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阴雨天气,德斯抹了一把脸,抹开掌心的碳灰,阴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对他而言相当于冷水澡。身后有督工挥打鞭子,一声骤响,身体便本能地开始往前走,后面有人推搡他。
他不知道今年是第几年,似乎自记事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里,矿工有老有少,有些年轻人会谈到父母,德斯对家人没有概念,总是在他们提到父母的好时感到困惑。他生活所需的吃、喝,都来自为别人分担活计,否则只靠每日派发,说不定会死于营养不良,劳获平衡根植在他的认知中,所以像父母这样无私奉献的存在,就像他曾经在圣经中看到过的上帝。可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父母的事,就好像他的出生意味着上帝的抛弃。
没有人需要他,是因为他付不出足够的食物和水,如果他被人需要,就会被爱,就会得到幸福。他根据矿工们的只言片语粗浅构建了自己的观念,可仍不够了解,比方说他也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爱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上用于交易的东西除了食物和水,以及从未见过的钱以外还有什么。
矿工们把一天的成果上交,然后领食物和水,在极简短的时间内结束了进食,陆续散开休息。他躺在一块脏棉絮上,瞪着眼睛,不知去处不知来处,不知道幸福是什么,自然也不明白什么是辛苦,闭上睡觉也从不做梦,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并无认知,即使做梦,他爬上矿场布满铁丝的围墙,可以看得更高更远,但在梦里,他只看到一片灰白,从那以后就连这样枯燥无趣的梦也不再做了。
“42号。”有人轻唤他,德斯抬眼去看。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说话的人是一个瘦弱的男孩,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睛一大一小,和这里所有人一样。但德斯的记性很好,这个小男孩是354号,经常被罚禁食、挨鞭子,但一直没有放弃过那些“奇怪”的行为。
“你能给我多少东西。”德斯问,并没有因为督工们的态度而有所芥蒂。
“我明天全部的食物和水,只需要你在明天交纳收获的时候把篮子打翻就行。”男孩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可以,但如果你没有给我,我会直接和监督的人说你想做什么。”语毕,他便重新缩了回去,瞪大眼睛等待入睡。
他隔日一切如常,丝毫不在意354号想做什么,如机器一般固定运作,直到开始排队上交煤矿,他仍不在乎自己即将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十分自然地打翻了盛满煤矿的篮子,督工的鞭子打在地上,示意他快捡,就在此时,第一个人冲了上来,踩住鞭子,第二个人将督工撞倒,矿工陆陆续续冲上来,堵成人墙,德斯被挤了出去,他注意到这堵人墙顶部花白一片,这都是老人,包括那名教他识字的神父。
年轻人们突然发了疯一般往围墙处奔跑,一个中年人体力不支,回头看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的德斯,咬牙跑回去拽着他一起走。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被拽得生疼。
“我们要跑,要……!”中年人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个单词被身后的枪声掩盖,第一声枪响,无数声嘶喊,德斯想回头去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钝器击中,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围住它的肋骨,跳出局限它的胸腔。他从未想象过,原来那些平时连挥锄头都要喘气的老人,也能喊出这样有力的声音。
“人权!!”老人们呐喊,无数声枪响,有子弹打在德斯跑过的路上,湿泥土溅在他的小腿。他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身体发烫,眼底发酸,在远古的时候,情绪还没有各种名称来分类,它们不受控制,只作为一种冲动存在,此时他脸颊上的泪水被风吹得发凉,湿意告诉他,这是“悲愤”。
“我们要去哪里?”中年人已经跑不动,他半走半跑,德斯已然在他前面了。
“要回家!”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炸飞中年人的半条手臂,血液喷溅,有一大半落在旁边的德斯身上。
“哪里是家?”他又问,然而中年人只是痛苦嘶吼,双眼发红,剧痛使他脱力倒下,抽搐不止,血液呲射而出。德斯想把他扶起来,可惜中年人的口鼻已经被血液和呕吐物糊住,只蹦出依稀几个单词。
“走!走!”
他被推开,一颗子弹又飞来,打飞了中年人半块头骨,他抽搐两下,彻底没了动静,德斯转身奔跑,他从未跑得这样快过,不再惧怕奔跑之后的饥饿,不再惧怕奔跑之后的口渴,他知道这是死亡,知道这是血液和构成人的所有,原来人的里面并不是空心的罪,而是那些督工餐盘里的肉。
他来到终点,那是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之外是树林,能看到很多身影在其中奔跑,他没有犹豫,出去了。
彼时德斯并不知道内部和外部的区别,对他而言,如果墙内是有限的,那么墙外一定是无限的,所以不理解“出发点和终点其实没有区别”的他并不知道,这批矿工,不过是从第三矿区跑到了隔壁的第五矿区,迎接他们的不是人权也不是家,而是枪口。
“为什么要尝试离开呢。”当他站在一地尸体的中心时,他想起中年人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是“家”。
他是唯一幸存的人,不清楚得以幸存的原因,只知道有人挥挥手,他就被带下去,关在了一个笼子里,每天仍然有水和食物送来,比以前的干面包丰盛了很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常感到无法呼吸,他的粗喘被送饭的人注意到,于是当天有一个脸上蒙了布的白衣男人,告诉自己有“矽肺病”。
他们的表情似乎是疑惑,只有一个穿着古怪华丽的人没有任何情绪,当时的德斯并不知道,这个人未来会是他的上司,而这个人也并不知道片刻后对德斯的一忘皆空会失效,这个像狗一样被锁住的孩子,会彻底调查清楚魔法部对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今天是个阴雨天气,有风和雨透过校医院高楼的窗户缝隙,入学后第三年的寒风,刮过脸侧的感觉与过往并无不同,但德斯似乎正身处某种漩涡,使得他周遭的一切都有了大变故。
斯内普不知该作何反应。邓布利多在片刻前进入病房,麦格教授没有跟进去,在门口询问起斯内普的课业情况,身为老师,她对学生们向来一视同仁,只是现在他没什么心情去理解,简单回应后便缄默不言。
“我相信你的朋友会好起来的。”麦格低垂着眼睛,板正的面孔看不出情绪,不知道是否真的在意,她向来不怎么会外露情绪,总让人捉摸不透。
事实上并不是他贴心到主动为德斯带饭,而是玛利的提议,这并不稀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玛利对德斯的态度近乎追求,所以他没有多想,答应下来,因为自己也要吃饭,却没想到被中途截胡。
但这场截胡看起来并非刻意,斯内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