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武是三年前跟随同乡来到京城的某个建筑队做事，因为是未成年，做得是收入最低也最累的工种，例如搬砖之类的杂役。档案记录他是在工地干活半年后发生的过失杀人案，正是春节工地都放假的时间，被杀的是个工地小头头，男性，年龄34岁，比当年只有13岁的窦武身体要强壮很多，但就是这样还是被窦武杀了。

档案记录起因是那个工地小头头常常借故欺负窦武，以扣罚工钱、减少餐饭等等威胁窦武多干活，且经常打骂窦武，有一次竟然还将窦武关在库房禁闭了两天不吃不喝，直到同乡看不下怕出人命求情后，又赔给小头头300元才被放出，案发后这些情况都有工地上的工人作证，情况属实。

如果不是逼急了，窦武这种人是不会杀人的吧？

慕沉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判了四年还是重了，那种人渣杀了也不为过，况且窦武当年还没满14岁，这案子要是放在他手里，妥妥给他能辩成无罪，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死者要是个穷光蛋，他有本事把赔偿转嫁到工地承包人身上，甚至开发商，这些可都是大户，赔偿几百万还是能拿的出手，少年当年若是遇上他，那件在他生命中的灾难或许会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

而做这些他都不需要动多少脑子就能办成，可见当年的死者家属背地里还是做了不少手脚，奈何最终也跳不出我们国家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法规，判4年刑期，对死者家属这方他们还觉得判的轻了，而对窦武无疑成为了生命中的污点，四年的青春时光就浪费在劳教所里了。

慕沉转头看了一眼窦武，很难把这样一个少年和杀人牵扯上，即便是“过失”那也是“杀人”的行为已经既成事实。......嗯，怎么说呢，说他涉世未深吧......好像也不恰当，毕竟窦武从小生活的环境虽然简单，但肩上过早的承担起生活重担，像他们这种无依无靠的爷孙俩，不用想也知道，周围恐怕愿意帮助他们的人很少，他这样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早体会到世事炎凉和人情淡薄，心理成熟度绝对比他的同龄人更强。

然而少年刚才那些慌乱、自卑、懵懂，都让慕沉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到底是什么呢......慕沉略微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去管了，这些事情还是离他太遥远了，没必要为这种事多费脑细胞，他只管今天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搭车，然后保持每天一个电话报备他的行踪，等他回来后安全送回劳教所，这个法律援助就差不多结束了。

慕沉把车停在山下的公交车站前面两米，他忍着外面的热浪下车看了一下公交站牌上的路线，没有直达火车站，只能在中途换公交车才能到地铁，地铁还要换两次，他用高德地图搜了一下路线，得出了这个结果。

随即又想到，这个路线对于他这个熟悉京城的人都觉得挺复杂，更遑论三年前只在京城某个工地干过半年活的窦武，不会中途给转迷糊了吧？

但是慕律师实在不想再开车送他到火车站，再过一个小时，城里就到了堵车高峰，刚才接了个损友的电话，这损友是证券公司老总，他主了局晚上在《明阁》品红酒，都是金融圈里的大咖，这种扩展人脉的机会他也不愿轻易错过。

如果送人到火车站再回住处，加上洗澡换身晚上的行头，最起码得三四个小时起步，还得是不堵车的情况下，如果堵车时间就更难控制，损友刚才电话里暗示他早点到，会有大人物提前介绍给他。

慕沉左右思量一番，决定给窦武叫一辆网约车，这是目前即安全也不浪费他时间的方式，刚把目的地输进去，这时窦武却靠过来，脑袋探到他手机上看。这种行为肯定是不礼貌的，也违反了正常社交距离，然而窦武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慕大律师的界限。

“哎，你要给我叫那个网约车吗......不用不用，那个车费很贵，你看从这到火车站就要85块呀？”窦武连着摆手，还着急地一巴掌捂在慕大律师那部金尊玉贵的限量版手机上，好像这样就能阻止慕沉的叫车行为。

少年温热的手指难免触碰到慕沉的手腕，这让轻微洁癖的慕律师有瞬间冲动，想把那只爪子甩开。撇了一眼那只亳无所觉犯上作乱的手，慕沉忍了忍，“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这车费我出，会从我的手机自动扣。”

窦武却不为所动，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谁出的问题，我不想无端欠你的人情，回头我没能力还你这份人情。”

谁告诉他85元是个什么人情来着？都不够他吃顿工作餐的，他们一晚上胡天海地瞎闹的花销，是这个费用的几十倍都不止，在少年的眼里便是难以还清的人情！

慕沉只好无奈地问道：“那你能确定坐公交可以顺利到达火车站吗？”

“能能，你放心好了，”窦武连连保证，把盖在慕律师手机上的手抽回，他倒是没体会到刚才不小心接触到慕律师的手腕，只留意到那块散发着高档手机冰凉的触感留在手心上的感觉。

慕沉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坚持，见他一再表示可以，便当他确实有能力辨认公交路线，“好的，那其他的我也不需多说，你记得一天一个报备电话一定要打给我，最好时间选在早上7点到8点这个时间段。”其它时间他很忙，不希望这样的电话打扰到他的工作。

“那个，报备电话可不可以改一下，晚两个小时行不？”就听少年清脆的嗓音有些犹豫地跟他商量。

慕沉有些不耐的捏了捏眉头，尽量语气平和地问他：“为什么要晚两个小时，给我个理由？”

窦武转头看看他，有些不想解释，但也知道慕律师不得到答案是不会同意的，嘴唇抿紧想了想，最终点头应下：“行，我尽量吧！应该可以的。”

慕沉看他一眼，既然他不想说那就这么办吧。

少年下车后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向慕沉挥了挥手，慕沉也向他摆了一下手，然后方向盘一打车子开走了，他在后视镜看着少年把棉袄脱下来卷起装进包里，背上包转身向车站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身后的车流中，直到再看不见人影慕沉才收回视线。

慕沉一脚油门上了高架，脑子里却怎么也忘不了少年转身形单影只的背影，他早就留意到他身上穿得旧背心不是少年的尺码，那就只能是捡别人不要的了，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也显得过于肥大，好在牛仔裤这种衣服完全可以不讲究合不合身，穿在少年身上倒也不算太违和。脚上是一双帆布黄胶鞋，总之，窦武浑身上下的行头都透着一个字——“穷”，而且是精穷精穷的那种。

然而，这个世界穷人很多，他慕沉同情不过来。

既然如此笃定，为什么会觉得心里有些愧疚不安呢？

慕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价值七位数的黑蓝抛光拉丝表盘上，显示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应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了，至少可以确定他有没有坐错车。然而，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因为被贸然打断的叫车行为，把他的要存窦武电话的事完全给弄忘记了，也就是说自己手机上并没有少年的联系方式。

还好少年的资料带在车上，慕沉把车调成自动驾驶模式，然后从手套箱里取出少年的资料，翻到联系方式那一栏才发现，那是个前面有区号的座机号，后面标着某某村公所办公电话。

慕沉那聪明的脑袋瓜顿时麻爪成浆糊，真操蛋！

方向盘一转，连着过了两个并行道，完全不管车后面喇叭声响成一片，慕大律师就近寻了一个出口拐下高架桥，在前面十字路口掉头往回开，他想过这种行为很可能已经跟少年错开，极有可能他正坐在一辆相向而行的公交车上，但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所以一路上也不住观察防护栏对面开过来的公交车，主要还是注意有没有那路郊线公交车。

然而，直到快到公交车站也没发现那辆郊线车，也不知道是早就错过了，还是压根就没开过来。慕沉把车开到公交车站，车站里有三四个等车的，他也没留意刚才候车的人里有没有这几个人，想了想只好掉头又往前开。

慕沉打开导航，准备到前面换车站点堵人，所以车速开的不算慢，掐着超速线开的，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换车点，没看到窦武的身影，慕沉没继续往前开，他这车速郊线那班车肯定追不上，不在这那就是还没到。

慕沉把车停在不远处等下一趟班车，一边等一边在手机上回复邮件，不时还抬头朝车站看看，大概等了能有三十多分钟，再抬头看时，前方一个正大步往前走的身影略有些眼熟，单肩背着个旧旅行包，宽大的背心随着走动的步伐晃来晃去。

慕沉之所以注意到这人，是因为现在这年代代步工具那么多，除了老年人锻炼身体会徒步走走，很少见年轻人会这么认真这么专注地走路，他这种走路的步伐和状态一看就不是在锻炼身体，而是真、得、在赶路。

随着人影渐渐接近，慕沉看清了来人模样，后槽牙不由得磨了磨，一向都很淡定从容的慕大律师，脸上难得变换了好几种表情，一把打开车门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