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惊雷闷响在黑云深层,黑压压的雨注击打在群山村头,夏夜多惊雷阵雨,黛瓦暴雨如珠帘撞击脆响。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
一只脚单穿棉袜跨进了水洼聚集而成的泥潭里,浸泡透骨节匀称的脚掌,脚背高高弓起,水珠银烂凝结在脚掌底。
另一只脚不拖泥带水也淌进了泥潭里,银光滴溜溜坠在他皮肉光滑的小腿处。
奇怪的是,这人的两脚向里撇,像是要用脚跟走路,给人一种妖异的莫名感。
滚滚惊雷从黑云里一闪而现,照亮天地周遭,也照亮了男人冷漠湿晕的面庞,那双眼乌瞳扩散至眼白,犹如透明的玻璃球里注入黑墨水,黑沉森冷,不似活人的一对眼珠子。
碎玉琼珠劈头盖脸砸在严黎面上,他只着贴身白背心,下身打底裤,深一脚浅一脚麻木前行,荆棘藤蔓划伤刺破他的小腿脚腕,灰暗景物中刺眼的血红被大雨冲刷的一干二净。
他磕磕绊绊走出了奉河村,朝深山里行去,嘴角一抽一抽如拙劣的皮影戏偶,描上两道朝上的墨线,四肢如提线木偶操纵呆滞。
黑色的寒冷中身影模糊不可闻。
快了,就快到了……
……
遍地嫩粉的绣球花于绿枝聚伞花球,在暴雨中抖动怜惜。
严黎跪在深粉色的花丛前,花球粉嫩鲜活如少女盛装打扮的裙装,跳动在他黑墨玉的眼眸中。
他连根拔起了开得鲜嫩的花团,精神恍惚,十根手指连续挖着潮湿泥泞的黄泥,疯狂的模样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狂风暴雨中尽情撒野。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透过两寸半的裂缝发现了那截雪亮的事物,仰头疯狂大笑起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卷席全身,分不清落进漆黑眼眸中的是无情的雨水还是苦涩的眼泪。
遥遥对望的奉河村在他视野中破碎飘零,雨水冲洗掉脏污泥垢,却洗刷不掉人心的丑陋恶心。
严黎捧着那事物高高举起,青紫的雷电劈闪在头顶苍穹,连串雨幕中响起了撕心裂肺地呐喊声:“青天白日当头棒,此生忧患无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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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木门被悄悄推开,门缝合页老旧不可避免产生了摩擦声。
后脑勺圆润毛茸茸,剪碎的刘海向两侧不均匀翘起,像一头没睡醒的杂毛小狐狸,狐狸毛乱蓬蓬不知舔|弄。
白焦蕉蹑手蹑脚走进屋中,抛光过的水泥地上有两排内八字脚印,湿漉漉沾着泥水,泥里带着点血腥,让他吃了一惊。
严黎浑身发冷,脸色发白的仿佛抹了白泥的陶瓷娃娃,一触即碎。
好冷,他赤脚行在空无边际的雪地里,簌簌朔风吹进他衣口领子,冻得僵直的衣服挂着冰晶,硬挺挺地戳刺着他的肌肤。
他搓着双手不住哈气,他想他要冻死了罢,身上麻痒如蛇鼠虫蚁密密啃噬,这还是他成年后为数不多的发烧。
严黎昏沉中感到有双手握住了寒飕飕的脚踝,火热滚烫的手指扣紧小腿和脚掌,他勉力撑开忍不住垂落的眼皮。
冒着丝丝白气的水盆里,少年的手指烫得通红肿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揉搓白毛巾覆在他的脚上。
白焦蕉见严黎醒了,两眼光光地瞅着他,小虎牙时隐时现,随手一丢毛巾进热水。
他气鼓鼓问道:“哥哥你咋夜暴雨出门,不会是和哪个小野猫相会去?”
严黎烧得迷糊的糨糊脑袋迟钝松散,“什么野猫?我昨夜好好睡在床头。”
白焦蕉眼珠朝上翻,吹了一口翘起的杂毛。
嫌弃从床底踢出一堆罪证,破洞的泥袜混着血迹,如一堆咸鱼烂抹布。
严黎顿时变了脸色,掀开发霉潮湿的薄被,被底下两条健长蜜色的小腿上有细密的划痕,看起来像是被树叶枝桠划破。
白焦蕉执起他的手腕骨,实心白银镯子环纹流转,好好的待在严黎的手腕上,不由舒了一口气。
他微微着恼道:“哥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好我来帮你疗伤了,幸好剩下的软膏我还存着。”
白焦蕉两根葱白手指捻起一坨青色膏体,内心跃跃欲试的雀跃,脸上却是一副吃了亏的模样,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黑心狐狸。
他平常发起脾气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吃软不吃硬,得到好处又恢复那副纯洁无辜样。
严黎哪管他爱不爱惜,“你有看到我房中遗落的彩色照片,三个男人的合照,其中有个是我父亲。”
白焦蕉看严黎一副着急的模样,朝着床头衣架上挂着的长裤努努嘴。
他道:“我把照片收进裤兜里了。”
严黎紧张道:“快些拿来!”
白焦蕉道:“喏。”
严黎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照片,脸部肌肉轻微抖动,连带着眼珠也颤摇起来。
他低头望去,照片里的脚印在三个男人的背后,老老实实在黄土坡里待着,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梦魇。
严黎脸上掠过奇怪的神色,手指着脚印,问道:“照片里是不是有四个爪印,没有跑到男人的前面。”
白焦蕉微微皱着鼻子,肯定道:“是啊,哥哥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他可爱吐吐舌头,笑着把手紧紧贴在严黎的额面上,“啧,果然还是很烫呢。”
少年仿佛又回到一周目重开前的稚嫩骄纵,让严黎有种系统把游戏世界刷新了的错觉,人物性格都重置了么,那他应该也不会记得他嘴里长出触手的恶心画面吧。
白焦蕉一阵风似两只脚丫跑出又跑进,抽出蓝色纸盒放在严黎面前。
他笑吟吟道:“这是退烧药,午饭后吃,一天不能超过四次。这还是我从学校里带出来的,买药很麻烦的要去城里买,哥哥别浪费哦,不然可是会受到惩罚的……”
眯起湿濡的黑眸,口渴地舔了舔唇角。
严黎诧异道:“奉河村不是有村医吗?诊所里应该有配备的退烧咳嗽药品。”
白焦蕉垂下眼道:“都死啦。我听杜伯母说,一年多前村子通往外界的通道,因暴雨山体崩塌,有四个人都是奉河村人,里面有村医、教书先生、支教来的大学生……”
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
严黎不由‘啊’的叫出声:“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啊!”
白焦蕉目光注视着锃亮的银手镯,憎恶道:“我很讨厌这个村子,要不是哥哥要回来奔丧,我才懒得回来。哥哥要好好涂药膏,我去帮伯母做饭了。”
严黎静静地坐在床铺上,奉河村的疑团剥开一层,底下还有无数张面皮等着剥开,抽丝剥茧下是更乱的谜团。
白焦蕉走时,绽开一个得意无声的笑容,意味深长留下一句话。
“好好休息,毕竟哥哥很脆弱啊,要是我不好好保护,被人抢夺了怎么办?”
狡猾的狐狸只想留住心爱之物,从而套上人类纯真可怜的皮囊。
只对爱人露出娇憨纯真面,对他人的则是狐狸尖利的爪牙。
饭桌上,杜晓曼给严黎碗里夹了只嫩黄乳鸽,“杜明,多吃点,这人烧的都瘦了。”
严黎的腮帮子因发烧而微凹,看起来清减不少,眼神失了那股凶煞冷锐。
白焦蕉埋头剥着手中的虾,碗里堆满了鲜嫩雪白,肉嘟嘟的脸颊鼓起。
他道:“哥哥,吃虾。”
杜晓曼笑得合不拢嘴,“这还没嫁过门,就偏心丈夫。杜明,今日还是焦蕉的生日,说要你与他再过一次生日。”
严黎沉默看着碗里厚厚整齐摆放的虾尾,脸上不知是燥,还是热的,眼里覆盖上一层柔柔的微光,他终究低声道:“生日快乐,寿星大抵要吃长寿面……”
他转身去厨房给寿星公下面吃。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上次杜明生日时,受到的欺骗让他内心生出丝气急败坏,抛下少年回工地。无论这个副本结局如何,是生是死,他们都是他回忆碎片里的一部分。
杜晓曼喋喋不休道:“我们家杜明啊就比焦蕉你早生几天,娶上你,真是我们杜明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白焦蕉捂着嘴偷乐,桌底两条腿乐得直打拍子,看着厨房里忙碌的男人。
他以前不懂爱是什么滋味,遇上他学会了怎么去慢慢爱一个人,爱绝不是强取豪夺,禁锢自由,而是支持爱人去做任何想做的决定。
“面来喽!”
严黎端着滚烫的面碗放上饭桌,里面满满盛着奶白色的长条面,上面窝着个荷包蛋加一筷子烫熟的翠绿青菜。
白焦蕉在两个人祝福的目光中,瞪大了眼睛,蛋液在口中爆浆开来。
他欢喜道:“这蛋还是流心的哎,哥哥手艺真好!”不由束起大拇指。
少年心尖开了一朵红心紫瓣的紫荆花,是河里祭祀祈福的花灯,又是破败庙宇里的一尊小小神龛,无人问津。
神佛不庇佑我的爱人,那就由我来守护你,庇佑你生生世世,至死不渝,直至我神毁道消那日……
杜晓曼吸着嘴里的鱼头,神经兮兮小声道:“村里那个长舌妇说有人见道长逃到破庙里去了,也就是他原先住的地方,还活着。”
这对严黎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道:“李婶说老道长还活着?”
道长一直让他远离奉河村,嘟囔村里生长着恶之花,料想知道些什么。
杜晓曼点点头,咂舌道:“想来道长是有大神通者,杜明你和焦蕉带些吃食去探望道长。你身上得病估计是那晚邪祟入体,道长熬制的黄符水,喝了保证药到病除。”
严黎快速扒拉几筷子米饭:“妈,我吃完午饭就去。”
白焦蕉嗤之以鼻,内心暗想这老道活不过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