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

背上的伤虽还在，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也不知明思哲究竟用了多好的药，才能让他在三日内就恢复过来。

小坏盯着他的伤，龇牙咧嘴，不断地磨着爪子，像是要去和谁大干一场。

明昭无力地抬起手，在它脑袋上揉了揉。

“这顿打是我该挨的，你别生气。”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头说道：“青山太远了，小坏，单靠我这双腿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要想想办法。”

小坏做了个划船的动作。

乌水连着三山五州。

因此，神州最先进，也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便是船。

“走水路？水路确实快，但太贵了，你管钱，你知道的，咱俩没多少玄币。”

小坏瞬间垮起一张脸，郁郁地趴了下去。

“没事，”明昭安慰它：“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哪路走哪路。”

小坏别过头去，懒得看他这副抠门的样子。

明昭又思索了片刻，征询道：“咱们租一只三足乌吧？”

小坏蹭地一下爬起来，两只眼睛都写着同样的五个大字。

你被打傻了！？

明昭没有直接和明思哲告别，因为明思哲势必会为他准备一些东西。

不冠明家姓，自然也不沐明家恩。

明昭只留下了一袋迷谷枝。

明思哲喜欢迷路。

他们“私下交易”的第一次展开，就是从明昭被他拉住指路开始的。

那天，同一个路口，他们相遇了三次。

明昭和小坏最后还是选择了三足乌。

因为三足乌物美，价廉。

唯一的缺点，就是它有些不稳当。

三足乌在半空歪歪扭扭地飞着，明昭坐在它背上，看着脚下不时变动的场景，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掉下去。

此时他们刚刚来到一座无名山的上空，连辜州都还没有飞出去。

便宜没好货这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适用的。

由于明昭不断地讲价，讲价，商家最后将这只临近退休的三足乌租给了他们，在不稳当的基础上，又加上了硌与慢的特点。

小坏怏怏地趴在明昭靴子上，抱着他的脚踝，时不时哇地吐出来。

在三足乌老兄再一次的急停之后，小坏终于忍不住，凄厉无比地叫了一声，脑袋一歪，掉了下去。

明昭连忙请三足乌下飞捞住它，将它捧在手里，痛惜地喊道：“小坏！你怎么了？你千万挺住啊！”

小坏嘤咛一声，气息奄奄。

“是我这个主人不好，让你平白跟着我受这么多苦。”明昭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泪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我们找个地方歇歇？”

小坏见他迟迟不说重点，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用尽肢体语言表达出了一个思想——

走！水！路！

表达完，还不忘给上明昭一爪子。

别以为它不知道他在转移话题！

明昭挨了一爪，终于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请三足乌掉头。

不是所有的岸边都有船可坐的，也不是所有的船都能前往青山。

他们得坐龙骧。

乌水边，足有十余丈高，五十丈长的龙骧停泊在那里，周围的扁舟，民船，商船与之相比，都犹如虾鱼比鲸，渺小至极。

帆如垂云，人如蝼蚁。

明昭发现，这艘巨大的龙骧，竟是由一棵沙棠木所做。

古人见飞蓬转，而知为车，观落叶浮，因以为舟。

最初的舟与车，都是由木所制。

在琼川的每一个历史进程中，木，都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发展到今天，琼川的人们已经能造出各种用途，各种样式，以及各种材质的船。

但最经典的，最常见的，最牢稳的，还属最初的，沙棠木造的船。

这么大的沙棠木，在被做成船之前，究竟活了多少年？

明昭站在原地，看着无数人往船上走去。

在走上这艘船前，他们每个人都会以手背贴额，无声地念过一句什么，才踏上船去。

吃水者，不忘凿井之恩。

乘舟者，不忘载木之恩。

万物有灵。

这是神州人对沙棠木独特的祷告。

明昭抱着蔫蔫的小坏，来到了票贩面前。

票贩将票拿给他，小坏便举起一串玄币交付给票贩。

第一次见到异兽拿钱的。

票贩新奇地夸赞道：“你这老鼠挺聪明啊。”

明昭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坏的嘴，同时抓住了它的四肢，讪笑几声：“可不是。”

等拿了船票，走远了，明昭才放开小坏。

结果下一秒，脸上就又挨了一爪子。

明昭顶着一脸的爪痕宽慰道：“别伤心坏爷，是他们没眼光，不是你长得就像老鼠。”

如果不是这会不舒服，小坏高低得再给他一爪。

龙骧未时一刻开船。

还有一段时间，明昭便先带着小坏在旁边歇了一会。

正歇着，眼前闪过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臂和腿都很长，有相当一部分肌肤露在外面，脸上涂着灰，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双精亮的眼睛。

明昭记得这个人。

这是几天前那个在谛听楼拿出了一株扶桑的人，当时还被谛听楼的言官热情接待了。

明昭看着荀草比上次还显得狼狈的样子，暗自点了点头。

果然，真正有钱的人都是很低调的人。

正思考着要用什么方式搞到一张船票的荀草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

他心中某根弦当即动了一下。

好家伙，这要是不骗点什么，都对不起这双眼睛。

荀草朝明昭走过去：“少年，打算去哪啊？”

明昭：“要去青山。”

“竟然顺路。”荀草惊喜地一合掌，遂又问道：“你去青山，是要去青山学院吗？”

明昭震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啊，会算命。”荀草笑着冲他眨了下眼。

明昭眨了眨眼。

“不信？”荀草道：“这样吧，我说几句话，你看对不对。”

荀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你未觉醒血脉，不是清浊者，却有一技之长，家中条件还算优渥，但你本人却因为些许原因并不铺张，令尊较强势，令堂已故或仍健在却性情温弱，或者身体不好，上面有哥哥或姐姐，大概率是哥哥，关系并不亲近。”

他说完，自信地一笑：“我说的可对？”

明昭的嘴从他说出令堂已故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合上过。

荀草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一声：“今日我要做一件好事，来免除窥天命带来的折损，既然你我有缘，不如，我替你算一卦，为你免除些灾祸，或指些福泽，可行？”

明昭又将嘴重新闭上：“你要免除折损，通过再次窥天命？”

荀草暗道不好。

这竟不是个傻子！

好在荀草经验丰富，他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窥天命于我等而言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事情，与免除折损并无相关。”

说到自己不知道的领域了。

明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我没钱。”

“放心，日行一善，又怎会收取报酬呢？”

荀草说罢，随机按了几个指节，然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按理说，这个时候明昭就该急切地问一句怎么样。

然而荀草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明昭出声。

他没忍住，睁开了一条细缝窥向明昭。

只见明昭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懂一个算命先生皱眉的含义。

这人，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荀草顶不住，率先睁开了眼睛，说：“少年，你此行有些不顺啊。”

明昭点了点头，问道：“能有多不顺？”

荀草一瞬间有些哑然。

这让他怎么接？

荀草眼睛一转，说道：“有一道坎，跨不过，则所念之事归于玄无，成与不成全在一念之差，跨得过，则一帆风顺，且有贵人庇佑，你要过，还是不过？”

明昭：“过的话，要如何过？”

与此同时，另一边走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穿白衣的人在前，走路的样子并不轻浮，却带着一股懒劲，仿佛下一刻就能原地睡着。

黑衣人在后，像是从属，他身材健硕，动作有些慢，幅度却大，因此步伐很快，致使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等等白衣人，以免走到对方前面。

两人的容貌并不算突出，却靠着这副一个懒，一个笨的走路架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怎么这么多消息？”白珉摊开手里的一串旋龟壳。

“你几天没看消息了自己算不清楚？”属下再次递过去一块新的旋龟壳，“这个是那边发来的消息。”

白珉闻言，先接过了这块来，并指在壳面上一划，一行字便浮现了出来。

去边域时意外去世。

旋龟壳上的消息唯有指定的人能解开，其他的人即便站在旁边，也是看不到的。

属下只知道白珉似乎对这条消息很意外，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要怎么回，盯着那则讯息一直看。

过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抬手：知道了。

属下看了看他：“什么消息？”

竟然让这人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情绪。

白珉唔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道：“那件事先缓一缓吧，我在辜州留几天。”

属下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珉为了一则消息中断本来要做的事。

那人到底给他发了什么？

白珉将未看的旋龟壳全部收了起来，改变了脚下的方向。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白珉：“……”

问：把离家报成去世的下属还能要吗？

“怎么了？怎么又停了？”属下在一旁问道。

白珉的目光定定地落到明昭脸上。

过了许久，白珉眯了下眼：“啧，怎么偏偏长成了这样，真是看不顺眼。”

属下：“？”

就见白珉突然抬脚，朝着两个人走去。

步伐之快，与刚才截然不同。

属下愣愣地追上去。

“哎！等等我！”

待白珉走近了，荀草与明昭的对话也随之传入耳中。

“天山雪千年一化，一化一开花，花开千次，方成静莲。别说得到，就是听，都没几个人听说过，你不知道实属正常，你只需知道，这是长在佛山上的东西，受了无数福泽方才开花，带着它，定能保你此程诸事顺遂。”

听起来就是个骗子，明昭却不住地点头，好似全然相信了对方。

他说：“那这位大哥，我要怎么才能得到你所说的静莲呢？”

听见这位大哥四个字，白珉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怎么还越长越傻了？

遇见个骗子还认上哥了？

“佛山有静莲，我怎么不知道？”白珉停下步子，出声打断了荀草。

荀草冷不丁被打断，一阵恼火。

这行骗就怕被打岔，一打岔，鱼就醒了。

他气愤地抬头，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多管闲事，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白珉腰间悬挂的一块白色羽毛令牌。

荀草：“……”

对不起，打扰了。

荀草朝明昭干笑了两声：“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你回头再问问，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说罢，他转头便要离开。

谁知在经过白珉的那一瞬间，那块羽毛令牌突然闪烁起惊人的红光。

白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这个令他感到羞耻的东西，然后转头看向荀草，眸光意外而锐利。

旁边的属下向他致以同样的目光。

明昭茫然地看着他们。

属下朝荀草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笑道：“有志青年。”

飞羽令，谛听楼最高通缉令。

这人居然连谛听楼的消息都敢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