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某个小搬运工工作得太过专心,连明耀都没忍住过来看了一眼。
明耀在边域的样子和在族中不太一样,走路的姿势很是板正,神情坚毅,昂首阔步,统御族兵的腰牌被擦得一尘不染,挂在腰间,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滑动。
哪怕现在是阴天,明耀也能将身上鹤灰色的族服穿得像是金鳞甲。
这其实是明斯远的样子。
明耀认为,想要有明斯远那样的威慑力,首先从气势上便要与之相像。
为了成为明斯远,明耀不管在战斗时,还是在生活中,都在下意识地模仿着他。
明耀一边走,问旁边的族兵道:“他怎么样?听话吗?”
提起明昭,族兵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每次想起三少爷每次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冒出来,对着他呲着牙笑,说:“能不能再来一份。”的样子,都感觉自己的胃都在隐隐作痛。
“三少爷人很好,就是吃的有点多。”
一个人能吃下三个人的量。
明耀会错了意,皱眉道:“我弟弟吃点东西怎么了?你们不都辟谷了?还能因为他饿着你们?”
说着,他们便已来到了明昭的房前。
明耀抬起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明耀眸子一缩,直接推开了房门。
就见明昭正坐在桌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筷子。
“敲门怎么不应?”
明耀走过去,看到了满满一桌的空盘子。
“……”
这一刻,他觉得族兵保守了。
就算是修仙者,吃这么多,也不会感到撑吗?
“你不是也辟谷了?怎么还这么爱吃这些东西?食物比灵气驳杂,难怪你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
明耀习惯性地对明昭说教。
以往的明昭听到他说教便会耷拉下头,今天却反常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明耀一愣,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这眼神不像是他那个整天傻乎乎的弟弟,倒像是什么异兽,这异兽似乎还想咬他。
不等明耀细想,明昭突然站起身,抱了他一下。
明耀吓得一下就把他推开了。
兄弟间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
重新站好后的明耀甩了甩袖子,尽力维持着方才的语气:“我来是想告诉你,再过半月我回家述职,你呆够了就跟我一道回去,在这什么事也不干,还得别人伺候你。”
他看了眼明昭,又飞快地移开了眼神,不自在地继续说道:“我没空陪你,但你要想出去,跟人说就是了,也没必要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明昭重新低下了头,明耀看着他的发顶,终于找回了刚才的状态。
他用苦口婆心的语气接着道:“父亲让你来边域,是还对你寄予厚望,你自己也争气些,别总是让父亲失望。”
最后,他用一句关心的话做了收尾。
“想吃什么就吃,边域不多你这一张嘴。”
说罢,他拍了拍明昭的肩膀,转过身,用他惯常的姿态走出了房间。
房门重新紧闭。
原本“明昭”站着的位置飘落下一张被人随手画了几道的符。
小坏打了个哈欠,跳到了床上去。
而此时此刻的明昭,还在地牢里陪着尊贵的方少主用餐。
今日方青玄食欲有些不济。
明昭来的时候看他身上又多了几处新伤口,应当是是反抗浊灵的时候挣扎,引动了困住他的两极奇门阵所致。
明昭早就发现方青玄总会下意识地忍痛,越痛,他越不动声色,能让他连饭都吃不下去,想必真是痛极了。
明昭一向认为,忍痛除了自虐外,并无任何用处。
就像他,即使不让他吃薛荔,他也只是会失去快乐,并不会增强意志。
因此明昭在给方青玄吃食时,顺便往其中塞了几片薛荔。
由于这几片薛荔的面子,地牢外响起雷声时,方青玄抬眼,往明昭的方向看了一眼。
轰鸣声仿佛有什么在劈砍着地牢,一声盖过一声,贯彻着整个耳道。
这样的雷声,哪怕是常人听了都会心中一震。
某只老鼠却趴在地上,两只爪子在地上划来划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怕打雷戴什么陀翡鸟羽毛?”
明昭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点他呢?
方青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么离不开这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你几岁?”
饭还没吃完呢,就开始怼起送饭的人来了。
卸磨杀驴也没他这么快的!
明昭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背过了身去,用屁股对着方青玄。
他不能说话,斗起嘴来他吃亏,不行。
方青玄以为他气到说不出话,嗤笑一声。
“小孩脾气还挺大。”
明昭不理他。
方青玄被阵法和浊灵磨得有些躁郁的心情突然好上了一些。
果然,快乐总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拿起了明昭给他塞的薛荔。
然而这次,薛荔带给他的却是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感受。
方青玄只含了一口,便偏过头将那片薛荔吐了出来。
只见原本透明微软的薛荔变成了荧黄色。
哪还是什么薛荔,分明是酸涩无比的黄果!
某只老鼠在此时才转过身,爪子中间夹着一张燃烧殆尽的易物符,爬在地上难以自抑地拍着地,耳朵变得更宽,粉嫩嫩的。
在此之前,方青玄从没见过老鼠是怎么笑的。
如今乍一看见,只恨不得自己从没生过这双眼睛。
他抬起手,要动用灵力将明昭抓过来,明昭却早有所料,一溜烟滚出了阵法。
余下方青玄坐在阵中,神色阴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隔空点了点他,做口型道:给,我,等,着!
明昭并不怕他,只是非常遗憾,没能在阵内多笑一会。
吃着他的食物,还敢讽刺他,怎么敢的?
当小废物没脾气的吗?
赢了和方青玄的第一次斗法的明昭头也不回地拍碎传送符,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到动静的小坏睁开一只眼睛叫了几声。
明昭笑容一顿:“二哥来了?”
小坏又拿着一张符纸,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明昭噗呲一声乐了:“坏爷聪明。”
不过这一抱,怕是将他二哥吓得不轻。
坏爷八成是故意的。
听到夸赞,小坏骄傲地别过头。
明昭坐到床边,闭起一只眼睛,以指做笔,在眼皮上随手画了几道。
再睁开眼时,那只眼睛已能看到明耀眼中的场景。
天幕昏暗,硕大的雨滴砸落,雨帘如瀑布一般挡在视线前。
正当明昭竭力想看清雨中的景象时,一只足有五丈宽的浊灵裹着怨气冲天而起,冲破雨帘,嚎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明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心跳平复后,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三山五州,由乌水环绕,也由乌水连接。
乌水每次翻身,沉在水底的无数浊灵便大量流入附近的州山。
各族族兵的存在,便是为了在边域建造一条防御线。
今日适逢暴雨,每当这个时候,都是边域最危险的时候。
乌水涨潮,给了更多浊灵逃脱的机会,这时的浊灵,也远比往年的更加凶残。
因此,在看到占星师给出的结果后,明潮才会特意去确认了一遍,明昭是否还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
而明昭不知道这些,听到了雷声的方青玄也没有提及这件事,让明昭误打误撞地赶上了这最可怕的场景。
黑压压的一片云自乌水上空压过来,带着要吞没一切的气势。
黑云之中,成千上万的浊灵密密麻麻,张着黑洞似的大嘴不断涌动。
岸边,青莲色的灵气萦绕在每个明家族兵的身上,各式各样的鹤灰色清浊阵交叠,或大或小的天体矗立其中。
它们身形如鼠,背负紫翼,脖颈与四肢各围着一圈图纹,嘴角上扬似笑。
这便是鸵鼠。
明耀抬了抬手,那只朝他迎面扑来的浊灵便被困在了阵中。
“今年怎么这么多浊灵?”一名族兵有些不安,愁眉不展道。
“听陆家的说,他们去年的浊灵也比以前多,如果这浊灵当真是在逐年增加……”
另一名族兵没有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果浊灵当真是在逐年增加,浊灵大劫,真的还会等到三百年后才出现吗?
清浊阵内的浊灵怒嚎着,气势汹汹地要撞出去,却在撞上阵壁的那一秒像被滚烫的水浇上了似的,惨叫着缩成了一团。
明耀双手施诀,运转清浊阵,将困在其中的浊灵绞杀,随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对手底下的族兵呵斥道:“面前的浊灵都没杀干净,想什么以后的事!”
族兵纷纷闭上了嘴。
“身为族兵,你们只要记住,无论何时遇到浊灵,你们都必须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其他的,都不是你们该管的!”
“是!”族兵齐声应道。
明耀自小跟随明斯远,对其既敬畏又憧憬,他言行举止样样朝明斯远看齐,如今已有八分像明斯远了。
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明斯远。
一个,处处争强好胜,酷爱比较,思想古板,死忠于责任与正直,丝毫不懂得变通的人。
统领族兵,的确是最适合明斯远去做的事,被他带出来的族兵,无一不接受了严苛至极的训练,能力出众,不惧牺牲。
而成为明斯远,也是最适合明耀去做的事。
因为明斯远活在别人的眼光中,而明耀活在明斯远的眼光中。
更为庞大的浊灵向明耀扑过来,明耀抬起手,清浊阵中的鸵鼠便微笑着一爪拍下,将疯狂的浊灵死死地按在了阵中。
从来都生活在安稳的最后方的明昭终于得见清浊的场景,脆弱的小心脏却经受不住如此刺激。
明昭一抬手,抹去了眼上的远视符,岸边的场景便从眼前消失。
对于神州人来说,人生共有四部曲。
第一部,觉醒血脉,接受家族的初步教导。
第二部,考入各州山的学院,接受实战指导。
第三部,考入九堂,或直接录入家中族兵。
第四部,留在九堂,或以九堂为通行证,空降族中管理层。
这四部曲,各族都一样。
从血脉鉴定开始,所有人便都会按部就班地走这四步,从第一步,就开启了他们的内卷仙生。
而明昭死在了第一步。
对于他这种死在了第一步的人,活在这个浊灵遍地的修仙界,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拼尽全力在族中求一个职位,为家族做事,受家族庇护。
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粒沙,浊灵来袭时生死由命,能遇到来保护他的清浊者便是幸运,遇不到,便坦然等死。
明思哲让他来看看。
他也知道了明思哲想让他看的是什么。
明思哲的劝说方式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想让明昭知道,对于如今的神州来说,符师就是第二条路。
小坏卧在明昭脚边,静静地看着他。
明昭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坏爷。”明昭说。
“我大伯想让我内卷。”
小坏:“……”
它到底在期待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