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问完后，定定地看着小昭的眼睛。

黑色从极细处开始蔓延，直到将最后一处清澈的角落完全覆盖。

众人大惊失色。

“浊灵！”

“他不是无怨心吗？怎么会被浊灵附身！”

“什么时候的事！”

“完了完了，别忘了他可是怨气命！”

陆玉兰怔住了：“小昭？”

小昭倏地回头，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她。

陆玉兰被吓到瑟缩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对陆玉兰出手的时候，小昭却低下头，看向了自己身上涌现出的黑雾。

那是一只一直藏在了他身上，只为在此刻附上他的身的浊灵。

小昭看了看那只浊灵，然后茫然地抬起了头。

每一个人在与那双黑洞似的眼睛对视上时，都拿出了最戒备的状态。

小昭的目光最终重新落到了陆玉兰身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它们以前不会上我的身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们带到了这里……”小昭无意识地说：“我明明没有什么怨恨……”

他想了想后，再次开口。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已不再如往日一般少年，而更像是一个魔鬼，在借着他的口，倾吐着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和恶意。

“羡慕和不解，也会产生怨恨吗？”

“我，只不过是有些，羡慕你们而已。”

明昭脸色一变，眨眼间挡到了陆玉兰的面前。

下一刻，一只浊灵从小昭身上窜出，直直地穿出了明昭的身体，又落入了方青玄画好的清浊阵中，被玄鸟一爪撕碎。

方青玄抬手捂住了明昭的眼睛。

胸口处，象骨闪烁着极亮的光，用最大的力量稳住明昭的心脏。

众人再次轰然。

“无怨心！？”

“崔明昭也是无怨心？”

“这次是真的无怨心吗？”

明昭脸色惨白：“他之前之所以心无所怨，是因为他以为自己遭遇的所有一切，都是正常的。”

不觉得自己活的差，是因为从未见过好。

小昭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异兽一样，在这座夕留村中与世隔绝地活着。

他所接触到的，除了带给他无尽折磨的人，就只有那些日日发狂，还等着他供养的人。

所以他不知道，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事，都是错的，都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的。

因为无知，所以他不曾羡慕过别人，也不曾不解过自己的命运。

因为无知，所以他一个怨气命，才能在这满满一村子的浊灵中干干净净地存活下来。

可他唯一的这一线生机，却因为他们的到来，被打破了。

以拯救为名突然出现的他们，才是怨气命的最终一环。

数不清的浊灵从四面八方而来，直直地灌进了小昭的身体。

这是它们最爱的躯壳。

等了那么多年，这副躯壳才终于有了缺口。

方青玄封住了明昭的视觉，将他放在一边。

明昭往他手里塞了一堆符篆：“引灵符……还有，隐息符。”

方青玄接过符篆，往每个人身上都贴了一张隐息符。

“这是什么？”

孔金柯刚问出声，就看到一只浊灵直接绕过了他，往小昭的方向而去。

其他人也都发现了。

“这……孟家的隐匿术？”

孔奕辰看了明昭一眼：“看来以后清浊，真得带个符师啊。”

方青玄一挥手，将所有的引灵符在外侧围成了一圈，金光乍起，引灵符熊熊燃烧，同时，玄鸟高声清唳，庞大的朱殷色阵法平地而起。

“别愣着，画阵！”

所有人当即召出天体，在小昭身上布下了各色层层的清浊阵。

可浊灵太多了。

怨气命的诱惑太大。

除了这个村子里的浊灵，还有无数的浊灵，从地底钻出来，直奔小昭而去。

想要终止这一场景，只有一个办法。

方青玄神色一厉：“杀了他！”

怨气命一旦被附身，终生都将是浊灵趋之若鹜的躯壳。

明昭无力地盘坐在地上。

他的心跳声却依然没有平复的迹象。

那是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致死的心跳。

他的命，此刻只悬在那根小小的象骨上。

能动手的，只有陆玉兰。

陆玉兰眸子一动，看向近在咫尺的小昭。

无数的浊灵在他身上穿梭，小昭却只是看着她，眸子里铺满了黑色，眼神空洞，机械地说：“这是怨气命为我注定好的结局，对吗？”

陆玉兰的眼眶骤然湿润，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陆玉兰！凡遇怨气命，必斩！”孔金柯怕陆玉兰不愿动手，出言催促。

孔奕辰也道：“陆玉兰！我知道你不忍心下手，但再拖下去……”

他话未说完，松花色灵力化作的剑便从小昭的胸膛径直穿过。

剑柄处，是陆玉兰竭力控制着的颤抖的手。

众人都因她的果断怔了一下。

陆玉兰看着小昭，啜泣出声：“你这一生，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或许都是由命格注定好了的，但也有些事，是命格也无法阻挡的。”

方青玄眸子一颤。

“它注定你怨气缠身，注定对你好的人都将不得善终，可即便如此，也总会有人，想要对你好，愿意对你好。”

“我想带你出去，哪怕知道你身上有怨气命的诅咒，我也想带你出去，因为我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人过的这么不好。”

明昭微微抿起唇。

所有人都只知陆玉兰温良谦让，下意识地觉得她会在这种时刻心软。

却忘了，陆玉兰还是一族少主。

她心知肚明，从小昭被浊灵附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

可……

陆玉兰终究重情。

“下辈子，你不会再是怨气命了。”陆玉兰眼泪滚珠一般落下：“我为你点祈天灯，以我百年命数，换你一世安康。”

“你要自己学会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遇到不好，就赶紧跑……”

在陆玉兰难以自抑的哽咽声中，小昭的身体如同一件瓷瓶，碎开了无数的裂纹。

浊灵如同污水一般，从裂纹中陆续渗出，被外界天罗地网的清浊阵绞杀。

体内浊灵渐清，小昭眸中黑色也渐渐褪去。

最后的最后，他握上陆玉兰的手，露出了和她一样的纯善的笑容。

小昭：“谢谢。”

陆玉兰不忍地垂下了眸。

在她垂眸的那一瞬间，小昭的身体和松花色的灵剑一起，节节碎裂，化为虚无的灵光，消逝在了天地间。

好不容易等到的躯壳消失，无数的浊灵愤怒地嚎叫起来。

陆玉兰忍下悲痛，召出了湘泉琴。

清浊阵起，陆玉兰奏响湘泉琴，为所有人的清浊阵增幅。

这是陆玉兰此生弹奏的第一首哀乐。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乐声顺着松花色的灵力，传到了每一个人的天体上。

各族的天体也似感受到了这股悲怆，用最大的力量，在阵中与浊灵厮杀起来。

或许清浊也是每一个觉醒了血脉的人注定的命运。

然而究竟是命运使然，还是自己的选择，谁又能真的分得清呢？

对错与否，甘不甘愿，由己不由己，由天不由天，从来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绝对的答案。

无比清楚的只有当下。

他们是清浊者。

他们从青山而来。

他们在为自己，和身边的人而战。

……

白珉见到镜中浊灵朝明昭而去，眸子一厉，却紧接着发现浊灵只是穿胸而过，并没有附到他的身上。

白珉愣了一下，渐渐回归到了平时散漫的状态。

“无怨心？”那道声音有些意外。

白珉附和道：“这个确实多亏了你，我原来也不知道。”

那道声音顿了一下。

镜子里只能看到明昭缓缓地坐到了一边，他本身就是非清浊者，因此白珉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的注意力落到了渐渐消失的小昭身上。

“有些可惜呢。”那道声音道：“我可是忍了很久，才没用他来养灵。”

“无怨心，多好的容器。不过看他像异兽一样，不管经历什么都一无所觉的样子，也很有趣。”

白珉若有所思地问：“摆弄别人的命运，对你来说很有趣吗？”

“不过为什么呢？”不等那道声音回答，白珉便再次开口。

他勾出了一抹撩人的笑：“是因为，你也曾这样被别人摆弄过吗？”

话音未落，水纹镜陡然碎裂，手掌样的黑雾变得如山一样巨大，带着能毁天灭地的灵力，向白珉打去。

这一掌疾风迅雷，所经过的地面，都像软泥一般被其强大的灵力拉到前移。

白珉缓缓抬起手，与它对了一掌。

他似根本没用灵力，黑雾与他对上的时候，本身所带的强大灵力也似全然消失，周遭的时间却在此时静止了一瞬。

两掌分开之际，巨大的灵力波动以他们为中心，向四面横扫而去，数座山峰顷刻间碎成石块，轰然崩塌。

地面好似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一只白鸟飞过，其翅膀扇动带起的微风，却带起了冲天而起的齑粉。

方圆十里的地面，生生下沉了百丈之深！

“不悔心，竟让你的修为涨到了如此地步。”那道声音的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认真。

“佛山绝学，果然不容小觑。”

白珉懒懒道：“也就一般般，能打赢如今的你而已。”

“今日收获果然不小。”那道黑雾慢慢散去。

“不过，若要用这种方式解决你我的恩怨，未免有些可惜。”

“下次，不要再等我来找你了，后果，你不会想要看到的。”

黑雾消失后，费二来到了白珉身边。

“就是打不过了想跑，说那么好听。”

“好歹岁数挺大了，对老东西尊重一点。”

费二：“……”

到底是谁更不尊重？

他叹了一口气：“不追吗？”

白珉摸了摸心脏。

只是比平时略快一点。

很好，下次出手，就可以不留余力了。

“才出了一张牌，急什么？”他看向夕留村的方向：“要除，就除个干净。”

费二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感慨：“明家但凡没有这心脏上的毛病，如今怎么也能在十一族里排个前几。”

白珉扫了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道：“楼主，与过去的亲缘过多纠缠的话，会毁了你的。”

费二一噎，转移话题道：“不过还真和你猜的一样，只是拖了拖，他就等不及了。”

白珉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兴趣：“这样的巢穴定然还有不少，去找找，然后问问戒堂有没有这个需要。”

费二忍不住砸了下嘴。

真损啊。

让别人给他干活，还收别人的酬金。

“那群人还要多久破阵？”白珉问。

“再有一刻钟就差不多了。”

虽然浊灵奈何不了明昭，但阵法一破，难保那些被附身的戒堂中人伤不到他。

得赶在四象离幻阵被破之前解决。

“反正你今天都动手了，再接着活动活动筋骨呗。”

费二不愿意去。

和那么多发了疯的戒堂人打，他得累死。

白珉再度从原地消失。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去。”

……

“不管设局的人针对的是谁，这个村子一定不简单。”

“你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

孟霆从石缝中向外望去：“不过，这些前辈在做什么？”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那群戒堂中的人并没有向他们追来，而是率先奔向了那些被困在八卦阵中的村民。

“这怎么杀起来还不分敌我的？被附身的人也杀？”

“难道前辈对这些夕留村的村民怀有极深的怨气吗？”

只见被附身的戒堂中人，只用一掌便拍碎了奚子旭布下的八卦阵，随后用灵力将被困在阵中的村民吸入掌中，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下手十分狠绝。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有人看不下去。

“就，任由他们被杀吗？”

“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

“我们，不是也有责任保护被附身的人吗？”

“你那责任心能不能只在该有的时候有？”

“现在难道不是该有的时候吗？”

“那你去，你不怕死，你就去。”

“吵什么？”苏芒不耐开口。

苏影拉了拉她的手，微笑中似有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

“不能做无用的牺牲，先想想办法。”她看了看外面的情景：“不过那些前辈现在没有集中在一起，想同时引开的话就不太可能。”

闫维：“就算不提那些前辈，外面那么多的浊灵怎么办？”

孟霆说：“我的隐匿术倒是可以暂时躲过这些浊灵，但是躲不过那些前辈。”

“你的隐匿术能用到我身上吗？”奚子旭突然问。

“能，但时间不长。你想怎么做？”

“串珠子。”奚子旭回过头：“还有谁有疾行符？”

“我这有。”

“我这也有！”

奚子旭将收集来的疾行符贴在了脚底。

祝怀瑾问他：“我跟你一起去。”

闻言，奚子旭笑了一声：“我们奚家人天生跑得快，你们祝家人呢？”

祝怀瑾沉默了。

笑死，祝家人压根跑不起来。

“行了，”奚子旭又向同样想与他一起去的其他人递了个眼神：“我自己去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你们去了反倒是拖累，况且那些八卦阵是我布的，我破起来更快。”

“那你小心，见势不妙赶快回来。”

“放心吧。”

孟霆给奚子旭上了一道隐匿术。

奚子旭在石缝处静待片刻，随后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先是奔向了距离最近的八卦阵，将阵破开后，用灵力缠住阵中的村民，又紧接着奔向下一个清浊阵。

已经走到了阵前的戒堂前辈目标骤然消失，站在原地顿了一下后，向奚子旭疾速追去。

他就这样捡一个，串一个，一会儿便拖出了长长的一截队伍。

奚子旭的走法很是惊险，每每与戒堂的人擦身而过。

紧跟在他身后赶到的戒堂前辈与同类相遇，总要再次停下，分辨他的方向。

这样下来，就被他拖延出了时间。

众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蓦地从石缝中冲了出去。

“哎！他要干什么？”

众人紧盯着他冲去的方向，这才发现，在那个方向还有一个被困在了八卦阵中的人。

是那个被附身的彭妄！

那个冲出去的人，正是险些被他害了的朋友！

而此时，一个戒堂人已经靠近了他们。

狴犴玉牌翻过，一个方字映入眼帘。

“哇，这人真的……感天动地，彭妄都那么害他了，他还要救他啊？”

“还偏偏赶上一个方家的前辈，这是专往最硬的石头上撞啊。”

“那好歹是他朋友。”

“有想害自己的朋友吗？”

“他那不是被浊灵附身了吗？”

“别什么事都推给浊灵好吧？”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际，石缝外突然出现了一抹身影，全黑的眼珠向石缝中看来。

！！！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们，但还是好可怕。”

孟霆却提起了万分的警惕，他紧紧地盯住那人的狴犴玉牌。

那人在石缝旁摸了摸，随后若有所感地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玉牌也终于被翻了个面。

孟家人！

孟霆后背一凉。

他的隐匿术可躲不过自家的前辈啊！

孟霆：“走走走！快走！”

几乎是他们刚离开，那孟家人便一掌拍碎了石缝，向他们紧追而来。

彭妄看到那方家的戒堂中人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并未打算逃走。

他被浊灵附身，终生都要受其折磨，又犯下了如此多的过错。

对他而言，一死了之，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在八卦阵被破的那一刻，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突然扑了过来。

那道身影螳臂当车般的和那戒堂中人对了一掌，顷刻间便被轰碎了全身的骨头，身体弯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在了他的面前。

彭妄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景岚！！！”

他快速爬上前去，想将景岚扶起来，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戒堂人的第二掌就要朝他轰来。

关键时刻，白珉凭空出现，两指捏住他的后领，将其轻飘飘地向后一扯。

那戒堂人便如同被勾住一般直直向后飞去，狠狠砸在了他出来时的石洞内，晕了过去。

彭妄跪坐在地上，不住地为其输注着灵力，然而灵力刚一碰到景岚的肌肤，便在上面震出了一片蛛丝样的裂纹。

白珉一眼便知景岚命数已决。

彭妄慌忙收回灵力，眼泪一瞬间簌簌滚落，无助而崩溃地哭喊道：“怎么办……怎么办景岚！你为什么救我！你救我做什么啊！你蠢吗！你救我根本不值！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为什么！”

“景岚！你别死！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景岚！我求求你！你别死……”

他哭到失声，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比起他，景岚的胸廓却早已失去了起伏，只用最后一丝未散的灵力，支撑着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命……没有谁高……谁低，即便浊……灵附身，你也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不管是作为……作为清浊者，还……还是作为你……的朋友，我都……没办法，没……不救你……”

“不要轻易求死，不要……做个懦夫，好……好活下去，老……老实……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

“……不要再让别人……步了你的后尘。”

景岚缓缓地失了声息。

他的灵力全部用来告诫彭妄，实际身体早已僵硬，到了最后，连阖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彭妄连碰都不敢碰他。

痛苦与自责压的他无法起身，他抱着头跪伏在地上，涕泗横流。

忏悔是如今最无用，却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景岚……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过伤害你……真的，我只有过那一瞬间的念头，想过为什么不是你……真的只有那一瞬间……”

别人都没经历，只有自己经历过的，往往才会产生怨。

而浊灵附身，一丝一毫的怨气，都会被无限放大。

一瞬间的不甘，便能演变成无边的恶意。

直到最终酿下惨剧，陷入悔恨之中，再度为浊灵提供养料。

周而复始……

浊灵放大的是自身的恶意，可如果浊灵没有附身，这份恶意可能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白珉叹了一口气，往追着奚子旭的那群戒堂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