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珉看完了季蘅发来的消息，调转了脚下的方向。
这次不用猜，费二就知道是明昭又出了事。
然而这次他却拦住了白珉。
白珉淡淡道：“让开。”
费二犹豫地开口：“楼主，与过去的亲缘过多纠缠，怕是会破了你的不悔心。”他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斩断了所有的因果，方成了现在的白珉，莫非你都忘了吗？”
“费二，”白珉说：“你现在所说的，就是所谓的过去因，未来果。”
费二一愣。
白珉按住他的肩膀，用不可撼动的力量将他慢慢推开。
“知道不悔心为什么要断掉因果吗？”
费二一眨眼，白珉的身影便在眼前消失，只留下他懒懒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不悔心，任何一个选择，都要遵从本心，永不后悔。”
“我去救他，因为我现在只想救他，此番选择无关已经舍掉的过去，和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
四象离幻阵的第三轮幻象开始了。
所有人都被饥饿感折磨的无比烦躁。
小昭连修仙者都不算，更是难以支撑。
方青玄带着他们在一片树林中停下。
“先停一停吧，熬过这一轮再说。”
“怎么会这么饿？”
“辟谷时都没这么饿。”
“我宁愿像孟霆他们那样全身发痒。”
“他们或许更羡慕我们呢。”
“要是饿死在这可真太丢人了。”
“难以想象，我这辈子还能有这么饿的时候。”
“不明白，断胳膊断腿我都能忍，为什么饥饿忍不了一点？”
明昭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方青玄看了他一眼：“没死吧？”
明昭说：“还活着，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吃人了。”
周遭讨论的声音莫名停了一瞬。
方青玄问小昭：“村子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吗？”
小昭抬起头：“应该在哪家里还会剩一点。”
方青玄点了几个实力较高的人：“分头去找找，别走太远，半柱香以后回来。”
明昭继续躺在原地挺尸，听着小昭问陆玉兰问题。
得知自己是怨气命之后，他似乎终于对他们产生了几分好奇。
小昭问：“你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全是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陆玉兰：“嗯，就像，就像这个旋龟壳，我们想要告知别人什么事情的话，就用神识，通过这个旋龟壳发送出去。还有，还有龙骧，可以乘坐龙骧，去很远的地方……”
小昭听完，轻轻啊了一声。
“是这样。那区别还挺大的。”
就像他们想象不出小昭的生活一样，小昭也同样想象不出他们的生活。
所有的设想，都是基于自己见到的真实之上。
陆玉兰说：“很快你就可以见到啦。”
小昭：“不是说，怨气命绝对没有好的结果吗？就算我真的出去了，也不能像你们一样吧。”
“不会的小昭，”陆玉兰忙道：“你生活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都没被浊灵附身，就说明你是个例外，我相信等你出去了，一定能活得很开心很幸福的。”
“是吗？”
“嗯！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陆玉兰坚定地说。
小昭弯了弯唇，比刚才的笑容自然了许多。
“那就好。谢谢你们。”
明昭背对着他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方青玄一回来，就看到明昭嘴里塞了一棵草，正无意识地咀嚼着。
他快步走过去，将那棵草拔出来。
“这你也敢吃？”
明昭躺在地上，轻声道：“我饿疯了。”
他说完，方青玄就没再说话，周遭陷入了一片安静。
明昭勉强分出一丝精力看过去。
“所以我吃的是什么？”
方青玄说：“幻草。”
明昭：“……”
他麻木地抬起双手：“请不要怜惜，用力地绑住我。”
“你在对我哥说什么糟糕的话！”
孔奕辰刚回来，就听到这句不堪入耳的语言，当即大呼小叫起来。
明昭冷漠道：“我刚吃了幻草。”
孔奕辰果断递上一根缚仙索：“哥，用力绑住他。”
方青玄看着明昭：“吃了多久了？”
“你们走后不久开始吃的。”
方青玄径直蹲下，抓着他的手腕绑了起来。
方青玄坚信自己用了最大的力气，甚至还用灵力加了道禁制。
然而没过一会，却见明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将身体合成了一团面状物，往旁边一滚，便自然地挣脱了缚仙索。
“……”
这又是从哪学来的本事！？
方青玄都看得怔愣了一瞬。
下一刻，耳边吹来一道热气：“方青玄。”
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青玄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却抬起，牢牢地箍住了明昭的肩膀。
而明昭就像个醉汉一样，目光迷离地望着他的方向。
幻草起效了。
“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小小声，说秘密一般：“鸟，是不是都喜欢抓老鼠？”
方青玄还没从一片混乱中清醒过来，就先黑下了脸：“你说什么？”
明昭猛地捂住心脏，掐着嗓子装腔道：“哎呦！每次都这幅表情！吓得人心脏都要停掉了！谁欠你钱吗！死鬼！”
“他没病吧？他冲我哥撒娇！？”
孔奕辰一把拉住陆玉兰，用力地晃了晃。
陆玉兰推开他，飞速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留影石，目光热切地锁定了前方的两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的话题，就看今日了！
方青玄收敛了下表情：“你先坐下。”
明昭没动。
他看着方青玄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挠了挠头，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况十分不解：“嗯？我什么时候又被你抓住……”
方青玄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又？
又！
陆玉兰瞬间把留影石往前递了递。
明昭被捂住嘴，也没有反抗，而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在他掌心里嘟囔道：“可怜见的，又被关了吧？”
方青玄磨了磨牙，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
他运转灵力，想要直接按住明昭，将他重新捆起来。
明昭却一个旋身，从他手下滑走，然后掏出了一张空白符篆，在上面唰唰写道：要薛荔吗？亲。
方青玄一顿，看着那张符篆，以及符篆上面的那双含情眼。
“有薛荔，你吃什么幻草？”
明昭嘴比脑子快：“因为要给喜欢忍疼的大老板你留着呀，亲。”
方青玄再次被逼到后退一步。
下一刻，就见明昭伸出手，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一片薛荔三玄币，承惠～”
“……”
方青玄盯着那只洁白的手心看了半晌，然后冰冷地勾了勾唇，握上了那只手，一个用力，便将明昭按在了地上。
“哎！疼！”
明昭呸呸几声，吐出了嘴里啃到的泥，然后茫然地转过头，想要看看那个把自己按在地上的恶魔是谁。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先爬上了脊梁。
这感觉，他熟！
方青玄绳子还没系好，明昭就又不老实地翻了个身。
“你又想干什……”
方青玄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昭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衣带，将白软的肚皮露在了外面，然后四肢摊开，悠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语气宠溺的像是在哄三岁幼童。
“真拿你没办法。这次又想写什么字，快写吧，你让带几日就带几日，都听你的。”
方青玄：“……”
孔奕辰张开了他没见识的大嘴。
陆玉兰的神情则像是吃了过多的大补之物一样恍惚。
她摇了摇头：“精彩，太精彩了。”
方青玄彻底气笑了。
孔奕辰开始疯狂地推搡陆玉兰：“喂喂！我哥是在冷笑吧？是吧？我没看错吧？”
陆玉兰烦不胜烦：“是！你别推我！烦死了！一边看去！”
孔奕辰喃喃道：“完了完了完了……”
“喂！你还不快把崔明昭拉走？我哥每次冷笑都没好事，一会他一定会打人的！啊啊啊！他要动手了！”
孔奕辰捂住了眼睛。
陆玉兰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是真的对你哥没有一点眼力见啊。”
打？
她敢保证，方青玄连骂都不会骂明昭一句。
方青玄扯着明昭的领子，将他拉了起来，就着他解开的衣带，把他紧紧地捆成了个粽子。
明昭还在挣扎着，突然听见一道阴森无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现在开始，动一下，发一声，你的化形符就会被我纹在你身上，你就永远都是老鼠了。”
明昭乖了。
片时，孔金柯同其他人回来。
孔金柯看着在方青玄身边扭来扭去的明昭：“这是在干什么？他浊灵附体了？”
“没有，但比那还要可怕。”孔奕辰失魂落魄道。
孔金柯奇怪又嫌弃地扫了他一眼，便重新转过了头。
紧接着，孔金柯就看到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方青玄黑着脸，将找来的食物一口一口地掰下，然后递到明昭的嘴边。
明昭要在地上扭完一圈后，才肯停下，将方青玄递来的食物吃进去。
而陆玉兰就抱着留影石，雕塑样地坐在旁边看他们，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
崔明昭虎口夺食。
方青玄激情投喂。
重点太多，孔金柯竟不知从何惊起。
他晃了晃脑袋，坐到地上，随便拿起一块馒头吃了起来。
然而没嚼两口，他就吐了出来。
孔金柯眉头紧皱，一脸痛苦：“怎么这么难吃？都馊了！”
见明昭吃的那么香，他还以为这馒头很好吃呢。
方青玄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馒头一扔。
“那就都别吃了。”他烦躁地按住明昭：“催吐符有没有？”
“没有，”明昭拱了拱，从身下挤出一张符纸，冲方青玄嘿嘿一笑：“但是我会画！”
说罢，他撅起屁股，趴在地上，调整好姿势，握着笔在符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
两笔画完了催吐符后，明昭将符纸献宝一样呈给了方青玄。
方青玄将符纸随手折了折，塞到馒头里，像刚才一样喂给了明昭。
明昭乖乖张嘴。
“呕～”
周围的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食物。
吃不下去了。
孔奕辰脸上平生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崔，崔明昭，吐到了他哥身上。
片刻后，明昭抱着膝盖，低着头，缩在角落里，周围落下一片绝望的阴影。
陆玉兰坐在他旁边暖声安慰：“没事的明昭，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说着，她转过头，发出了一阵尖锐但隐忍的笑声。
明昭：“……”
陆玉兰控制好表情，重新转了回来：“这件事别人肯定很快就忘了。”
“啪嗒”一声。
明昭看过去。
陆玉兰慌张地将留影石捡了起来。
明昭幽幽地看向她。
陆玉兰回之以端庄的微笑。
被吐了一身，方青玄却好像没太生气，只简单地施了个清洁术，等第三轮的幻觉过去，便叫起众人继续出发。
明昭这次走到了陆玉兰身后。
方青玄扫了他一眼，没管。
又绕过一个小山坡后，明昭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陆玉兰：“大约申时吧。”
“也就是说，从刚才休息的地方到现在，仅过了一刻钟。”
方青玄回过头：“怎么了？”
明昭：“我又饿了。”
他看向小昭：“四象离幻阵，离两象交界处越近，时间流速越慢，怎么我们的时间，反倒过得越快了？”
孔金柯第三轮就没解饿，如今听他的意思仿佛是第四轮马上就要来了，当即反驳道：“你本来就口欲重，怕是你饿得快吧？”
明昭没回他，继续问小昭道：“你究竟是，把我们往哪带了？”
……
苏芒动了动鼻子：“我怎么总闻到一股强烈的浊灵气息？”
“是这些被关着的人吗？”
苏芒摇头：“不，不是。”她面露疑惑：“难道这里还有浊灵？”
“是不是你闻错了？”闫维问道：“阿影就没闻到。”
苏影一顿。
“我不可能闻错，她没说，不代表她也没闻到。”
闫维都被她怼笑了：“我又不是在说阿影的不好，你怎么一沾阿影的事就变刺猬。”
这时，孟霆悠悠转醒。
奚子旭举起手边的石头就要再次砸下去。
孟霆忙拦住他：“等会等会，我听到点动静。”
他翻了个身，将耳朵贴到地面上听了一会，神色霎时凝重下来。
“是什么声音？”
孟霆没说话，缓缓坐起身，惊疑的目光望向了旁边的山壁。
很快，奚子旭也感受到了。
又或者说不用感受，所有的变化，都已肉眼可见。
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颤动着，无数的沙砾弹起，渐渐形成了一片尘雾。
巨大的山壁如同一道石门，向两侧缓缓打开。
视野中，出现了一群疯兽一样的人。
这群人无一不有着全黑的眼睛，狰狞的表情，在山壁打开的刹那，便向外面疾速冲来。
然而在孟霆他们眼中，最显眼的，却是挂在这群人腰间的那块狴犴玉牌。
孟霆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扭曲：“戒堂？”
奚子旭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拽起祝怀瑾就跑。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苏芒苏影。
苏影边逃边向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弟子喊道：“还不快跟上！不想活了！”
被浊灵附身好歹还能活。
可要是和被附身的戒堂人打起来，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戒堂！这里怎么会有戒堂的前辈！”
“这怎么打的过！”
“救命！给我留一条活路吧！”
众人连滚带爬地起身，还没站稳就以最快的速度向外冲去。
跑着跑着，祝怀瑾突然说：“好像不止有戒堂的前辈。”
其他人抽空回了下头。
这才发现，在那群被附身的戒堂人身后，还有着如云海一般浩浩荡荡的浊灵，彼此交叠纠缠，数量之多，竟连涌动都显得无比艰难，令人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
是方木和贺传邵碰到了，都会果断选择重回古井的地步。
这一刻，苏芒对孟霆恨之入骨。
“孟！霆！”
“算我倒霉好了吧！”
孟霆感受着爬上肌肤的第四轮痒意，眼角滚落两行真挚的泪水。
他好想他的好兄弟。
尤其想好兄弟的疾行符。
关键时刻，孟家的隐匿术还是有些作用。
孟霆带着他们藏到了一个山缝中。
奚子旭脱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缓了缓后，他忍不住开口：“不提倒霉不倒霉，对于这整件事情，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其他人看过来。
“戒堂的前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和那么多的浊灵一起被关在山壁中？又是谁，突然打开了山壁？”
“从我把被附身的人都关在了八卦阵中开始，情况就一直在变糟糕，先是明昭误被传送了过来，紧接着村子被封闭，四象离幻阵开启。”
“而且，”奚子旭说着说着就有些躁：“一个这样偏僻，落后的村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浊灵？”
这时，苏影突然开口。
“之前那个用错了传送符 ，将明昭传来的人，好像已经不见了。”
闫维清点了下人数。
“还真是。”
“我就说，怎么会有人连个传送符都不会用。”
“所以这是一个局？”
孟霆皱了皱眉。
“可如果是有人故意设局的话，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明昭扯进来？”
“这个局针对的，真的是我们吗？”
白珉疾行至中途，骤然停住，看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想引我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话音刚落，前方的半空中就浮现出了一面水纹镜。
镜子里的，正是此时此刻夕留村中的景象。
“好久不见了。”一道混杂着老人，孩童，男人，妙龄少女等许多人的声音带着些喟叹，在镜子中响起。
“当我知道佛山把除掉我这件事交给了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等了好长时间，”那道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可你一直不来！”
“我都把行踪故意泄露给了你，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不来！”它的语速变得又急又快，听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不堪忍受。
“后来我才知道！”
一只黑雾凝成的手凭空出现，抚摸上镜中明昭的脸。
那道声音又重新变得和缓，像是情人间的亲昵耳语：“是因为他。”
“我没办法，”它似有些委屈：“想要见你，只能从他下手。”
白珉率先看向孟霆所在的场景，眯了眯眼：“以人养灵。看来这么多年，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进步。”
“我就知道，”那道声音笑道：“瞒不过你。”
“你还养了个怨气命？”
白珉聊家常一般问道。
“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那道声音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叫小昭。”
闻言，白珉点了点头。
“你是真的很想死。”
声音笑了笑：“死在你手里，是我的梦。”
黑雾像是要与白珉玩猜谜的游戏，它将明昭所在的场景完全遮住。
“他对你的确很重要，对吗？”
白珉并不否认：“对。”
“可是，”那道声音犹豫地说：“他现在好像有危险呢。”
黑雾移开，白珉重新获得了全部的视角。
只见水纹镜中，明昭不知何时挡在了陆玉兰身前，而在他的前面，一只硕大的浊灵已近在咫尺。
白珉缓缓抬起了半阖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