他，最终的结果，他也必须是死在战场上，必须是死在敌军的手中，即便不是，臣也必须让这变成事实。

事后，臣放出消息，平成王御敌不力，因逞能被敌军所杀，先帝即便有怨，也无法追责什么，而平成王手下的将士，即便要乱，也该剑指敌军，而非都城，否则，就是谋逆，必招群起而攻之。”

“可就算是为了稳住局势，也不该平白无故的让一个无辜的人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更何况，肖晚笛还救了那么多将士的命，他不欠你们的，是你们欠他的。

朕是皇帝，能懂局势压人，身不由己，可你大可私下将真相告知肖晚笛，也好过他背着这份愧疚，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

梅云安心中愤愤，一把扯住了俞尽舟，两人站定下来，气氛僵持。

“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俞尽舟面对小皇帝，深邃的眸中是一片沉寂：

“陛下知道臣的人最后是在哪里找到肖晚笛的吗？西岐将士伪装过的临时驻扎点，他被奉为贵宾。”

“……贵宾？”梅云安觉得心口堵得慌，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俞尽舟要说的，绝非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俞尽舟仰头望天，毫无起伏的语气却透着极致的沉重：

“肖晚笛救了西岐大将孟尧，也就是与臣对战的敌军将领，救治的时间，就在夺城战展开的前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在计划泄露，且肖晚笛消失的时间里，他去救了敌军的大将。

陛下知道吗？孟尧的伤，是我军将士折损了十七人换来的。

西岐善战，一应补给充足，可我军将士不同，说是背水一战也不为过，陛下，我们没有补给，没有援军，即便是臣，当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那座城。

所以，我们才会冒险行刺，为的就是扰乱敌方军心，让这场夺城战多一点胜算，少死一点人。

可人被肖晚笛救活了，后来臣才明白，为何刺杀明明成功了，可孟尧还是出现在了战场上，主将在，军心在，之前的牺牲和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梅云安被突然的信息砸的缓不过劲儿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肖晚笛……知道吗？”

他知道他救的是什么人吗？

俞尽舟长舒一口气，摇头：

“他不知道，我的人将他带回来时，他甚至还觉得我是因为他坏了不能随意离开军营的规矩所以生气，他和我辩驳，说他是医师，既然遇上了，就不能见死不救，就像当初救了我的将士们一样。

孟尧那些人显然是刻意隐瞒身份躲出去的，生怕大战在即，主将重伤濒死的消息传出，却不料恰好碰见了出去采药误入敌军领地的肖晚笛。

肖晚笛……也的确是个好医师。”

话到这里，俞尽舟突然双手搭在了梅云安的肩膀上，两人凑得极近。

梅云安不得不对上俞尽舟那双写满纠结苦闷的眼睛，看着俞尽舟一字一句地问他：

“肖晚笛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得很，我若告诉他诬陷一事实情，他必定会猜到孟尧的真实身份。

所以，陛下觉得，臣该不该告诉他？告诉他，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泄露计划，害死了前锋队，所以才要治他的罪。

告诉他，其实是因为去寻他的将士们发现，是因为他肖晚笛救了敌军将领，导致谋划失败，让我军死了更多的人，所以才要用他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们？

陛下认为，是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委屈地活着，并坚定地认为有一天终可以解释清楚自己的冤屈好一些？

还是让他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善举，却间接害死了更多的人，痛苦地活着，好一些？

陛下觉得，得知了全部真相的他，活得下去吗？”

“……”

梅云安听得早已忘了反应，只觉得心脏揪得厉害，他只是听了一个过往的旧事，都如此揪心，那俞尽舟当时又该有多煎熬？肖晚笛若真的知晓了真相又该有多崩溃？

“可无论是哪一项罪名，肖晚笛都必死，可他还活着，你做了什么？”

梅云安有些不敢去看俞尽舟的眼睛，那里的情绪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俞尽舟情绪不佳，不愿再多解释什么，只扔下一句“他是我拉入局的，我没什么能偿还的，唯独他的命我该保住，至于其他的后果，我来受着就好”，就收回手迈步离去。

梅云安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攥，内心暗骂自己先前话说的太急，若是将他放在当时的处境，未必做的比俞尽舟好，情势所逼，身不由己，他未经他人痛苦，却一味以自己的见解指责……呵，可不可笑。

月光将俞尽舟远去的影子渐渐拉长，梅云安只觉得那背影太过冷寂，让人心里泛酸。

鬼使神差地，梅云安跟了上去。

此时再多的宽慰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梅云安就始终保持一个不会打扰的距离，默默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