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坐在树下,一手按着符纸,另一手笔走龙蛇地画着篆文,为在场的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引灵符。
他附近的弟子看见这一幕,苦中作乐。
“有的人学都学不会,有的人却能闭着眼睛画。”
“季尊者说让我们上战场带符师,我们还真就带了个符师。”
“哈哈。”
“不过,他那么怕浊灵吗?都得闭上眼睛才行。”
“密密麻麻的那么多,非清浊者肯定害怕啊。”
“他不是无怨心吗?”
“那也是,你虽然不会被蛇咬死,但你不也每次看见都吓到跳起来吗?”
“啧,你怎么还揭人老底呢?”
陆玉兰的手指已经弹出了血。
血液沿着琴弦下流,使奏出的音色变得沉闷滞涩。
手下弹出的曲子呕哑嘲哳,难听至极,陆玉兰却依然没有停下,只是心疼地看了看湘泉琴。
这时,方青玄旋身来到她身边,腾出了一只手,为其复原伤口。
此番清浊,最让她对其改观的,大抵就是方青玄和孔家两兄弟了。
陆玉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谢谢。”
方青玄没有回头,把她手指上的伤口复原好之后,又顺手抹去了琴弦上的血迹。
引灵符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孔金柯渐渐有些力竭,一直举在手里的盾有一瞬间落下,险些被伺机而动的浊灵钻了空子。
苏芒眼疾手快地将他推给孟霆:“他的隐息符烧尽了。”
一旁的奚子旭当即上前补缺。
孟霆为孔金柯又下了一道隐匿术。
祝怀瑾则扔过来一瓶灵丹。
他们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清浊线。
在这条线里面,他们可以放心地将背后交给身边的人。
“阵法都破了,尊者他们什么时候来啊,快撑不住了。”
“这个村子里到底有多少浊灵,清了那么久,都不见少的。”
“这文茎木牌是屁用也没有啊,还不如隐息符有用。”
“还是有点用的,刚才有一只小浊灵,我没看见,就让文茎木牌替我挡了。”
“一千个浊灵里面也就那一个小浊灵,还让你遇见了。”
“浊灵都在变强,我们的文茎木牌什么时候能变强?”
正当他们打开了吐槽学院的话匣子时,头顶的浊灵突然被驱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众人抬眼望去。
巨大无比的各族天体从窟窿中慢慢显现,在天体脚下,站着一群戴着半遮脸的凶兽面具的人,手中或拿着灵器,或空空荡荡,腰间挂着枚狴犴玉牌。
是戒堂!
“是戒堂的前辈!”
奚子旭忍不住道:“这才是戒堂的正确打开方式!”
看看他们之前遇到的,那都是些什么!
“尊者们也来了!”
村口出现了此次清浊随行的所有尊者,甚至季蘅都来了,眨眼间便挡在了他们的面前,带来了尘埃落定般的安全感。
小坏从季蘅身上一跃而下,直奔明昭而去。
它一到明昭脚边就一顿乱叫,明昭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坏爷,害你担心了,我没事。”
尊者们的实力果然还是超出了他们许多。
这样数量的浊灵,没过多久便被他们清了个干净。
劫后余生的众人像是一群小鸡仔,一个个围到了尊者们的面前。
“尊者,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们都快吓死了呜呜呜……”
“我差点就被附身了尊者……”
“尊者……”
方长老被他们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行了行了!那么大的人了哭什么哭!”
“尊者!”一名弟子哭喊道:“景岚死了……”
长老们齐齐一怔。
孟霆开口,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他们。
“彭妄呢?”
“已经和其他村民一起被奚子旭关在八卦阵中了。”
孟二叔环顾一圈,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在这了吗?”
“还有梁笙师兄和薛少主。”
方木站了出来:“我去找吧。”
梁笙抱着薛堇如,从一间村舍中走了出来。
薛堇如躺在他怀里,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如果不是她的胸膛仍在规律地起伏,会让人觉得她已经死了。
梁笙走了几步,慢慢停了下来,他看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笑了。
“哟,来接我的?”
方木没有如以往一般与他调笑,他的目光落到了薛堇如脸上。
“你对她用魂术?”
梁笙:“有一件好奇的事而已。”
方木紧紧地盯着他:“有什么好奇的事,需要用到魂术?”
“以后你就知道了。”梁笙走过方木:“其他人呢?就剩我了?现在去哪?”
方木一把拉住他,声音冷凝。
“四象离幻阵被触发之前,你为什么说出不去?”
梁笙回头看看他,蓦地笑了:“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
“回答我。”方木一字一句道。
梁笙看了他半晌,道:“因为薛堇如说,出不去。”
“所以你就信了?”
梁笙笑开:“我那么喜欢她,当然她说什么……”
“梁笙!”方木厉声道:“景岚死了!”
梁笙一顿。
“你还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方木是真的怒了,他一把攥住梁笙的衣领:“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为了达到你自己的目的,你可以置那么多人的安危于不顾?纵容四象离幻阵开启,故意让跟着你的景岚他们被分到孟霆那一极,你知道那一极里有什么!?梁笙,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自私了!”
“抱歉,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什么!”方木猛地打断他的话,指着他道:“你向来心思缜密,我都能想到的事,你会想不到?”
梁笙没再说话。
方木压了压火,又看了眼他怀里的薛堇如:“所以这件事和她有关系?”
梁笙似叹了一声:“不知道。”
“我会如实禀明尊者。”
“随你。”
梁笙挣开他的钳制,抱着薛堇如继续向前走去:“快走吧,他们还在等我们。”
看着他的背影,方木咬了咬牙:“梁笙,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他语气加重:“不要走到让自己无法挽回的地步。”
梁笙没有回头。
夕留村一行,所有人都很狼狈。
方尊者决定让他们先回青山,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讲述清楚,其余的人则留下来继续办清谈会。
众人第二日便登上了返程的龙骧,一上船便前前后后地聚集在了甲板上,说起了这次的事。
趁别人不注意,陆玉兰坐到了明昭身边。
“明昭,你是明家人,对吗?”
明昭捂住嘴巴,作惊讶状:“怎么会呢?真的吗?你从哪听说的?”
陆玉兰轻笑出声。
“我看到你捂心脏了。”她看着他,眼中有些愧疚:“很难受吧?”
陆玉兰难得正经,明昭却有些尴尬。
他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
“没事,缓一会就过去了。”
“别担心,”陆玉兰也没多说,只是承诺道:“我会保密的。”
陆玉兰从明昭身边离开后,找到了倚在栏杆边的方青玄。
“小昭的事,需要隐瞒下来吗?”
方青玄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你看得出来吧?”陆玉兰说:“小昭和明昭很像。”
“我们能看出来的事,尊者们一定也能看得出来,隐瞒下来,或许能让明昭少些麻烦。”
方青玄终于转过头来:“巧合而已,照实说即可。”
陆玉兰听到这句话,知道方青玄有办法解决,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另一边。
“孟霆,你怎么也没回家看看?”苏影问道。
“二叔说家里正忙着和戒堂一起解决这次的事,就不让我回去给我爹添麻烦了。”
“你这可好,好不容易回了趟潍州,却连家门都没见到。”闫维替他感到可惜。
“这有什么,”孟霆笑笑:“以后想回有的是机会。”
这时,孔奕辰和孔金柯朝他们走了过来。
苏芒:“他们怎么过来了?”
孔金柯听到,立刻反问:“我们不能来吗?”
苏芒给气笑了。
“也不知道是谁,平日总摆着一副目空一切的架子,这会又觉得是别人嫌弃他了。”
孔奕辰:“我们不是来吵架的,陆玉兰喊我们打牌。”
“打牌?”
陆玉兰抱着一个大箱子从他身后冒出来,笑着道:“好歹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玩一玩嘛。”
众人都给她这个面子,未再多说什么,自动分成了三桌。
陆玉兰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些筹码分下去。
分到明昭时,她直接抓了前人的三倍之多。
孟霆眼都看直了:“你怎么给明昭那么多!”
隔壁桌的孔奕辰知道为什么。
“崔明昭现在可是她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陆玉兰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明昭救了我的命,我对他好点怎么了。”
孟霆从明昭手里抢出一把来:“你那什么隐息符,我还没跟你要学费呢,就拿这个抵吧!”
明昭知道他是好意,以免将来孟家的人会找他的麻烦,却还是犹豫道:“你确定?”
孟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这你都不愿意给我?”
“不是,”明昭斟酌了下用词:“我怕你等会输光了。”
孟霆:“……”
“方青玄为什么不过来?”奚子旭看着栏杆旁的那道身影,问道:“他这样显得我们在孤立他。”
苏芒对他的问题感到无语:“又多了个不清醒的人。”
奚子旭迷惑。
“方青玄明明是靠一个人孤立了我们所有人。”
明昭看了看方青玄,突然开口,冲他喊道:“方青玄!来打牌!少个人!”
孔奕辰忙阻止他:“我哥不可能来的,你叫什么叫?”
苏芒笑了一声:“你确定?”
孔奕辰回头看去。
此时尚是凌晨,龙骧周围雾气缭绕。
朦胧的背景下,方青玄缓缓朝他们走来,像是水墨画中粗略的线条。
孔奕辰瞠目结舌:“哥?”
方青玄没搭理他,走到明昭身边问道:“哪少人?”
明昭:“就我们这桌少。”
方青玄便在明昭身旁坐下了。
孔奕辰一把将陆玉兰推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换个位子,我要跟我哥打!”
陆玉兰歪了歪头:“我倒是没问题,你别后悔就行。”
孔奕辰想都不想。
“我今天就是输得发冠都不剩,也不会后悔!”
苏芒问贺传邵道:“平时喜欢玩什么?”
贺传邵茫然地看了看她:“没玩过。”
苏芒直接撂了牌。
苏影和闫维一齐安抚她。
“教教就会了。”
“大不了多玩几局嘛。”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孔金柯拿到牌后,环视一周。
奚子旭表情一般,不像拿到了好牌,陆玉兰还在努力摆牌,祝怀瑾就更不用说了,他只会炼丹。
孔金柯瞬间有了赢的信心,拿出了自己的大半筹码。
奚子旭劝道:“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不需要!”
祝怀瑾:“输得起吗?”
孔金柯一字一句:“本少主绝对输得起!”
打牌的时候是最适合聊天的,尤其在座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孟家人。
“彭妄这次倒是老老实实交代了。”
“怎么说?”
“他之所以能操纵那浊灵,是因为薛映礼。”
“薛映礼?”
那个偷换了孟霆试卷的人?
怎么还有他的事呢?
孟霆接着道:“那个装浊灵的玉瓶,也是薛映礼给的。”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彭妄操纵浊灵。”孔奕辰问。
“具体的彭妄也不知道,反正这事就和薛映礼有关,”孟霆说着,语气有些不善:“薛映礼也不是没条件的,他让彭妄帮助浊灵附身身边的人。”
“那这人也太坏了吧!他到底图什么啊?”
“所以薛映礼只要求了是他身边的人,并没有指名是谁?”明昭发挥了提取重点的特长。
“他优先选了景岚?”
孔金柯冷嘲道:“那些借口他被浊灵附身了的人,怕是再找不到借口为他开脱了吧。”
“景岚去世的时候,他那么伤心来着,还背了他一路。”
“反正人都死了,装装悲伤有什么难的?”孔金柯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陆玉兰犹豫道:“也有几分真心吧。”
孔奕辰:“别管他,他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人心都脏。”
孔金柯再一次感到被针对。
他不可置信道:“本少主觉得人心都脏,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都是十一族,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这世上纯粹的好人能有几个?不自私的人又能有几个?就你们现在玩的这么好,真遇到了利益纠纷,谁能保证不先为自己和家族着想?”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这群人,是名副其实地被富养出来,却又见惯了丑恶的一群人。
见惯了丑恶,却又逼迫自己相信美好,成为美好。
陆玉兰轻声道:“我就是觉得,总是先怀疑别人不善良的话,也会失去自己的善良的。”
善良能值几个钱?
孔金柯想说这句话,却又没说出口:“随你们,本少主也就是说说自己的想法。”
明昭又提取了一遍关键信息:“重点其实不是薛映礼怎么做到的操纵浊灵,而是他能做到操纵浊灵。”
“你们记得吗?”孟霆被他提醒了:“那些被关在山洞里的戒堂前辈,还有那些被附身的村民!”
“那他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让别人被附身?他跟夕留村有关系吗?”
有些事就是不能细想,越想越毛骨悚然。
孟霆打了个激灵:“算了算了,打牌打牌,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他话音刚落,苏芒就一把掀了牌桌。
“不打了!要教你们教!我教不了一点!”
她扭头就走。
苏影和闫维一如既往,一个追上去安抚,一个留下来继续教。
被抢先一步的孔金柯咬了咬牙,收回了牌桌下的手。
纯靠记忆力的祝怀瑾一脸淡然:“教不会掀牌桌还好,可要是因为打不过就掀牌桌,就太没品了。”
在牌桌上混大的奚子旭附和道:“可不是嘛!”
陆玉兰表情愁苦。
是这样赢呢?还是那样赢呢?
她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我真不太会打,就是手气不错。”
奚子旭和祝怀瑾同时陷入了沉默。
背对着她坐着的孟霆含泪放下了手中的牌。
孔奕辰偷偷对方青玄说:“哥,你让让我。”
明昭犀利的目光瞬间向他们看来。
方青玄神色一正:“牌场无兄弟。”
孔奕辰:呜呜。
和戒堂做完交易,白珉回了潍州的谛听楼。
楼门前站着一个人,长手长脚,目露精光。
“我不抓你,你倒是先来找我了。”
荀草冲他微微一笑:“你我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