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明耀回家述职的日子就快到了,明昭却卡在了最关键的一步。
灵力无法长期附着于符纸上。
他画出的篆文没有错,灵力也能被封存其中,可总是过不了多久就散了,丝毫不稳定。
这样的符纸还不等方青玄使用,怕是就已经废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再次呕心沥血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办法的明昭泪汪汪将小坏揽进怀里□□了一番。
小坏打了个哈欠,泪汪汪地还了他一爪子。
很好,清醒了。
由于明昭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方青玄见着他的第一句话便说:“你是不是偷偷骂我了?”
明昭“唰——”地捂住了胸口,不赞同地看向他。
怎么能这样想鼠鼠呢?
方青玄呵了一声。
他没有当场发作,明昭还以为他只是问问而已,却不想方青玄吃完饭后,又用灵力将他抓在了手里。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明昭这次并没有做无谓的反抗,而是直接躺平。
结果躺了许久,方青玄都没有任何举动。
明昭睁开一只眼睛朝上看去。
只见方青玄眼神放空,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昭等不及,蹬了蹬他的虎口。
要干什么,赶紧的,要到浊灵发作的时间了,他要走了。
他蹬了几下后,方青玄终于移来了一道平淡的眼神。
“方家祖训,因果有常,问心无愧。你我萍水相逢,却予我食水之恩,我自当回报。”
下一瞬,平静的空间中传来“咔哒”一声响。
方青玄解开了一只手上的青铜护腕,从护腕内里剥下一块玉来,用一根丝线穿上,系到了明昭脖子上。
“我芥子袋被收,现如今只有这块嵌玉,既不会让别人联想到我的身份,又能值你这些天的饭钱。”
明昭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笔两清了,再敢在心里骂我,我是不会饶你的。”
方青玄轻声放了几句狠话,便将明昭放在了地上,扶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
明昭突然发现,这么几天,他竟然忽略了,方青玄一直都是坐着或躺着的姿势,从未站过的事实。
而现在方青玄站了起来,明昭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从未站过。
无数条血丝瞬间撕裂伤口,重新流出的血液,又再度汇入阵法,凝聚到血丝中去,越崩越紧。
方青玄的脸色一瞬间苍白了许多。
他的衣靴早就失了整齐与干净,额边散下的须发与脸上的脏污都诉说着他这些日子的狼狈。
然而方青玄的神态依然倨傲,站姿挺拔,如青松般岿然不动,像一只无意失落人间的凤凰,只消片刻便能重归九天。
方青玄双手捏诀,不顾阵法被触动带来的巨大痛苦,从心口逼出了一滴萦绕着金纹的精血。
主仆契,定契时没什么紧要,可若想解契,仆从一方却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想要免除这种痛苦,只有主人用自己的心头血解契一种办法。
那枚精血散发着荧光,浮动在明昭眼前。
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明昭却看向了精血之后的方青玄。
供出心头血,浊灵怕是要压不住了。
满身都是铁链与血丝,阵法一闪一灭,方青玄笔直地站在满地的琉璃火中,第无数次地为自己布下清浊阵。
闪烁着五彩霞光的玄鸟飞过,那是任何黑暗都挡不住的风华。
明昭听见他说:“若本少主有朝一日真扛不住了这浊灵,也不想和你这……蠢东西葬在一处。”
精血已经飞到了明昭身边,温柔地在他身上破开了一道细小的伤口,从那微小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地挤了进去。
血液相融的时刻,无形的桎梏被打碎。
方青玄还了明昭自由。
“储灵符?说你蠢你还真是……”
他强迫他签了主仆契,他却还要为他研究储灵符。
“你走了之后,倒也不必放弃,傻人有傻福,兴许你真的能琢磨出个一二来。”方青玄用那双狭长的凤眸看着明昭,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星辰落入眸底:“现在,走吧,以后不必再来了,就当,你从未在此出现过。”
明昭愣愣地看着他。
玄鸟俯睨着他,这是明昭平生所见,最耀眼的一刻。
浊灵爬上了玄鸟的翅膀,烈焰被黑雾缠绕,方青玄缓缓垂下羽睫,遮住了那双渐渐被黑色铺满的眼睛。
浊灵附到人身上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算上今日,明昭一共看了三次,这三次,他没有一次不害怕到心跳加速。
今日尤甚。
明昭拿出了传送符,眼角却突然红光一闪。
一枚朱殷色的珠子从方青玄的身上掉落了下来。
明昭看过去,当场愣住了。
是血灵珠。
由清浊者的精血凝成,引爆后可以在空中浮现出血脉天体的样子。
这是一种特殊的求救信号,只有与其有着亲缘关系的人才能看到。
为什么,方青玄从未说过让他帮忙发信号一事?
明昭的爪子在传送符上放了很久,然后挪开了。
他想起了那日方青玄突然问起他的身份,然后说的那句:“不说便不说吧。”
浊灵以怨念为养分。
异兽生来无知,因而无怨,不受浊灵侵扰。
而凡是人,皆有所怨。
一旦被浊灵附身,非死不出。
即便可以用清浊阵来压制,也是治标不治本。
浊灵会不断壮大,直到无法承载。
被浊灵附身的人,也往往会因为清浊阵带来的巨大痛苦,而选择早早毁去神识。
单凭方青玄,又能压制几次呢?
这几日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
想必方青玄自己也有感觉,他快撑不住了吧。
到底要多骄傲,才能因为知道他有为难之处,情愿死,也不委托他去求救。
宁愿受尽折磨也不为浊灵所驱,无论有多疼,只要还能忍,表面上一定是无波无澜,自矜自傲。
自主仆契签订至今,唯一一次动用,只有第一次,方青玄灵力快耗尽的时刻,还是用的通感的办法。
主令仆从,方青玄从没有用过。
从始至终,他都将明昭摆在一个和他平等的位置上。
一身惊鸿骨,遍体端翔气。
这怕是明昭一辈子也成为不了的那种人。
凤眸彻底被黑色盖住的那一刻,明昭抹去了耳后的化形符。
也难怪方青玄没有找到。
明昭没有用符纸,只在耳后勾了几画,灰扑扑的鼠毛一盖,分毫不显。
灰白色的衣衫出现在地牢,却比方青玄身上沾满了血泥的金缕衣显得亮多了。
清淡如风的声音第一次响起,却只有声音的主人才能听到。
“我没有带着无关之人遗物的习惯。”明昭一步踏出,破开两极奇门阵,来到了方青玄面前。“况且你这些天教我的东西,已经抵了饭钱。”
“至于你的这块嵌玉,便由别的东西来换吧。”
原本缠着玄鸟的浊灵,在明昭进来的那一刻,像看到什么绝美的食物一般,口齿流涎,当即便扑将上去,架势像是要将明昭拆之入腹。
未觉醒血脉的人族!
好香好香!
然而,在即将碰到明昭的那一刻,浊灵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团黑雾上显出了一丝迷惑的表情。
奇怪。
太奇怪了。
这人身上怎么一点怨气也没有?
他无怨?
他怎么可能无怨?
这世上竟有无怨的人族存在?!
浊灵不可置信地绕着明昭飞了好几圈,最终只得不甘心地承认。
这人的确生着一颗无怨心。
美味的食物就在眼前,却不能吃。
浊灵愤怒地冲着明昭嚎叫。
从浊灵靠近开始,明昭的脸色便微微有些苍白,到了浊灵嚎叫的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冰凉的手指微微发颤,捂住了胸口。
下一刻,满身疮痍的玄鸟再次飞起,狠狠地咬住了浊灵。
只要浊灵还在清浊阵中一刻,天体便会继续用最大的凶性与之战斗,直到耗尽主人的最后一丝灵力。
玄鸟裹着火光从眼前掠过,带来了一丝温暖。
明昭抿了抿唇,继续向前走去。
他捡起了那枚红色的灵珠,又在方青玄的手中放下了许多薛荔。
方青玄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眼中虽还漆黑一片,却紧紧地抓住了薛荔,没有让其掉落到地上。
明昭看着方青玄,像是终于对这张传说中的脸起了好奇心,他的目光从方青玄的下颌,薄唇,鼻梁,凤眸,剑眉上一一梭巡而过,最后落到了额间,那抹红色的琉璃火纹上。
琉璃火纹,代表着玄鸟血脉主人的生命。
方青玄的火纹,已经有些暗淡了。
“方青玄,你说的话我信了。不牵连宗族,就当我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这两件事,你要说到做到。”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
在往外走的时候,明昭一顿,俯身捡了几颗小石子,随手往阵法四周丢去。
石子落地的瞬间,某种隐形的规则被触动,渔网一般的阵纹微微波动。
随着最后一颗石子的落下,散布在各处的小石子形成了特殊的阵列,将两极奇门阵,重新改为了困阵。
以方青玄的性子,哪怕是玉石俱焚的想法,应该也是不想让人知道的。
做完了这一切,明昭没有再回头,捏碎了传送符。
……
过了两日,明耀便又来找了他,说要提前回府。
“方青玄竟然被绑架了,还从我们的边域里被找出来的,绑了他的人据说是他母亲身边的一个大鹏血脉的侍卫,还是看着方青玄长大的,方青玄被救出来之后,撑着最后一口气,直接抹了那人的脖子,才昏了过去。啧啧,不愧是方青玄。”
这一段话信息量太大,明昭都不知道明耀那么会讲故事,一时没能全部接收完毕,只知道不是明家人做的,便松了一口气。
“那方家有没有责怪我们家?”
“责怪我们家做什么?又不是我们绑的方青玄。”明耀道。
“从我们家边域发现的,难道不会怀疑我们家和那人有勾结吗?”
“你分析的倒还挺有道理,”明耀有些新奇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们什么也没问,只让我们保密。”
他说罢,似想到了什么,又道:“而且,那方青玄还让人给我们送了许多赔礼,说是平白毁了我们一处地牢。说真的,我都不知道那地牢是什么时候有的。”
明昭心想,你当然不知道,那地牢一看便是新建的。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
原本拴着文石的地方,又多了一块嵌玉。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解开了主仆契,明昭竟觉得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他摇了摇头,松开了嵌玉,也抹去了心头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几日后,他们终于从边域赶回了明家。
明思哲等在大堂,一字不差地听完了明耀的汇报,赞许地点了点头。
“边域交给你,我一向是放心的。”
明耀郑重地行了一礼:“幸不辱命!”
明思哲摆了摆手。
“你我伯侄之间,述完职了,便不必那么多虚礼。”
明耀却没有松懈,依然身形板正地站在下方,用一个寻常族兵对待家主的礼数那样对待明思哲。
明思哲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明昭,将他召至身边:“阿昭,边域可好玩?”
疲惫而骄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滚吧,以后不必再来了……”
明昭微一出神,随后轻声回答了明思哲的问题:“不好玩,再也不想去了。”
“哦?为何?”
明昭说:“族兵们都在忙着守卫边域,我太无聊了。”
明耀忍不住开口:“你一直在屋里呆着,从哪里看出族兵们都在忙着守卫边域的?”
明思哲笑着拍了拍明昭的后脑,低声说了句:“又不听话。”
明昭抿了抿唇,说道:“大伯,对不起。”
没能给你一个准备的时间,就擅自帮方青玄放出了信号。
明思哲说:“阿昭,你做的是对的,你只要做对的事,其他的,都交给大伯来解决。”
明耀看着他们,一头雾水。
这时,明思哲抬首看向他:“阿耀,你父亲在训练场,怕也等了你许久了,你去找他吧。”
明耀便拱手告退,临行前,看了明昭一眼,微微拧眉。
明昭正歪着身子倚在明思哲脚边,神情郁郁,且毫无仪态可言。
他正欲说什么,就见明思哲揉了揉明昭的发顶,神色纵容。
明耀动了动唇,将要说的话收了回去,转身离开了。
明耀走后,明思哲放低了声音问道:“除了方青玄,就没看些别的什么?”
明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大伯,过两日清谈会,青山学院应该会说他们招生的时间,他们有传授符篆的老师,我想去。”
他看到了一切,依然想要做符师。
片刻后,明思哲应道:“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想去便去。”
“只是,阿昭,”明思哲叮嘱道:“方青玄一事主谋虽已解决,我却总觉得这背后还有别人的参与,你救了方青玄的事,还是不要声张得好。”
“知道。”明昭说。
练武场。
明耀事无巨细地向明斯远汇报了边域的一切。
明斯远听完后,没有针对明耀汇报的内容说什么。
在他看来,这都是明耀应该做到的。
“明耀,”他只是叹道:“切莫让爹失望,明昭不争气,爹只能靠你了。”
明耀看了眼明斯远鬓边的白发,眉间深深的褶痕,正色应了声:“是!”
明斯远拍了拍他的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