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洲跌入血雾蔼蔼的养尸湖，雪白无暇的白裳散在血气染就的湖水里，如霁红釉瓷玉湖碗里漂浮着的一朵柔弱易折的玉兰花。
他透过血色变形的湖面，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如飞鸟决绝向他跃来。白元洲自嘲笑道，岳青和张太守救他不过是因为他南陵皇室的身份，素味平生的人为什么要来救他，只道是他太痴心妄想。
水尸女游鱼般扭动着身子朝白元洲而去，雪白的面庞上闪动着疯狂的快意。
白元洲和严黎团团被水尸女包裹，陷入了绮丽致幻的梦魇，让人永远也醒不来的美梦。
湖面上张太守捂着肥脸，伸长了脖子朝水里探去，却不敢触碰到散发着血腥气的血水。
他老脸上的肥肉颤抖，“岳青你们快去救太子殿下，湖里的女尸都朝殿下涌去了。”
岳青被满头珠翠凌乱的丽嫔缠斗住，无暇分身。
其余几位侍卫如辣椒红油锅里下白菜馅饺子，扑通扑通往下跳溅起了红辣椒油。
*
“太子殿下，你就不看看柳娘娘亲自给你选的太子妃，卫大小姐可是闻名北都的才女，出落的也是清水芙蓉，端丽清绝。”
侍女小环提着鹅黄色的裙摆，绾起的青螺上绑着两根粉色的蝴蝶发带，风吹起就如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显得少女明媚活泼。
小环气喘吁吁，鹅黄色裙摆波浪卷起，她在白元洲身后喊道：“太子殿下，这个月初五宫里举办莲花宴，陛下明面上为赏南苑的莲花池，实为给适龄的皇子公主相看，太子殿下您可莫要辜负了柳娘娘和丽嫔娘娘对您的一番苦心啊！”
白底银瑞鹤花纹的长靴停顿，白元洲提气旋身，白袍在空中飞扬出漂亮的弧度，他的剑尖上停顿了打着旋儿的海棠花花瓣。
少年潇洒肆意，身前的篮子里收集了满满一篮子海棠花，白元洲打算给母妃宫宴那天做海棠糕。
“小环，我知晓了，我自会去赴宴的。”
白元洲练完剑，负剑于背后，高高马尾垂下的发丝随着风舞动，显现出少年的一身傲气，洒脱不羁。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身为南陵太子的他被朝野寄予厚望，从小在宫闱长大，对父皇、母妃、丽嫔娘娘、小环一切都太过熟悉，睡梦中却有道声音提醒他，他不属于这里，一切都是梦里魑魅魍魉虚妄。
梦中有位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远远望着他，每当他朝男子奔赴过去，男子身影消散，提醒着他不对劲之处。
赏花宫宴那天，袅袅香气混合着女子各色珠钗罗裙，太子殿下眼中晃过花花绿绿的娇美女郎，太子殿下对她们并不感冒，甚至对未婚妻卫大小姐也不在意。
父皇搂着怀中的舞姬喂酒，全然不顾皇后在场，一惯的荒淫无道。
母妃那双柔情含水的眼睛时刻盯着他，让他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极了。
白元洲望着酒盏里微微摇晃的清液，少年苍白无力的脸孔模糊望不真切，他感觉一切都压抑窒息。
趁着酒劲，他快步逃出那个斑离炫彩的世界，到南苑的莲花池边喘息。
首尾相连的无穷莲叶中点缀着粉红的莲花，如美人垂泪留下的珠玑，底下烂臭的黑污泥被美景所掩盖。
白元洲知道宫中多数消失的被杖责宫女和争宠落败的嫔妃，怕都是葬身淤泥底下，滋养北都一大美景莲花池了，讽刺至极。
他觉得莲花池熟悉而又危险，忍不住想采摘一株肥厚的水芙蓉，拨开密密的莲叶，水面下闪现过一张极美的脸。
白元洲疑心是自己瞧错了，脸孔的主人眉眼含笑，石榴娇的胭脂涂在她雪白的面颊两侧，唇上的胭脂色艳红得如渗血，她半张脸被青色莲叶盖在下面，水下阴影对着白元洲招手，身穿桃红色宫装渐渐往水底沉去，如绯色的山茶花糜烂淋湿了水沉没。
白元洲身子往丛丛绿叶里探去，宫宴上的丽嫔怎会在此？他前一刻还看到丽嫔和母妃交谈，两人言笑晏晏谈论着哪家女郎最为出彩。
“别靠近莲花池！”
一道声线沉稳的男声惊醒了往莲花池倒去的白元洲。
流水假山后走出男子，黑袍加身，面上罩着流光银纹面具，面具上雕刻着形象丑恶的夜叉，一时只能望见男子面具后乌黑澄澈的眼眸。
白元洲微微愣住，“鬼面将军卫大将军。”
他的衣襟半沾湿，对比南陵威风凛凛的卫将军，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没相看到卫小姐，却招惹来了卫小姐的大哥卫家郎君，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鬼面将军。
传闻鬼面将军的真容堪比地行夜叉，脸上半边脸被刀疤所毁，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卫将军身体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严黎，他一跃而下血湖，被女尸团团包裹，醒来就在南陵未灭国之际，白元洲也是意气风发的小皇子，未经受过逃难苦楚，饱经风霜。
严黎透过厚重的面具，看到小皇子脸涨红嗫嚅，半是窘迫半是难堪。
他别过脸去，递上一方洁净的手帕，手帕上绣着蝶恋花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女儿家幽香。
白元洲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衣襟沾湿，隐隐露出白嫩的锁骨，发丝往下滴水，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汩汩流淌。
“多谢。”
白元洲更为窘迫了，红晕从脸颊蔓延到两粒耳珠，楚楚可怜的惹人爱怜。
白元洲打量假山怪树四处无人，小心谨慎询问道：“卫将军，我刚刚在荷花池深处看到了一具……”
‘尸体’二字并未宣之于口，严黎却能从他神态语气里捕捉异样，他不能直接提示白元洲这是梦魇，梦魇束缚他的行为举止，他只能说一些简短的提示话术，辟如不要靠近靠近莲花池。
严黎点点头又摇摇头，“切记莫要相信宫内的任何人，包括你的父皇母妃。”
白元洲：“连你也不能相信吗？”
他总觉得和严黎似曾相识，似是前世有种种缘分牵线，在他做南陵太子时又故人重逢。
严黎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梦魇中的每个人都是虚假的，他不知道梦魇会不会造出另外的替身来迷惑小皇子，从而酿成大错，再也回不到南陵帝穴，永葬血湖。
白元洲还待再问，小环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殿下，陛下找你，可莫要在乱跑了。”
严黎身影消失在假山后，白元洲只能咽下心里的疑惑，只待来日再问。
南陵帝见到白元洲双眼冒着精光，“元儿，揽月观的徐观长近日回北都了，徐观长为朕寻到了蓬莱仙药，东海蓬莱仙山竟果真有仙药，徐观长不骗朕也。”
南陵帝高大伟岸的身躯因长年酗酒，流连美色而掏空了身体，帝王鹰隼锐利的眼神渐显疲态。一旦拥有足够金錢、權力、勢力，野心就会膨胀，想要更多长生不老。
白元洲低垂着头，近些年来父皇痴迷丹药，对道教大力扶持，在北都修建了大名鼎鼎的道观揽月观，寻了名西南苗疆圣地的游方道士徐来旺做观主，对徐来旺的话奉为圭臬。
南陵帝打量着白元洲长开的身姿，少年黑色滚金缎袍，乌发被金冠束起，褪去了年少稚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气。
“元儿，你已满了十六，便随为父去揽月观一年一度的登顶求道。”
白元洲迟疑道：“皇后娘娘也会去吗？”他看向坐在南陵帝身侧的皇后，皇后身着彩绣辉煌，头上戴着八宝玲珑攒珠凤冠，美则美矣整个人却空洞木讷，如套上了美丽充满跳蚤的华裳。
皇后美艳脸孔上的凤眼听到白元洲提到她，缓缓地把漆黑眼珠转向白元洲，声音毫无起伏道：“今年求道本宫就不参与了，徐道长的仙药陛下能施舍雨露给妾身就满足了。”
皇后用宽大的袖袍掩嘴笑道，斜眼看向南陵帝。
柳妃和丽嫔伸长脖子，也用期待的神色看向南陵帝，神色变得渴望，如恶鬼披上了貌美多情的皮囊。
在白元洲视角里看去，母妃温柔可亲的眉眼变得野心勃勃，丽嫔甚至快要起身打翻了酒桌上的酒盏，还是身后的小环拉住了她摇头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传说中的蓬莱仙药究竟有何魔力，让宫闱中的大家都变得奇怪起来。
白元洲迟疑道：“父皇此次揽月观求道，为发生意外，不如带上卫将军保驾护航。”
南陵帝沉思道：“如此甚好，元儿你此次需扮演玉清元始天尊座下童子，在玉楼金阙宝坻，
挥洒春风雨露。卫将军武力超群，万一遇上刁民作乱，也能有备无患。”
柳妃用一荣俱荣的目光骄傲的注视着白元洲。
白元洲实则是想要和鬼面将军第二次碰面，问清真相为何不能相信任何人，却不曾想要在求道那天扮演童子巡游，童子需要清洁之身，不沾因果才可。
*
去往揽月宫观路上。
四个轿夫抬着又冷又湿的深黑色轿撵，白元洲端坐在轿撵中，冷风时不时吹拂起轿帘角，让白元洲看到前方南陵帝明黄色的轿子。
轿子晃晃悠悠的在雨夜中行进，轿撵旁小跑的内侍，一抹脸上的雨水，尖利着嗓子呵斥：“还不抬稳当点，粗鄙货，小心闪了圣上的圣架。”
内侍手上的拂尘浸满雨水，噼啪抽到了轿夫的脸上，深红的抽痕混着雨水让轿夫唯唯诺诺答应，“实在是雨天上山路滑不好走，请大人见谅。”
白元洲又在雨夜中听到另一种声音，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在雨夜中愈靠愈近，接近他的轿撵时停住了。
一阵冷风混合着水雾，通过撩起的帷裳向他逼近。
白元洲眼前是放大的鬼面具，混合着男人身上尘土的雨腥气，一时让小皇子身子后仰防止雨珠飞溅到他身上。
严黎用配剑挑起帷裳，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眸倒影白元洲的身影。
小皇子眉目含情，桃花眼微微翘起波光潋滟，眉心一抹鲜艳欲滴的朱砂，低垂着眼帘芳华自胜。
白元洲盛装袭身，紫袍袭轿面，白玉冠束发，从玉冠两端垂下银线暗纹编织流苏，更显得脸庞精致小巧，好一个活脱脱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严黎：“小心揽月观徐来旺，妖道惑心，保持本心。”
白元洲惊惑黑眸，张了张嘴，哑声道：“揽月观有问题，父皇和妖道……”
严黎丢下一句：“若是身处险境，迎合他们，否则你会死。”
白元洲还未来得及问话，严黎黑靴夹紧马腹，乍腰腰跨宝剑，长鞭朝油光水滑的肥马屁股抽去，黑马嘶鸣一声，在雨夜中驮着劲瘦的鬼面将军向远方疾驰，在暗夜中如一道银色闪电劈开了茫茫雨幕。
马蹄飞起的黑泥点子溅在了精美纹绣的轿帘上。
白元洲缩回了脑袋，听到轿夫小声讨论。
“死马泥巴溅了我一身，不晓得等会洗不洗的干净。”
“你快别说了，刚刚马匹上的是北都杀神鬼面将军，你是想死嘛，传闻中这位将军杀人如麻，手底下的亡魂忘川河都塞不下。”
轿夫住了嘴，一会又小声碎碎念：“不知这位将军凑小皇子这么近做什么？”
“啷个晓得，我吓得魂都没有了，还是赶紧到揽月观，求揽月观长给我画一张定魂符吧，徐观长法力高深，说不定能镇得杀神一二。”
白元洲清清嗓子咳嗽，外面的碎碎念停下了，只有飘摇雨夜的雨瓢声。
此时，众人口中褒贬不一的揽月观主徐来旺，站在道观山门前，神色晦暗的盯着山腰上两顶起伏不定的小小轿撵。
徐观主一派仙风道骨，头戴道冠，身着八卦道袍，背后显现阴阳二仪的符阵，脚踏北斗七星之罡。
徐来旺双手掐莲花口诀，口中念念有词，“白元洲，实在是天人合一的好苗子，正合我道。”
此前宫中已经派人送过小皇子的生辰八字，全部对得上，正是符合他求仙问道的好材料，他等之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