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方家在辜州的别院中。
方青玄正坐在床边,接受九堂之一,药堂的疗伤。
他的床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方家家主方南山,一个是青山的大师兄,方木,负责此次清谈会的相关事宜。
方南山:“此次清谈会,你可还能出场?”
方青玄心想,何必多此一问呢,答案明明只有一个。
他嗯了一声。
方南山便微微颔首,领着治疗完毕的药堂尊者离开了。
等到两人从视线中消失,原本沉稳站在一边的方木才解除了封印似的凑过来。
“嘿!你都这样了,还去干嘛呀!”
方青玄捡起一旁的玄衣套上,盖住了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处。
“每次清谈会都得把我放上去,以让三山五州安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语气中带着两分不在意的自嘲:“在你家尊主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有点用的花瓶罢了。”
方木啧了一声:“别这么说。”
说罢,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只能干站着不说话。
最后是方青玄先不耐烦:“还有事?”
方木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主要来意,他压低了声音,冲着方青玄挤眉弄眼道:“哎,你跟我说说,那位英雄救美的英雄,是明家的谁啊?”
“没有这个人。”方青玄直接否认。
“得了吧!你骗别人,你骗我?”方木指了指自己,想骂他又不敢,只好把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就你当时那样,你说信号是你自己发的?狗都不信!还有,你从明家的地牢里出来,我们想多问两句你都不让,还说什么人已经抓到了,管别的做什么,你说这话的时候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个管闲事的人?还让我送了那么多好东西过去,你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方青玄穿好了衣服站起来,听完了这些分析后,不带情绪地哼了一声,看向他,问道:“就你聪明?”
方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确实,方青玄并没想着遮掩自己的意图,别人看出来这些也正是他要的结果。
有他的态度在这里放着,没人能用这件事当借口找明家的麻烦。
但是。
“你为什么不单独报答他?你把东西送到明家,落到他手里的能有几个?”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方青玄推开了方木。
“嘿,你这人……”方木正要谴责他,就看方青玄走到了桌边,从一个碟子里拿起一片东西塞进了嘴里。
待看清那是什么后,方木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薛荔!”方木跟到他身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愿意吃这个了?”
方青玄眸子阴了下来,这是他发火的前兆。
“我想吃了,不行?”
方木举起手做安抚状:“我这不是,怕尊主说你吗?”
以往,提起方南山,方青玄总会很不耐烦,且能让他瞬间转移怒火。
然而这次,方青玄虽然的确没有再冲着方木发火,却也只是沉了沉眉,没有再说话。
方木的目光落到了方青玄身上的玄衣上。
方青玄从前穿的金缕衣,青鸾护腕,都是孔家家主孔繁秋亲自给他做的防御法器,而这身玄衣,却是方家的至宝,由万千清浊阵钩织而成的法衣。
穿着它,便可以长期压制浊灵,只要定期加固法阵即可。
但同时,穿着它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巨大的痛苦。
当时,基本上赶过去救方青玄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关重大,即使去的都是方家的亲信,方南山也依旧让每个人都签了生死契。
对于签了生死契的这些人来说,变的只有心态,但对于方木来说,变的还有方青玄。
不知道是浊灵带来的痛苦使得方青玄性情变得比从前更加阴晴不定,还是策划这一切的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这件事带来的打击才让方青玄变成了如此。
但总之,方青玄变了。
方木也猜不透他了。
方木叹了一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明日便是清谈会的最后一天,你要做的事我也都给你安排好了,做完你就回来,别的事都不用管。”
方青玄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知道了。”
方木最后看了那碟薛荔一眼。
哎,孩子不再只靠自己忍着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明昭一来到清谈会,便去找了青山符师所在的位置。
很难找,却又很高调。
难找在于什么标志都没有,明昭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
高调在于那位传授符篆的尊者旁边围了一群人,正看着他用易物符变戏法,口中还发出阵阵惊呼。
明昭:“……”
一看就挤不进去,明昭果断放弃。
最后一天了,要么就在哪等会?
这人总不能变一整天的戏法吧。
明昭私下看了看,寻了片阴凉地坐下了。
片刻之后,明昭的姿势由坐着转为了躺着,再往脸上一看,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俨然已经睡着了。
方木带着方青玄往高台上走的时候,刚好路过此处,往这边扫了一眼,忍俊不禁道:“看来季尊者今天的戏法变的很无聊。”
听见他的话,方青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待看到那道睡得四仰八叉的身影后,方青玄忽地停下了脚步。
方木:“怎么了?”
方青玄眯了眯眼。
他虽然没见过那只老鼠睡觉,却见过其趴在地上画符时的各种姿势,那真是叫一个千奇百怪,恣意妄为,鼠身都难以限制他的自由与奔放。
莫名的,方青玄觉得,若是那只老鼠睡在此处,大概就会是这个姿势。
而且,在清谈会上找个地方睡觉,这种事情也很像他能做得出来的。
“没什么。”
方青玄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明昭正睡着,突然听到耳边似乎有许多人在议论,且议论声越来越多。
随着几个清晰的“方青玄”“青山”传入耳中,明昭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聚去。
人流量被吸引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那位变戏法的尊者前面应该空出来了吧。
明昭思考着,站起了身。
他找的这个睡觉的地方地势较高,甫一站起来,便将整个清谈会的场景收入了眼中。
明昭看到新的人群中间站着方青玄,而他要找的那位尊者,就站在方青玄的最前面,也就是人群的最中间,看着方青玄画清浊阵。
人人都爱看热闹,热闹本人也不例外。
明昭:“……”
得,这个更挤不进去。
明昭无意再等,跳到了平地上,打算看看青山学院的招生时间,然后就离开。
想看方青玄的人比想看变戏法的人多多了。
明昭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却还是在看方青玄的人群里,而且这人群还在不断扩大。
明昭走得举步维艰。
“哎,方青玄怎么穿着一身玄衣?传说中的金缕衣呢?”
“不知道。”
“方青玄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象中的,会在浊灵大劫中荡清浊灵的救世主,怎么也该是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方青玄却看着阴森森的,有些可怕。”
这一刻,明昭突然意识到,原来觉醒了血脉的人,也是从一出生开始,便被注定了结局的。
就连方青玄也不例外。
明昭是对这片神州毫无意义,而方青玄,是太过有意义。
甚至,连他应是什么样的人,都已经被框定好了。
“听我在青山的朋友说,方青玄脾气很大的,动不动就打人骂人。”
“这个单从他一剑斩杀了那个绑他的侍卫就能看出来了。那侍卫,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却半点都不留情。”
看着他长大的,却能绑架他,折磨他,这从小长大的情义里,又能有几分真心?
绑了方青玄,以为方孔两家会善罢甘休?
那侍卫必死无疑,但死前也必将受尽折磨。
方青玄被信任之人背叛,却一句质问也没有,不问有无原因,不问有无幕后主使,直接给了他一个痛快。
对方加注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他也一分都没有还回去。
够可以的了。
“而且看他这样,被绑也没受多少苦嘛。”
“那你就去跟他换换呗。”走了半天也没挤出两个人的距离的明昭突然驻足出声。
“什,什么?”那人冷不丁被怼,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看到明昭身上穿着的普通衣衫,当即轻蔑一笑:“有些人啊,不会清浊,却还要修灵,浪费这世上的灵力不说,还总是找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人活于世,吸这世上的气,修这世上的灵,都是天理轮常,何来浪费一说?你这话,敢当着散修联盟的人说吗?”明昭看向他。
他的眼神平淡清澈,却看得那人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
明昭又说:“我倒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活着,才是浪费灵力。”
“你说什么!”
“干什么?”
由于看方青玄的人太多,明耀便带着一些族兵前来管理秩序。
今年辜州是主办方,他们和陆家便负责了清谈会现场的安定。
明耀在人群中看到明昭,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等走到旁边,听到他是在与人争吵,就更稀奇了。
不过稀奇归稀奇,明耀将明昭护在了身后,对着欲要打他的那人说:“在清谈会闹事的人是要被赶出去的,从此记入黑名单,再不得进清谈会。”
那人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明耀将明昭带出了人群,才问他道:“你不是不会吵架吗?怎么嘴突然变得这么利?”
明昭:“看不惯罢了。”
明耀看着他这副难得有了些波澜的样子,弯了弯唇:“你要是一直有这么大的胆子,父亲也不至于看见你就来气。”
听见父亲两个字,明昭又恢复了不吭不响。
明耀:“……”
“行了,快回家去吧,父亲找你呢。”
明昭忽地抬起头:“啊?找我?”
“对,说是在家中给你找了个什么职位,要带你去看看。”
明昭看向青山的方向:“可我……”
还没看见青山的招生时间呢。
明耀打断他:“父亲找你,你还要在这看热闹,回头挨骂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他没等明昭回复,便对身后的族兵命令道:“来两个人,将你们三少爷送回去。”
明昭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两个族兵,没有说话。
明耀便又下意识地叮嘱了一句:“别给我惹麻烦,乖乖听话。”
明昭看了他一眼,抬脚跟着族兵走了。
“你去清谈会做什么了?”
明昭说:“就是去看了看。”
明斯远也无意刨根问底,他将手中的一张羊皮卷递给了明昭。
“这个职位,你看看,没什么意见的话,明天就去吧。”
明昭打开羊皮卷看了看,是一个统计族兵物资的职位,不用清浊,也不用和太多人交涉,一辈子衣食无忧。
如果明昭不曾学会画符,他一定会果断地接受这份职位,因为这的确是很好的一个职位,是像他这样未觉醒血脉的人,争着抢着都想要的一个职位。
然而,清谈会给许多人带去了“青山梦”“莲山梦”,符篆也给他带来了“符师梦”。
明昭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我怎么能去做这个呢,父亲,这个不适合我。”
明斯远皱了皱眉:“这个职位你还看不上,你想做什么?”
也许因为这是明昭第一次对他说出自己的意见,因此明斯远并未直接发火,而是说道:“你还年轻,可能不喜欢这样安稳的职位,但是你要知道,你一无法清浊,二无一技傍身,三又不擅长与人交涉,这样的工作,是最适合你的,你不要总是一味的贪高慕远。就算你有什么想学的,你也可以先干着,等你学成了再换也未尝不可。毕竟,你都这么大了,不能一直靠家里养着吧?这要让外人如何耻笑于你?”
很有道理。
明斯远说的每一个字,明昭都赞同。
这大概是他最认同明斯远思想的一次。
可偏偏,他接触过符篆。
接触过,便总是不甘心。
“父亲,这个职位很好,我不是看不上它,而是,我有我想做的事。”明昭说到这,捏了捏手指,然后继续道:“我想做个符师。”
话落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隐瞒了十余年的事情,被明昭在这个时刻,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出了口。
既然决定要去青山学院,便早晚都要坦白。
偷偷学习,可以让明思哲帮忙,坦白的时候,却不能将明思哲牵扯进来。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他必须自己面对。
明昭说完后,没有去看明斯远的神情。
他的心跳已经快得像催命曲了,再快一点,只怕就变成丧钟了。
明斯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明昭摸上了一张扩音符。
声音不够,可以符篆来凑。
明昭微微张开小嘴,正欲再说一遍,明斯远却一抬手:“我听清了。”
他只是不可置信,自己曾经觉得最荒谬的一种可能,变成了事实。
他那个最胆小懦弱的儿子,想要做符师。
明昭用幽怨的目光看了看他。
听清了还问,差点白白浪费一张符。
明斯远没有再说话,他站了起来,下一瞬,一根八尺长的木棍出现在了他手中。
那根木棍暗紫色,棍身上有很多因被砍断了枝丫而留下的凸起,还有无数的痕迹斑驳交错。
这是名彻辜州的通天棍。
也是明斯远的本命灵器。
建木所做,重逾千钧。
每一处痕迹,都是通天棍与浊灵战斗时留下的。
它以往的每一次出现,也都是明斯远在与浊灵战斗之时。
下一刻,一股重力撞到了明昭的背上,让他不可自控地踉跄了一步。
火辣辣的痛感一闪而过,明昭的背部很快没了知觉。
一时间,连吸气都变得很困难。
明斯远没有给他再说一遍的机会,而是直接抬手,打下了三棍。
他发了大怒,竟祭出了专打浊灵的通天棍,来打明昭。
就算没有发怒,他的三棍,也不是明昭轻描淡写就能抗过去的。
然而三棍之后,明昭却依然站立在那,身形挺直,如玉如竹。
这一刻,明斯远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小儿子,似乎和他一贯以为的不太一样。
明斯远不是蠢人。
他也没有通过鞭挞子嗣发泄情绪的习惯。
他只是想先给明昭一个教训,将人打怕了,再问一遍,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
他以为会是如此。
可看到明昭这副模样,明斯远意识到,即便再打下去,他也是同样的答案。
他这个向来唯唯诺诺,谁要他的东西都不会拒绝,问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的儿子,竟然如此有主见,还如此执拗。
和他的大哥,像极了。
明斯远收起了通天棍,对着下首的明昭,用他从未用过的冰冷的语气说道:“你若想做符师,可以,从今以后,不要说你姓明,我也权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在族内,我便说你死了,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明昭动了动手臂,等到能重新掌控身体后,他缓缓跪下,朝明斯远行了一个大礼。
他不打算与明斯远斗这些无用的气,养育之恩如何能全当没有?
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和明斯远无法就符师一事继续沟通下去。
好在,他足够了解明斯远。
通天棍的威力,从明昭每一次开口时难以控制的颤抖气音中展现出来,然而明昭的语气之平淡,却好像从没有受过这三棍。
明昭说:“父亲,我若能做出些名头,便回来拜会父亲,若做不出……也不再让父亲操心了。”
说罢,他艰难地站起,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件大事,就这样被他们两个简简单单地解决。
明斯远好面子,他深知家丑不可外扬,因此绝不会将事情闹大。
而明昭只需要做到交代事实,不多说,不多做,不狡辩,不争吵就好,明斯远提出的任何条件,他都会同意。
三棍。
明斯远最后是控制住了脾气的。
不然只会更多。
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但现在的明昭也无心探究了。
他快疼死了!
听到消息的明耀疾步走来,走到他面前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疯了!”
“那个职位对你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然你还想做什么?安安稳稳的不行吗?非要挨这顿打?你平时不是很胆小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明昭没有如往常一样停下来听他说教,而是不住地向前走,像是要去一个一定要去的地方。
明耀竟拦不住他!
他一脸懵地跟着明昭后面,不住地说道:“你要去哪?挨了通天棍还乱跑,你不想活了?赶紧跟我回去,听见没有?明昭!”
明昭停下了。
却不是因为明耀濒临发火的那一句喊,而是因为前方出现了一道穿着鹤灰色族服的身影。
“大伯?”明耀一愣,然后赶忙说道:“您快劝劝他,他不知道怎么了……”
明思哲走了过来,看着明昭惨白的脸色,叹道:“不是会画替身符吗?就算无法全部挡掉,稍微挡一些也行啊,傻小子。”
明耀只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明思哲的话。
替身符?
什么替身符?
这小子还偷偷画符了!?
“青山招生……”明昭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明思哲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是一月后。”
明昭这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明耀一把捞住他,拧眉道:“早说是想问这个啊!我也知道,非要听您说才行?”
明思哲说:“你之前帮阿昭买符纸不是被你爹打了吗,从那以后,阿昭就不敢找你帮忙了。”
明耀愣住了,就连明思哲从他身边经过,都忘了告辞。
昏迷的明昭在他臂弯中,轻飘飘的一个,仿佛全无重量。
正如同他从前十余年,在明耀生活中那样。
明耀总是在下意识地提醒明昭,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但其实这句话,明昭心里比他更清楚。
他这个弟弟,不管是他,还是他们的父亲,都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了解过他。
明耀眸子一动,轻轻地转过身,把明昭背了起来。
而此时的明思哲,已经走到了室内。
他看着仍阴沉着一张脸的明斯远,露出了一副温和的笑容,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柔至极。
“我不是来劝你的,阿昭也不想让我这么做。你们父子俩的事,就由你们父子俩自己解决,我只问你一句话,”明斯远说着,缓缓地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几缕银光闪过。“从小到大你教过几次,你说打就打。”
看着明思哲手中浮现的东西,明思远的脸微微抽动了几下。
“还用通天棍,明斯远,你好大的威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