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过午,昨夜暴雨过后,山野间清新的青草香混着花香弥漫,缀满朵朵金铃的柿子树下,迤逦行来两个男人。
健壮的男人身后跟着个乳白裙纱的俊秀少年,少年胸前挂着两缕发丝交缠而成的同心结,釉黑的发尾绕着红绳。
发丝柔亮顺滑,看起来是精心被人保养过的。
白焦蕉提着竹篮,为严黎指路。
他摆弄篮里的肥烧鹅,漫不经心道:“村民说的破烂道观便是此处。”
半山腰树梢里露出道观一角飞檐鸱吻,下坠的道铃摇落,发出清脆的铜铃声。
半扇殿门斜斜压倒,严黎和白焦蕉进入道观内。
色彩鲜明的经幡灰蒙蒙笼罩上一层尘土,层层遮蔽笼罩的观内有些许昏暗。
白焦蕉钻入彩幡内不见身影,严黎撩开一侧的麻纱质地的长幡,抬头看去。
殿内布局简单,殿内塑着一尊金甲武神,两位神官站立左右护卫,不过都是枯木雕成。
供桌果盘里只剩下发黑的果核,糕点碎屑,看起来凄冷简陋。
一股扑鼻的恶臭味从木雕上传来,准确来说,是从三位武官身后的草台子传出。
严黎用手捂住口鼻,高喊道:“观主可在?三清宝观道主可在?”
供奉的神台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弱不可闻的呻|吟声。
严黎挑着经幡转身朝神台后走去,一席破破烂烂的草席子,裹着个黑衣老道。
老道身上同样有刺鼻的恶臭,蜷缩在不能蔽体的席面上。
老道费力睁开眼睛,将那笼衣袖扯低遮盖发灰枯槁的手臂。
他缓缓道:“施主你终还是来了,逃回观里我曾算过一卦,你是死局破生的关键一环,生路放在你面前,能不能生全看你抉择。”
严黎不解道:“此话何解?道长必定是知晓些奉河村的秘闻,何不道与我听。”
老道的胸膛微弱的起伏,艰难摇头道:“道不可闻,闻而非也。”
严黎快被这垂死老道气笑,他两指夹住那张阴秽照片,凑近到老道眼前。
他紧盯着老道眼睛,问道:“道长认识照片上的人吧,中间的为家父,意外跌脚折断脖子而死。”
老道矢口否认,“贫道不认识这三人,我常年待在破败道观中,认不全奉河村村民乃是正常之事。”
严黎对于这老道咬文嚼字,颇为头疼。
削铁如泥的冷钢刀架在老道鸡皮脖上,严黎冷笑一声道:“我要听实话,你撒谎我手中的刀可不答应。”
钢刀往下按压,刀沿侧锋红红的血线沾满,严黎是狠下心从他口中套得真话。
至于如何知晓老道撒谎?严黎利用犯罪心理学审问犯人时,如果犯人撒谎,会有一些心虚的表现,如老爱用肢体触摸身体某部分,眼球朝右转。
老道说不认识时眼睛朝右上方觑,明显有事瞒着严黎。
老道咕嘟吞咽口水,费力道:“我是认识此三人,因为我就是给他们拍照的人啊。”
严黎心下大惊,追问道:“那你拍摄时见到土坡上的脚印为何物?”
他隔空指向那抹爪印,势要追击水落石出。
老道的眼睛落在四枚印痕上,眼里冒出一星诡异的光。
“那日我出观采摘柿子果实饱腹,不曾想遇到了你父亲,他与其他两个外地来的男人接头接耳,看到我走近,便立马停止交谈。那名最年轻的男人笑着举起了手中的相机,让我给他们拍摄一张合影……”
老道略一停顿,似乎感觉冷,裹紧身上的草席,神色怪异接着道:“我并未在土坡上看到野兽之类,拍摄完的照片上却有……我将此事告诉你父亲,你父亲却让我别多管闲事……咳咳……施主为我去外间打些水来可好……”
严黎为从老道口中得到有用线索,冷着张脸道:“等着!”
白焦蕉这厮不知跑到何处去,他跨步从供台上取了一只白瓷陶碗,从观院的青石井中打了水,盛放在瓷碗里。
严黎挑开经幡,眼中闪过不可置信,手中的水碗轻轻泛起波澜。
少年托腮看着老道塞着肥烧鹅,老道全然没有方才的死气,生龙活虎地撕下油油的烧鹅腿,满嘴发亮的油腻里是发臭的黑色脓疱,这种味道和神台上的木雕的气味如出一辙。
严黎端着水碗,挡在白焦蕉身前道:“离他远点,你没看到他嘴里的黑色物质。”
他皱眉厌恶看着红色口腔里覆满细小的触须,如千年老参长长的须子包围着肉块,吸附尽上头的血肉,只剩一根棒骨。
白焦蕉迟疑道:“我没有看到哥哥所说,他只是在正常进食。”
“怎么可能?你仔细看他嘴里全是触手。”严黎受不了白焦蕉一脸平静的样子,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噩梦餍住的疯子。
白焦蕉怀着镇定的语气道:“哥哥你且再看看他嘴里。”
严黎转身再瞧老道啃食烧鹅,正常的舌头,正常的牙齿,一切都是正常的。
老道甚至重新散发出生机来,艰难咽下鹅肉,“施主可否把水碗递给我,贫道嚼着鹅肉有点舌干。”
严黎紧绷着身体,只有水碗里的微微晃动的水纹显示了他不平静的心。
老道吃满喝足抱着鼓起的肚子躺在草席上哼哼唧唧,不安的暗流在严黎内心涌动。
白焦蕉掀开篮子底下麻布,道:“哥哥我在道观角落草团上发现了这些散落的符箓。”
朱砂勾画的黄符漆红斑驳,看起来年代久远,经过多年岁月的洗礼。
严黎惊讶道:“这些祈愿符上都有奉河村村民的姓名。”
他一张张抽取看,李婶、杜晓曼、杜曼声、虞志勇……他认识的人皆在此列。
老道摸着鼓胀的肚皮,嗤嗤笑了起来,“这些都是三四年前的祈愿符了,村民们一向信奉神官,神官不庇佑世人,于是乎信仰转移,地狱里的恶魔被放出来了,村民们是不是还是原来的灵魂谁说的准呢?”
他茫然的微笑着,两片肥厚的嘴唇里传出袅袅的戏语,让严黎感到阵阵阴冷悚然,村民的灵魂不再属于自己,那会被何物代替?他不由想到封死的土房子里的教授(方块),就算砍断了头颅,依然能够污染寄生人类。
严黎按照老道的要求抽了几张黄符纸,点燃神台上的香烛,燃纸成灰洒进水碗里,一碗浑浊的黄符水便熬制完成。
老道猛然灌下黄符水,两只蜷曲的枯指慢慢舒展开来,如死去的鸡爪缓过劲头,脸上惨白的面色渐渐爬上零星的红光。
他舒口气叹道:“体内的邪祟阴物暂时能压制一段时间,年轻人我给过你们忠告,万不可靠近有水的地方。”
他眼中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劝诫。
奉河村有水的地方?严黎作为玩家只解锁了人物杜明的权限碎片,有关奉河村重要的剧情背景并不清楚。
严黎问白焦蕉,“奉河村除了绕村而过的奉河,还有其他有水的地方吗?”
白焦蕉答道:“村后靠近……”
一双脚悄无声息融入死寂的破烂道观中,背上挎着一把磨损了刀锋的长刀,长刀上几条裂纹不均匀的分布。
女人一只手虚虚绕到背后刀柄上,面上则是神情慌乱道:“杜明,你的表妹失踪了,杜伯母烦请我告诉你一声。”
严黎看向张春燕,此女不简单,表面饰演出对虞茵失踪的焦急,内心颇有城府心计,难以揣摩。
他怔怔道:“表妹失踪?张姐你能否细细道来这件事的经过?”
白焦蕉垂手站在严黎身侧,目光奇妙看向躺在草席上的老道,老道拿着鹅骨头剔牙缝,嘴里小声嘀咕道:“早就让那小女娃远离水,你们就是不听,哎。”
张春燕两侧的短发遮住了大半面容,面容粉白中带着星冷,“听虞叔说孩子出门玩耍不见的,他当时在地头干活,丢下锄头就跑,和曼声婶子回家大吵了一顿,互相指责对方看顾孩子不力。”
严黎想起她扎着两根红蝴蝶羊角辫的小表妹,虽回村只见过寥寥数次,却对她的精灵古怪有所见识,不想她真的出事。
张春燕道:“现下村里人都在找她,连我娘也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寻找。”
严黎道:“我和焦蕉加入你们,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严黎作为玩家,收到了系统灵的通告。
【隐藏支线任务解锁:玩家作为失踪女孩的表哥,杜明一定伤心欲绝,那么找到小女孩的藏身处和村里隐藏的玩家,系统友情提示隐藏的玩家已经在你身边出现过了哦。】
严黎不动声色的看着对面的女人,张春燕在道观中背着光,看不清神色,但是他敢肯定她收到了隐藏支线任务。
他作为外来务工回乡玩家,隐藏的玩家没有离开过奉河村,会是谁呢?
张春燕的刀磨损严重,她又在深山里遭遇了些什么?
老道看着快步离去的三人,喉咙像是被尖利的刀片四面割挤,“这里……是旧神的国度,地狱之门将要开启,一个……都跑不掉,嗬嗬……”
他嘴里一级一级伸出肉黑色的触须,吐出些碎渣骨头。
道观昏暗的采光下,严黎一行人并没有看清他的眼球里有游动的血丝。
冰凉的手电筒白芒在暗色荒野里照射,朦胧的雾霭沉浮幽寂的夜色中。
村民大声呼喊着虞茵的名字,穿透静静流动的白雾,从雾气中走出六人,分别是严黎,白焦蕉,张春燕,陈吏,杜曼声,虞志勇,剩下的村民不见踪影。
白焦蕉忽然觉得异常委顿,靠近严黎小声道:“杜伯母是不是和我们走散了,还有李婶和其他村民怎么不见身影?”
严黎牵紧少年的手,低低附耳,表情严肃庄穆:“等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放开我的手,记住了?”
白焦蕉觉得耳畔热意麻痒,下身一紧,腰背略略一弯,掩饰低低应了一声‘嗯’。
严黎看着虞志勇神情仓皇,水烟袋表面附着未燃尽的黄红烟丝,高喊道:“茵茵你在哪?回家吧——”
杜曼声静静亦步亦趋跟着她的丈夫,穿着印着浅黄色雏菊的碎花袄子,双手交握,头上散发着浓重的头油味,严黎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熏人的杜鹃发油,似乎比上次见面的味道更重了。
严黎摸索着腕骨上的银纹镯子,镯子对于他一个大男人来说太过紧小,冰冷的镯身贴合在腕骨上,他徐徐将那镯子转着圈,冷银触感让他的头脑更为清醒。
白焦蕉不安的手抓在了他细腻的手腕上,心头隐隐有不安的预判,接下来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祸事。
陈吏勾着头笑嘻嘻弹着鸭舌帽,眼神如吐着蛇芯的毒蛇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猎物怎会允许旁人沾染,强烈的控制欲在他心头开出一朵毒花,肆意生长挂满食人的藤蔓,欲要吞噬猎物,与他真正融为一体。
陈吏不停咀嚼着口中的口香糖,眼神停顿在严黎的衣衫饱满胸肌处,嘴里吐出个巨大的泡泡。
该怎么样惩罚不听话的小狗呢?
张春燕五指紧握三|棱钢刀刀柄,漠不关心几人间的暗流涌动,她对臭男人可不感兴趣,短发在后脑勺扎起利落一束,看起来像个英勇的女武士。
陈吏嘴前口香糖泡泡破灭,他神色难堪。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停住了脚步,死死盯着前方。
他们最终找到了失踪的虞茵。
虞茵沉默微笑看着玩家,蛋黄色睡裙浸湿透明化,两条羊角辫的红绸带在黑夜中宛如两枚铜钉死死将她钉在水晶玻璃匣内,她是美丽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响在玩家的脑海:
【恭喜所有玩家找到失踪的虞茵,隐藏支线任务完成过半,请玩家找出虞茵死亡的真相。】
是的,虞茵已经死亡,他们找到的是虞茵死亡的尸体。
虞茵全身浮肿泡在池塘内,惨淡的面庞下放大的瞳孔冷冷望着在场目击者。
全身经过长时间浸泡变得糜烂,面部五官肿胀不可辨认,手腕脚腕膨胀不再纤细,腹部高高隆起,像一个被恶意吹胀的气球,随时爆炸。
杜曼声第一个忍不住吐了,哆嗦着扶住虞志勇不忍再看第二眼,吐着舌头,瞪大双眼的女儿。
尸体皮肤泡软膨胀,腐败巨人观传出难闻的恶臭味,连杜曼声浓重的杜鹃头油都遮不住。
严黎忍着尸臭默然走上前,检查尸身,轻轻一碰巨人观的关节便变形。
几滴泪砸在她凄怅的脸蛋上,他是真心实意为小表妹的去世难过,他悄悄捏紧手指。
严黎打开尸体的嘴部,检查发现尸体的呼吸道没有液体堵塞,也就是说她不是生前入水,意外溺亡,而是被凶手杀害抛尸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