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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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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宝璐随赵妈去的正堂,一进门,就见谈魏、大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冷着脸坐在堂上。

“跪下。”谈魏一喝,“你知道你今日殿前失仪,犯了何等大错!”

谈宝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

即便跪着腰也绝不打弯。

这姿态反倒比他们几个站着施刑的,要硬骨头得多。

谈宝璐这幅模样,谈魏更气了,眼睛珠子快从眼眶里鼓了出来。

“哎哟老爷子,”二夫人巴不得谈魏厌恶三房,笑里藏刀地说:“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把自个儿的身子给气坏了可没人替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二夫人继续说:“这人跟人的的区别,可比人跟狗的区别大,有的人,就是没那本事。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这可不一遇事就露怯。我看大夫人养的茉儿就不会这样,我天天叫我那小芙跟着她大姐看着、学着。”

谈茉是大夫人的女儿,这番话不仅把谈宝璐踩得体无完肤,还把大夫人给捧了一番,实可谓精妙。

大夫人捻着佛珠,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堂上唱着一出好戏,谈宝璐懒倦地跪在堂下听着。

若是上一世,二夫人这般编排她,因二夫人是长辈,她忍也就忍了。

但现在,她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这些?

任何尊重都是交换得来的,既然你不尊重我,将我比作狗,那我凭什么给你好脸色?你又算什么东西?

谈宝璐故意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腿,硬是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来,楚楚可怜地说:“二夫人,您可莫要再怪我父亲了!”

二夫人一愣。她一直在骂谈宝璐,怎么就变成指责谈魏了呢?

谈宝璐继续说:“说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挑猪崽子也有挑走眼的时候,家里这么多孩子,父亲挑错了也情有可原吧?二夫人何必一直死抓着不放,责怪父亲?小儿都是老子生的,骂儿就是骂父!二夫人您要怪就怪我吧。”

家里这么多孩子,这个也好,那个也妙,谈魏还偏就挑她去跳舞,现在她没跳好,这是不是在骂谈魏眼瞎不会看人?

二夫人脸色刹那一变。

她哪里会想到谈宝璐竟然会这么说?

“老爷,老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夫人急欲解释。

谈魏本来是顺着二夫人的话想,但谈宝璐故意这么一说,倒把他也给架了起来。

要谈宝璐去跳舞,可不就是他的意思,现在事情搞砸了,难道他这个选人用人的,就没有责任了吗?

骂儿就是骂父。谈宝璐他能骂,辛夫人能骂,她二夫人凭什么骂?

谈魏心中是千愁万绪,被二夫人吵得心烦,拉长脸来,骂道:“都给我闭嘴了!”

二夫人猛地噤声,羞得脸色煞白。

谈魏语气放缓和,问谈宝璐:“这支舞你练了这么久,从没有踏碎冰面过,怎么今日就错了呢?”

谈宝璐低下了头,故意将曲跪着的腿从蒲团垫上移了移,露出伤痕未消的脚踝。

脚踝上的旧伤新伤,可都是练舞练出来的,任谁见了,都不能说一句她没下苦功。

谈宝璐:“女儿也不知道为何,大概是太想为咱们谈家争功,想让谈家在圣上面前有脸,没想到,没想到,呜……竟弄巧成拙!女儿知道自己今晚做错了,女儿愿意领罚。”

她把“为谈家争功”这面大旗给拉了过来,把能说的话都给说完了,谈魏更无话可说。

“哎……罢了罢了。”谈魏长长叹了口气。

但此刻谈魏看着谈宝璐可怜相,脚也弄伤了,多少有些心疼。

更何况这次进宫跳舞,还是被皇帝看中了,点名要她作陪观佛骨,若真将她罚出了个三长两短,再送给皇帝承宠,这衣服一脱,女儿家的一身雪肌落了伤不好看,怕又会龙颜大怒。

谈魏:“就去祠堂跪着吧。”

二夫人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

就在祠堂跪一跪,这事就翻篇了?她女儿谈芙若是犯错,也是去祠堂跪一晚的。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这么点惩罚?未免也太偏心了!

“老爷……”二夫人还想煽风点火。

谈魏不悦地一喝,骂道:“行了行了,今晚就你舌头最长,话最多,两片厚嘴唇切下来够我着吃一壶酒!散了,都回去歇着去。”

大夫人对这决定也是不悦,捻佛珠的手一顿,撇了撇嘴角,径直出去了。二夫人再不敢再多嘴多舌,吃下这么个暗亏。

“你准备一下,”谈俞继续说:“这个月初六,你同爹,你大娘,一起去宝福寺瞻仰佛骨。”

谈宝璐脑海中警钟大作,果然是那件事。

她出着神,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攥紧。

“听见了吗?”谈魏敲了敲桌子。

谈宝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谈魏说:“嗯,知道了就去准备吧,千万别再像那晚,在关键时刻出岔子!”

“是。”谈宝璐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起身出去领罚,门一推开,门板正撞在门外偷听的谈芙额头上。

谈芙正幸灾乐祸她今晚倒霉。

“哎哟哎哟!”谈芙疼得直捂额头。

被谈宝璐抓到偷听,谈芙不仅没有羞耻,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走路怎么都不看着点?”

“我看了,你看了吗?”谈宝璐冷冷淡淡地反问道。

“芙儿,”这时二夫人在屋里说:“你还在哪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给你爹爹请安!”

自己女儿这么不知礼,二夫人也没有教育教育的意思,还继续娇惯着。

“哼。”谈芙大摇大摆地撞开谈宝璐的肩膀,进屋吃饭。

门扉“哐”地一声在谈宝璐眼前合上,也将屋里的谈话隔开,但陆陆续续的争论声仍然飘了出来——

“娘,我也要跟爹一起去寺庙看佛骨!”

“别闹,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去什么去?”

“我不依!凭什么她能去,我不能去?”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娘亲可是为你好!进宫有什么好的,娘给你挑的那位周家公子,家世清白,年轻有为,与我们谈家门当户对……”

“嘁,他算个什么东西,连个官职都没有!”

“现在没官职,以后会有啊!”

“哼,就算他中状元了,他又能坐到什么位置?他爹也就是个从七品!进了宫,可是能当皇后的!”

“皇后那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吗?蠢孩子,你要听娘说,深宫那可是个吃人的地方……”

“哎呀哎呀,娘,我就要去嘛……”

二夫人和谈芙的争论声还在继续,但谈宝璐已经不想再听了,她只觉得有些可笑。

在她的眼里,谈芙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

比起谈芙的好妒虚荣,她的愚钝无知才是致命的。

她只看到了权贵们光鲜亮丽的一面,却不知道想与这群人为伍,是刀尖舐血。

想挤进他们的世界,需要庞大家族的支持,需要强硬的意志力和智慧,而这两样谈芙都没有,强求的结果只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上一世,谈芙见她进了宫,也眼红吵着要进宫。

谈芙其实比她命好,她母亲二夫人身体好,能护得住自己的孩子。

当时二夫人竭尽所能为谈芙讲了好几门好亲事。

能入二夫人眼的,都是青年才俊,性情正派,对妻子有尊重包容之心,谈芙无论跟他们中的谁结合,都能一生幸福。

谈宝璐的所见所闻,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些人均是爱妻护子的好人,在战乱年代也努力让一家人过得蒸蒸日上。

但偏偏谈芙眼高于顶,这些婚事一门都没看不上。

最后二夫人拗不过她,想办法让她进了宫。

赫东延那样薄情寡义的男人,怎么会对她有情?

赫东延并不喜欢她,仅因为她是她妹妹方才见了她一面。在那之后,谈芙便在后宫里拖着,耗着,最后硬是疯疯癫癫的活活熬死。

谈宝璐无心去劝谈芙。

医不叩门,不求不助。

有些事自己不看开,旁人的劝说开解,反而会被认为是见不得她的好,当成驴肝肺。

只希望谈芙这一世,能好自为之。

*

深夜,谈宝璐在祠堂里跪着。

她长眉微颦,黑发铺地,恬静又妩媚美好的侧脸分外虔诚。

然而等祠堂大门一关,她立刻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膝盖,搬来把椅子。

谈家祠堂供奉着谈家的列祖列宗,供台上摆了些供果和供糕。

谈宝璐先燃了三根香,冲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说:“老祖宗,上回我没死好,没机会去见你们,下次有机会,一点好好拜见。我这会儿是真的有点饿了,吃你们的一只供果,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们千万别生气!”

谈家祖宗当然不会说话,但非常配合地闪了闪蜡烛。

谈宝璐一面吃着供果,一面舒舒服服地晒着月光,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取来几张供奉祖先用的黄符纸,一只炭笔,飞速地记下她脑海中还记得的前世种种。

现在是乙亥年初春。

上一世,这年的三月忽然来了一场倒春寒。

王朝的解体往往是从内部开始,如果将赫东延命中注定的衰败往前倒推,绝对无人会相信,引起堤坝坍塌的那只蚂蚁仅仅只是一场降温。

突如其来的这场冰雨冻坏了田地里的庄稼,百姓没饭吃,饿死了。饿死的人太多,未腐烂的尸体堆在街上,于是接下来就是瘟疫。

大晋数百年的辉煌在在民不聊生中埋下了第一道伏笔。

她母亲辛氏也是在这年三月在降温中撒手人寰。

母亲去世后,谈宝璐困于深宫,白日时常闲闷,常翻看医书,学懂了一些医术。

她在书中找到了和母亲类似的病状,原来母亲的病症并非无药可医,只是天生气虚,加上谈魏待她冷淡,心中思绪郁结,于是才会越病越重,如果能今早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是完全能治好的。

而这年六月,宫里的惠妃也生过一场大病。当时徐玉发了疯地在民间求仙问药,终于找到了一名叫万事通的江湖大夫。这名大夫给惠妃开了几幅药,惠妃的病立刻就好转了。

想到这里,谈宝璐在黄符纸上落下几笔——只要她在三月前也找到这名神医,那么她母亲的病症就一定有救。

除此之外,还有大哥谈俞的牢狱之灾……

小弟谈杰的科举之路……

妹妹的婚事……

不知不觉,黄符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她将临死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写下后方才搁笔,揉了揉酸痛的肩。

她两手捧着黄符纸,在心中默念,直到每个字都牢记于心,方才将纸对折起来,凑近蜡烛,直到黄符纸化作一团灰烬。

无人会来,她便自救。

*

翌日清早,谈宝璐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祠堂,朝三房院子走去。

“三姑娘早。”府里大夫人和二夫人屋里的小丫鬟同她行礼。

她便又捶肩膀又捶腿。

小丫鬟见她这惨样,便立马兴冲冲地跑回屋复命。

等他们走远了,谈宝璐立马站直身,脚步如飞。

三房的院子虽小,却是谈家最漂亮的院子。

小小的院子正中是一面天然池塘,养着几尾红鲤鱼。

天冷的时,鲤鱼全躲在岩石下,等到天暖了才钻出来。

池塘四周是花团锦簇的草丛,这里一年四季都开花,春日开着的是桃花,夏季是三色堇和石榴花,到了秋天,桂花又开了,满院子飘香,冬日则是一树树白梅,在枝头堆雪。

和亲人一起住在这样鸟语花香的地方,即便狭窄、简陋,也时刻被幸福温馨包围着。

这一夜她想通了心事,身心尤为舒畅。

一回屋里,周妈就急匆匆地端着一碗窝着两只鸡蛋的阳春面匆匆过来,“快来快来,跪了一晚上,快将面吃了!”

“还是周妈最疼我了!”谈宝璐眉开眼笑地抓起筷子。

周妈说:“老爷已经上朝去了,我刚刚瞧他的脸色,应该是不生三姑娘的气了。”

谈宝璐笑了起来,乐呵呵地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周妈您就别担心了。”

“姐姐!”

“姐姐!姐姐!”谈杰和谈妮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撞上她的腿。

“哎哟喂。”谈宝璐扶着两只小脑袋,笑得眉眼弯弯。

两个小孩儿背着花布做成的小书包,是要上学堂去。

谈宝璐便问:“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谈杰说:“今早一醒,见姐姐不在,以为姐姐又走了呢。”

谈宝璐心里软成一片,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小脸,竖起那根拉过勾的小拇指,说:“怎么会,咱们拉过勾了。”

“嗯!拉过勾了就不会变。”谈杰信心满满地说。

谈宝璐说:“好了,快上学去吧,在学堂要怎么样?姐姐教过你们的。”

谈杰朗声说:“要听老师的话。”

谈妮脆生生地说:“不可以揍同伴。”

谈宝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轻刮两张小脸蛋,说:“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咦?”

谈宝璐认真地说:“一旦在学堂里发生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一定一定要告诉姐姐,千万不要偷偷藏着,好吗?”

“好!”谈杰和谈妮异口同声道。

“去吧!”谈宝璐拍了拍两人的小花布书包。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上学去,周妈感慨道:“真是少见有你们这么好的姐弟姐妹关系。”

谈宝璐笑着说:“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嘛。”

周妈:“是啊,三姑娘带这两个小的,比夫人带的都多。他们俩有三姑娘你顾着,可怜我三姑娘,从小没人顾……”

谈宝璐又笑了起来,宽慰周妈道:“我哪儿没人顾了?我不是一直有周妈您么!”

周妈既感激又欣慰,她一个帮佣,哪儿受得了三姑娘这么大的礼,她忙不迭道:“多吃蛋,别光顾着吃面。”

“嗯!”吃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谈宝璐突然想到周妈虽在谈府做事,但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还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如果这一世还会有倒春寒,周妈家的那几亩地也会受到影响。

虽然不知道她现在跟周妈提这个事,周妈会不会相信她,但她还是想帮周妈这一把。

谈宝璐想了想,开口道:“周妈,我看这天气过几日怕是要变天,家里的水田提早准备拱棚,畅通水道吧。”

拱棚和水道是稻田过冬的好办法,只是等到一开春,很多家以为天气变暖了,就不再管,于是就被倒春寒打了个措手不及。

周妈纳闷道:“这几日天气渐暖,哪儿有变天的迹象?”

谈宝璐说:“我这几日总做梦,梦到的东西还都成真了,我做梦就梦见马上天凉了,怕也成真了。修整修整拱棚和水道也不是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周妈虽没全信,但她还是将谈宝璐的话听了进去,点了点头,说:“我家的拱棚正好要修了,我过几日回家看看。”

谈宝璐忙说:“别过几日了,就今日吧。”

周妈一愣,“今日?今日我哪儿走的开?”

“这儿有我呢。”谈宝璐笑盈盈地说,“周妈您就快回去吧。”

周妈感激不尽:“谢谢三姑娘,谢谢三姑娘了!”

*

与此同时,谈魏忧心忡忡地去上了朝。

这一早上,他都在担惊受怕赫东延因昨晚的事拿他开刀。

他在台下站得冷汗直流,听着身边的同僚汇报政务:

“……大禹一带,兵民彪悍,生监抗粮,此等恶习已然成风……”

“……今修河道,拨运米粮二万余担,经建福之后,二万担变成一万担,剩余的一万担不见所踪!”

玉阶之上,赫东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龙椅扶手上那颗龙珠。

他对政事总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觉得这个说的有理,一会儿觉得那个说的不错,从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干脆眯眼假寐,待官员们问询他的态度了,他就慌慌张张地望台下岑迦南的脸色。

若岑迦南应允,他就有人撑腰,说话底气都足几分,若岑迦南不搭理,他就立马改口。反正岑迦南不同意的事,他就算有心想推,也不可能推下去的。

岑迦南今日穿紫色暗蝙蝠纹朝服,头顶白玉发冠,腰间系了一条翡翠腰带,单薄的眼皮半垂着,神情淡漠懒倦,晨光照在他的眼皮上,使那一处的皮肤微微有些泛红。

也不知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岑迦南看起来兴致并不高,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

上朝上到一半,他竟直接就走了。

岑迦南一走,赫东延连点头摇头都不会,干脆大手一挥,说:“退了退了,有事明日再来。”

早朝草草结束,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昨晚是发生什么了吗?‘那位’怎的心情不大好?”

众人口中的“那位”,便是岑迦南了。

“那事你还没听说过呢?”

“什么事?”

“‘那位’昨日夜里,在寝宫里藏了一位美人!”

“什么?‘那位’不是从来不近女色吗?究竟是谁家的女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人都会变嘛。至于是谁家女子就不知道了,还没看得清脸,就被哄出来了。”

“咳,这家人算上交大运了。”

“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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