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床榻里侧残留着淡淡的余温。
白元洲嘴里含糊呼喊着严黎,“将军,鬼将军您会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吗?”
他摸着空空的床榻,心脏也空缺了一角。
两个道童扣响门扇,“殿下,可醒了?”
白元洲也不会自降身份去为难两个道童,他带着未睡醒的嗓音道:“进来。”
两位道童进了厢房,其中一位站出拱手道:“观主让我们服侍殿下更衣洗漱,今日玉楼金阙宝坻开香坛,可热闹的很,观主吩咐我两定要盛装打扮太子殿下。”
白元洲淡淡挑眉应下,不知妖道葫芦里又藏的什么药。
他脑海里想起严黎那张清冷孤绝的脸,那双眼透过面具,透过万千灯火人间,寻寻觅觅终是找到了他。
古铜镜里照出少年盛装的身影。
白元洲身着宽大的白色道袍,乌黑浓密的乌发全部用莲花道冠束起,两条长长的银色发带垂挂在脸颊两侧,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绘着红色莲花印记,直似神仙降世。
他微微扬起的桃花眼里隐隐有光泽流动,身上白道袍平添了几份神仙从容气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摇身一变成冰山上的高岭之花。
两位道童接引白元洲到玉楼金阙宝坻,众人已经到齐,白元洲眼尖看到了带着鬼面具的严黎。鬼将军一身黑袍,站在人群末尾遥遥对望,白元洲看着那双清冷深邃是黑眸,躁动不安的心奇异的安静下来。
玉楼金阙可以说是个五行八卦香坛,两枚黑白阴阳鱼首尾巴相携,八卦图中心摆着一架莲花形状的架撵,等会会有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莲花宝座,游行于翘首以盼的香客中间。
徐来旺闭着眼睛,满意的用仅剩的左眼盯着无数前来进香的香客。
络绎不绝的香客手捧香烛,用虔诚的目光注视着莲花台上端坐的太子殿下。
底下香客私密讨论起来,“殿下龙章凤姿,气度雍容,不愧是选上揽月观祈福道子的人。”
“殿下手中持的怕是春风雨露,我特意带了孙子前来瞻仰。”中年妇人颠了颠怀里的幼童,让他能够看到白玉净瓶。
白元洲手中的白玉净瓶中插着一根鲜嫩的杨柳枝,柔软的杨柳枝撒净道场。
白元洲还要配合口中念往生咒,低眉敛目,额头莲花印在日光下闪现神性,如此看来,倒真像一尊无欲无求的玉菩萨了。
“揽月观只怕没有你们想的这么好。”深度驼背的老妪在旁说了一句,引发周围香客的强烈不满。
香客嫌弃远离老妪,只怪乎她身上太脏太破,在老欧周围形成了一小圈真空地带。
老妪浑身上下瘦的看不见二两肉,打满补丁的衣服灰扑扑,趿拉的黑色布鞋上沾满草屑和泥巴,她浑浊潭水般的眼睛往高台上的徐来旺看去,口中念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李家村死了这么多人,揽月观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所谓的仙人都是骗子。”
在她的描述中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揽月观成仙飞升是骗局。
老妪看到徐来旺视线往她的方向扫来,立马低下头去,混入香客堆中,看起来是位老实巴结的银发农妇。
徐来旺心头一跳,似在香客中一晃而过熟悉的面孔,他怀疑自己多心。
徐来旺抚着眼皮上的疤痕,恨恨地看向远处长身玉立的严黎,别以为他不知道是鬼将军伤的他。
南陵帝看着徐来旺新冒出来的伤疤,关切问道:“仙师,你这眼睛上是何人所伤?”
道法高深的仙人竟然还会受伤?南陵帝语气重透出一丝探寻的意味。
徐来旺不甚在意摇摇手,“陛下,乃是我深夜打坐被观里的野老鼠所抓。”
他意有所指看向严黎,受伤的右眼皮掀起,整颗充血的红眼球暴露在外,让南陵帝吓了一大跳。
徐来旺的眼皮像蜥蜴快速眨动,含有深意道:“不过阴沟里的老鼠很快要落网了,陛下不用担心。”
白元洲挥洒着手中的杨柳枝,枝条上带着的杨枝甘露落入香客中间,香客张开双臂迎接着这场圣雨。
“请仙人庇佑我全家康健,相公乡试考中秀才,信女愿来还愿。”
“元始天尊在上,请让我觅得貌美如意娘子,贤惠淑德,温良恭俭。”
“……”
白元洲低垂眼看着莲花台下熙熙攘攘的香客,他们闭目陶醉的享受着春风雨露,满耳充斥着仁义礼教的吃人枷锁,雨丝从他们的口鼻眼耳钻入,雾蒙蒙如细白的蠕虫吸溜钻入血肉。
步履迟缓的老妪追在香客身后,口中念念有词,“不能沾邪水啊,会变成怪物的。”
她的头发脸庞都用碎花布包裹,以防沾到春风雨露。
周边听到老妪的话嗤之以鼻,推搡中老欧跌倒在地。
老妪手掌破皮,火辣辣的疼痛和周围人的不信任让她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你没事吧,大娘?”严黎扶起跌倒在地的老妪。
老妪抬起的脸让严黎怔愣住,老欧跌地使得她头上的碎花布松散开来,露出溃烂的红斑狼疮,一粒粒聚集突起的红斑鼓包流脓,扫上一眼就让人胆寒的程度。
老妪看到严黎的表情,慌乱中把溃烂的红斑遮掩起来,看到严黎面具苦笑道:“您便是大名鼎鼎的鬼面将军吧,我是垂死之人,其言也善,将军还是不要接触揽月观的道人,也不要相信劳什子仙丹妙药。”
严黎觉得这位老妪说不定是梦魇的突破口,知道徐来旺的陈年往事。梦魇小世界自成一体运转,自有其规律守则,打破了平衡,梦境就会碎裂,他的灵魂就能回归到卫二的身体里。
在老妪的讲述中,严黎知道了她从李家村逃难出来。
时年,李家村大旱三年,农田颗粒无收,河道枯竭。饿殍载途,白骨盈野不是记载在史册上,而是真正出现时,李家村人心惶惶,搜刮裹挟树皮野草充饥。一些人掘现音白泥以充饥,用小石子磨成粉和粗糠而食,食用后腹大如斗,不足数日,泥性发胀,腹破肠摧,活生生腹胀而死。
首先饿死的是老弱妇孺暴尸荒野,引来了飞禽鸟兽和人争食,饥则掠人食竟成普遍现象。
要问为何不逃亡繁华的北都,则是李家村坐落偏僻东南沿海渔村中,周围无村落,离南陵最北的北都旅途艰难,村民饿的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没有力气逃出村落。
不知是不是老天报应,食用过死人肉的村名生了一种怪病,夜里全身持续性大汗淋漓,伴随着头疼脑热,高热头痛使得生怪病的村名性情暴躁,烧杀抢掠变得更为频发了。
严黎在老妪的讲述中得出个惊人的事实,李家村在南陵国界最南端的海岛上,不会就是怪谈《南陵海国图志》里的南陵岛,后随着时代变迁改名海陵岛。
而他也是在登岛后遇到了失踪游客变成的鲛人,才来到了古代线和太子白元洲同行。
海陵岛副本现代线和古代线一一重叠了起来,两条平行世界线因海陵岛奇异的重合起来。
严黎挑眉探究问道:“李家村后来是不是自北都来了一行人,徐来旺所说的蓬莱仙药怕不就是李家村所得。”严黎说出自己的推测。
老妪有点畏缩看向严黎面具上的狰狞恶鬼,“徐来旺是来过李家村,治好了村民的怪病,但是村民渐渐变成了力大无穷的食人鬼。”
严黎看向老妪遮掩严实的红斑狼疮,“腐烂植物和动物尸体容易滋生细菌,食死人肉更容易产生病毒,只怕李家村的怪病是瘟疫。天降大旱,瘟疫横行,徐来旺瞒报疫情,却对南陵帝道蓬莱仙岛满地灵植灵物,百姓安居乐业,是传闻中的世外桃源之地。其子狼子野心,天地不容,不配做南陵王朝的国师。”
徐来旺收集了暴尸荒野的腐烂尸身,利用尸体培育出了血灵芝,提炼尸油浇灌血灵芝,所谓的仙药春风雨露怕是尸油混合血灵芝的融合物。
老妪口中的食人鬼怕不就是严黎见过的水猴子,放大心中的嗔痴贪,人心中的恶念,才会变成食人恶鬼。
老妪紧紧捂住口鼻,极力否认严黎说她得的就是瘟魔,南陵时人畏惧瘟魔如惧虎,认为恶鬼在体内,身上才会长出溃烂的肿块,还会传染给健康的人,得了瘟魔的人只有死路一条,药石无医。
严黎不惧怕瘟疫,只要赶在肉身死亡之前找到破局之法,他和白元洲都能活下来。
梦魇根据做梦者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织梦,只要杀死白元洲内心最恐惧的人就可以碎裂梦魇。
严黎目前推测的目标是徐来旺,白元洲见过妖道分裂出幻肢,是内心深处最可怖之人。
严黎针对徐来旺设了一个局,北都有三千羽林军,他有虎符调令边关的三十万守城将士,徐来旺和陛下不得不对他忌惮。
南陵帝有生杀大权,徐来旺却能制造出水猴子之流的怪物,不若从根源上解决徐来旺,去蓬莱仙道销毁炼制‘仙药’的基地,解决隐患根源,没有了傀儡血灵芝傍身,从而扼杀徐来旺。
方法听之可行,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哪一步行将踏错,都会导致满盘棋皆输,生死局已定。
白元洲道场祈福结束,严黎护送老妪住进了北都郊区偏僻的宅院,,老妪可是指定徐来旺罪孽的重要人证,万不得出意外。
香客散场归家后,隔几日北都突然横行了一场伤寒,生病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夜里高热,脸上身上冒出水痘红斑,红斑逐渐蔓延至全身,患者伴随着疼痛渗出血液和浓汁。
起初人们以为是普通的风寒,未曾想患病严重的人大量死亡,接触过患者的人身上也开始长出渗人的红疹,全身开始溃烂发病,红疹发黑如鳞片一样剥落。
民间郎中诊断为疫病,在民间引发轩然大波,南陵帝号召兵士驱逐患者聚集到隔离点,以防疫情进一步严重扩散。
严黎带着厚重的防护面巾跟着御医诊断患者,患病的是一对祖孙。
老妇手脚酸痛,头晕眼花,五脏盛热,犹如针刺一般,难以下咽食物。
老妇抱着奄奄一息的孙子,睁着空洞的眼睛看向站在绡幕外的严黎和御医。
老妇吃力道:“陛下派人来救治老身和拙孙,老身不胜感谢。”
她面上生有溃烂脓胞疮,讲话时牵动脸上的伤口,脓包里又流出一股腥臭的黄水。
“将军不知能否为我请来揽月观的灵药,有仙人加持的灵药必定能救治老身和拙孙。”
严黎内心肯定这些患者都是当日去过揽月观上香的香客,至于感染源是春风雨露还是那位李家村逃难而出的李性老妪不得而知。他内心更倾向于患病是沾了春风雨露,毕竟他只接触过老妪,身上却没有得疫病。
严黎面上道:“会有宫中御医为大家诊治,徐观主会为大家祈福,婆婆且放宽心。”
他知道梦魇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患了疫病的人只有等死一途,住在别院里的别院里的老妪烂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严黎本来想让老妪作为罪证,告发徐来旺的罪行,没想到一天以内化作了一堆烂肉,只能火化葬尸。
老妇抱着不停啼哭的孙孙,安详的闭上了双目。
严黎回宫复命时,南陵帝正在召见白元洲,徐来旺随行在一旁,对北都疫魔肆虐一事并不吃惊。
大殿里南陵帝看着跪地的白元洲,庄重道:“元儿,可曾想要随徐仙长修行问道?”
南陵帝不是问句,而是想要强制白元洲修行。
白元洲坚定回复:“不曾想,父皇是时候该清醒了,大批百姓染上疫病,是谁的手笔你还看不清吗。”
白元洲指向周身从容不迫的徐来旺,答案呼之欲出。
徐来旺淡淡道:“陛下,让殿下一睹蓬莱仙药的真容,殿下或许会改变想法。”
他掀开大殿正中的红布,红布下是一株红色的盆栽。
盆栽里的植物吸附血泥,枝干上并没有翠绿的叶片,取而代之的是蘑菇状的蒲扇。
蒲扇下附着了团团白色絮状物,絮状物里有东西蠕动,徐来旺双手拨弄间露出辐射状一圈圈的眼珠吸附其上。
白元洲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无他,只因血泥里是一截截失去光泽的断肢残骸,断臂残肢中还有蚯蚓在涌动,场景实在怪异恶心至极。
白元洲当场指控道:“父皇,徐来旺竟然利用尸骨炼制邪术,按照南陵律法理应处于极刑,还世间受害者一个公道。”
徐来旺:“殿下,我只是利用蓬莱仙岛死去仙人的仙骨滋养出的血太岁,何况陛下已经食用过血太岁了,不信你问陛下。”
南陵帝的脸上很平静,平静的诡异,他问了一个问题:“元儿,你想不想要南陵王朝永恒流传下去,而我们父子二人永远站在巅峰高位,掌握世间权力。”
白元洲:“没有哪个王朝能永垂不朽,我们不过是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泥沙,终究会被冲刷干净。”
“不,我要我的名讳流芳百世,我要坐拥权力王座千年万年。”南陵帝话音加重,夹杂着一股奇异的嗡鸣声。
白元洲眼睁睁看着父皇眼珠里爬出小小的蜈蚣一样的多足虫,通体血色透明,长生虫爬向白元洲手背,让他恶心的甩脱一脚碾死。
这一举动触怒了南陵帝,他的鼻子、嘴巴里也涌现出许许多多的长生重,争相向白元洲涌来。
白元洲逃向大殿门,发现已被人用铁索重重锁死,看来南陵帝召见是一场惊心谋划的阴谋,只待白元洲入局。
生死存亡关头,白元洲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位琼枝玉树,英姿勃发的鬼将军。
长生虫淹没了南陵帝,宫殿柱子地砖上扭动的长生虫悉悉索索向白元洲爬来。
“殿下!白元洲!元洲!”
殿门外传来严黎的呼唤声,当他知道白元洲被传唤进大殿内,便猜到了徐来旺要对他下手了。
大片微光倾泻开来,照亮阴暗压抑的殿堂。
严黎用长剑劈开锁链,破门而入。
他看到白元洲趴在地上,长生虫吸附他的手脚,吸的肥头油脑,鼓鼓的腹腔使得虫体通体透明,爆裂成一滩血水,被徐来旺收集到玉瓶里。
严黎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像是惊心养护的宝物被人觊觎打碎,心尖抽搐让他扔下长剑。
“殿下,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就不痛了。”
“杀了父皇,杀了妖道……”
白元洲手脚刺痛,长生虫的多足依附在他雪白的皮肤上,雪肤乌紫肿胀,他摇摇晃晃爬起身,用力握紧剑柄。
沉重的剑尖拖曳在地面,发出刺耳声。
徐来旺看着跌跌撞撞的白元洲微笑道:“殿下,别痴心妄想了,我可是仙人啊!怎么可能杀死我。”
剑尖穿透了徐来旺胸口的道袍,徐来旺微怔,放大的瞳孔里是白元洲淡然的笑,如开在悬崖上的秋海棠,缓缓露出的笑灿烂夺目。
白元洲擦过眼皮溅上的鲜血,“我记起来了,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我从未见过你徐观主。只不过是你们为我编造出来的幻梦,让我永远困在南陵未破的梦魇里。”
徐来旺身上的长生虫掉落在地枯竭,身上的道袍化为一片片粉末,吐出血沫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白元洲起初发现异样是在莲花池里发现了丽嫔娘娘的尸首,开始留心起宫中人奇怪的地方。
母妃一改人淡如菊,渴望起父皇口中的蓬莱仙药。
让他加深心中确定的是严黎来的雨夜,在他的记忆中他并不喜欢卫家大小姐,也未曾去过揽月观,只觉蓬莱仙药耳熟,父皇和他去揽月观求仙药真的能长生吗?这个问题在那个雨夜得到了解释,成仙的徐来旺分裂出肉柱,舌头异变成动物,只怕不能称作人类了,成仙是蒙骗世人的骗局。
白元洲又一剑对穿了被长生虫包围的南陵帝,“父皇您已是行尸走肉,南陵早已国破家亡,何必执念世间呢。”
梦魇里白元洲最恐惧的东西化作尘屑,宫殿尸体如流沙消散于天地间。
白元洲提剑走向严黎,严黎以为他会杀了他,毕竟梦魇里贸然出现的人物,杀了更安心。
白元洲眼里闪烁严黎看不懂的光芒:“你不是卫二,你到底是谁?”
“以后自会相遇,在海陵岛上。”
白元洲想要摘下严黎脸上的鬼面具,再看一眼他的真实容颜。
梦境逐步破碎,从他二人脚下产生丝丝裂痕,他手中的长剑也在消散。
鬼面具砸落在地,他只看清了那双神秘的黑眸。
白元洲碎裂的脸露出个真挚的笑容,谁也想不到太子殿下笑起来还有颗小虎牙。
他捡起鬼面具紧紧拥在怀里,“那就下次再见,我的鬼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南陵往事篇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