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山学符,是明昭一早便计划好的。
因此,他提前买好了接下来几个月会用到的符纸,还给符纸铺的老板留下了一沓符篆,以报答他这些年不露声色的恩惠。
不过,事关升学大事,必要求神拜佛。
神州没有神佛,却有着堪称神佛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谛听楼。
谛听楼以“能请谛听之灵”的经营手段,借已故神兽谛听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敛财。
这原本可引得万人唾骂的行为却持续了数年都没有翻车,可见其要么是十分有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要么就是确确实实有几分本事。
旁的不说,单单谛听楼的服务态度,便是神州一绝。
不管你看起来有钱没钱,不管你穿族服还是素衣,他们全都一视同仁。
明昭闭着眼绕过门口两头凶神恶煞的守门狮,一只脚刚颤颤巍巍地踏过门槛,一个戴着谛听面具的言官便脚不沾地地迎了上来。
脚不沾地是谛听楼的规矩,说是如果脚步声太大,会影响谛听之灵探听消息。
“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客官,想打听点什么?”
明昭正欲将方青玄给他的那枚嵌玉拿出来,却突然听到旁边发出了一阵骚动。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那人手里正拿着一颗封灵珠,给负责他的言官查看。
从外面看过去,珠内有一大树,由两棵互相扶持的桑树相倚而成,树枝上挂着十轮金乌。
“扶桑?”那名言官失声喊道。
那人只给他看了一眼,便翻手将封灵珠收回了芥子袋。
那名言官的脑袋下意识地跟随封灵珠走,等到脸即将贴到那人的芥子袋上时,他的脖子已有近乎两米长了。
明昭:“……”
他默默地捂住了心脏。
原来谛听楼的言官……是与天道签了借契的人的舌头。
签借契是一种禁术。
当人想做一件不可能完成之事时,便可向上天借取片刻的言灵之术,使口吐之言变为真实发生的事。
当然,所说之事也有限制,如果超过了使用者的命格能承受的范围,便会魂飞魄散。
此时不但不能实现愿望,反而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愿望能够得以实现的人,则要将灵魂封于自己的舌头之上,永世不得超生。
因此这些舌头的主人,无一不是走投无路之人,穷凶极恶之徒。
明昭内心流下了害怕的泪水。
救命,谛听楼从哪收集来这么多签了借契的舌头?
“贵客心跳声为何如此之快?”言官热情地问道。
“我平日修体术。”明昭面不改色。
“原来如此。”
这时,那边的言官已将拿出了扶桑的那人领了进去。
明昭收回目光,将嵌玉拿了出来。
言官低头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按照您给出的东西,您可以问两个问题。”
“听说谛听楼能找到任何事的答案。”明昭问:“那不知,关于未来之事,可能问出结果?”
“所行之路自有尽头,所问之事自有答案。”
明昭眸子闪了闪。
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答案。
谛听楼真是打了个好哑迷。
“问一问罢。”
言官的腰弯下去了一截:“贵客,里边请!”
楼内万千洞窟井然有序地一层层排列上去,数不到最高层的所在。
正中立着一尊谛听像,宛如活的一般,一对犬耳高高立起,将世间万事收入耳中。
所有的言官均踩着云靴飘在空中,只见双唇开合,不闻言语之声。
言官解释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对话便只有彼此能听见了。”
他递给明灯一双云靴,领着他来到了其中一个洞窟。
从外面看,走进洞窟的人渐渐被黑暗吞噬。
而走进洞窟内的人,却感到眼前一亮。
洞窟内的摆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圆形的石台。
明昭在椅子上落座之后,言官在石台中间站直了身体,将双手塞进广袖之中,袖口笔直地垂到地上,纹丝不动,好似化为了一座雕像。
言官嘴巴僵硬地一开一合。
“汝今谛听,当为汝说。”
这便是要明昭开始问了。
“此行能否得偿所愿?”
他问的是自己能不能在清谈会上见到青山学院传授符篆课的老师。
言官脸上的谛听面具动了动,发出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浑厚,仿佛真正的谛听站在他面前说话。
“能。”
闻言,明昭也没有特别喜悦,仿佛真的只是问问而已。
他将那枚嵌玉交给了言官。
言官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动作变得灵活而流畅。
他伸出双手将嵌玉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眼珠转为红色,整个转了一圈。
是传说中能辨真假的白泽之眼。
“验完货了吗?”明昭问。
“验完了,您慢走。”言官殷勤地弯了弯腰。
明昭被言官毕恭毕敬地送出了楼。
在他之后,那个拿出了扶桑的人也紧接着出了楼,只不过他在转过一个弯,消失在狮子的视野中后,便骤然加快了脚步。
谛听楼前又恢复了宁静。
过了一会儿,接待过那人的言官飞快地跑了出来。
“刚刚出去的那个人呢!”
其中一头守门狮说:“不知道,他像只老鼠一样,窜得可快了,早就不见人影了。”
另一头守门狮问:“这是怎么了?”
“那根本不是扶桑!就是两棵被硬扭在一起的桑树!混蛋!”
言官气到声音都扭曲了起来。
“你看错了?”
“你也会看错?”
两只守门狮笑得满地打滚。
“他看错了哈哈哈哈!”
“他眼瞎吗?哈哈哈哈!”
“扶桑树,和桑树?哈哈哈哈!”
言官往它们身上一边狠踹了一脚,面具上的耳朵疯狂颤动。
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躲过了白泽之眼的探查!
“发最高通缉令。”言官阴森森道:“谛听楼的消息也敢骗,好大的胆子!”
明昭从谛听楼出来后,去到了茶楼。
他得去看看清谈会是在哪办的。
“今日,我们来讲讲十年前的乌水之乱。”
明昭视线一顿,目光从告示栏转向了台上。
茶楼的说书人敲了敲醒木:“十年前的这场乌水之乱,源自一个叫庄无为的人。此人声称,他研究出的转灵阵,能助人将浊灵转化为自身的灵力进行使用,无需觉醒血脉便可修行!”
楼内一阵惊呼。
“这怎么可能?”
“众所周知,体外浊灵可除,体内浊灵不可。自古以来,压制体内浊灵的办法,便只有清浊阵,此人简直是妖言惑众!”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身穿不知名族服的孩童站起来怒声道。
“诸位稍安勿躁。”说书人的声音传遍了茶楼每一个角落,压下了鼓噪的议论声。
“异兽无知而无怨,”说书人继续说道:“因此能被浊灵附身的,只有人族。被浊灵附身的人,会逐渐失去七情六欲,变成一个只会杀戮的狂物,非五六个同等级的修灵者不能制服。”
“且即便能用清浊阵与丹药顺利压制,绝大多数人,也都会因为忍受不了两种力量相争带来的极大痛苦,而选择自行毁去神识。”
“因此,在当时看来,若庄无为推出的转灵阵能成功,无疑是天大的功劳。”
说书人的话多少保守了。
转灵阵若成功,将颠覆整个神州。
因为他将动摇清浊阵与血脉在神州的地位。
届时,三山八族,九堂十二宫,上层与下层,清浊者与普通人的高低贵贱,都将不复存在。
如今的明昭,就不会只是一个未觉醒血脉的小废物,而可能会是一个小仙男了。
就此,便可想而知,庄无为在当时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于是,便有很多人听信了庄无为的话,开始修行他所说转灵阵,然而,当无数人开始修习转灵阵后,却发生了极其可怕的结果。”
“凡使用了转灵阵,将浊灵转化为灵力吸纳的人,都在不久后爆体而亡,而他们死后的躯体,又成为了浊灵极珍贵的养料,使得当时,就连体外的浊灵,都变得极其难以制服。”
“千古罪人!”那孩童拍案大骂。
“没错,”说书人点了点头:“说是千古罪人一点也不为过。”
“因为庄无为后来又带着所有修行过转灵阵的人自沉乌水,致使原本只会在乌水翻身时涌入内陆的浊灵,因他此举,竟不知为何,已能从海底进入地底,再从地底直接流入内陆。”
茶楼中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要知道,边域都是各族优秀的清浊者组成的族兵,但内陆,却有着数不尽的普通人。
一旦浊灵可以越过族兵的防御线直接流入内陆,将会造成极其可怕的后果。
“一时间,神州大乱,生灵涂炭,乌蒙满天。”说书人的声音变得压抑而沉痛:“为了尽快维持秩序,三山八族下令,凡被浊灵附身者,一概格杀勿论。”
“而后,三山八族,九堂十二宫,又牺牲了万千清浊者,才将神州渐渐拉回了正轨,能从地底流入内陆的浊灵也慢慢减少,到了如今,已经并不多见了。以上我说的,便是十年前震惊神州的,乌水之乱。”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都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难怪从十年前起,家中长辈便教导我们,被浊灵附身后死去的人一律沉入乌水,”那孩童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为了防止尸体也成为浊灵的养料!”
说书人颔首,道:“毕竟,年年都会有未觉醒血脉的人选择剑走偏锋。现在的神州,只怕就还藏着许多修炼转灵阵的人。甚至,有些人还会主动去找浊灵附身,以修炼转灵阵。”
“邪术!转灵阵就是邪术!”
“这庄无为,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罪魁祸首!”
“人人得而诛之!”
“还有那些未觉醒血脉的人!好端端的,去练什么转灵阵?老老实实修行,做个普通人,被清浊阵保护着不行吗?”
“对啊,那么多族兵舍生忘死保护他们,他们还在这里添乱!”
“现在反倒害了我们!”
“真是贪婪又愚蠢……”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说书人却闭了嘴,拾起桌上折扇,缓步迈下了高台。
微风吹过,楼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谁人讽刺的笑声。
人啊,总是在抨击别人的过错。
待轮到自己时,却又不知会作何选择了。
身为未觉醒血脉的废物之一,明昭就与这满茶楼的人有不同的观点。
哪怕明潮便是那因乌水之乱而牺牲的万千清浊者之一,是被庄无为间接害死的,哪怕明潮之死,就是让明斯远变得偏执的开始,明昭依然对他怀有一分欣赏。
因为庄无为做下这件事的动机。
庄无为曾说过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这未觉醒血脉的人怎么就低了一等,我这种觉醒了血脉的,只觉得自己除了能清浊,什么也不会,等到哪一天浊灵没有了,我也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我也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意义?清浊阵的意义,不就是为了保护普通人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强者的证明了?
我看如今这神州已经乱了套,那不如就试试,让所谓的弱者,也变成强者,看看到时候,谁更强一些。”
因为这份初心,明昭欣赏他。
欣赏他的勇气与胆量,欣赏他身为清浊者,却敢于挑战权威,敢于为未觉醒血脉的千千万万人拼一个出路,也欣赏他,在酿成大祸之后,没有选择自己一个人畏罪自杀,而是选择带着所有修炼了转灵阵的人,一同沉入乌水。
而且这位说书人,也少说了一件事。
那便是最一开始修炼转灵阵的那批人,全都是已经觉醒了血脉的人。
他们生而为强者,却愿意为了弱者铺路,让弱者也能成为强者,他们无一不优秀,无一不出众,却心甘情愿为了无数未觉醒血脉的人试水。
只可惜,庄无为实力不济。
乃至于后面即使努力地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也只是引来了更长久的麻烦。
也让这些,跟随他的清浊者们,成为了如今,人人叫骂的,贪婪又愚蠢的千古罪人。
许久之后,明昭转身离开了茶楼。
微风俯仰之间,衣角落在了地上,沾染了几道泥渍,久久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