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罩在少年单薄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恍恍荡荡的感觉,他的刘海被汗水浸湿成几缕,乖顺地贴在额头上。
仔细看,正是刚才篮球场上进球那小子,那会儿的意气风发徒然被爷爷的病危通知浇的丁点也无,眼神里的难过快要溢出来了,黑亮的眼仁望着窗外的某一点一动不动。
管教安顿了他几句,窦武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了。管教拍拍他肩膀带他向慕沉走过来,给他俩做了介绍,慕沉只微微点了点头,浑身上下都透着“我是精英别惹我”。
而窦武在听到他是自己的援助律师后,保释手续也是慕沉签的字,眼神便悠一下就亮了,好像在沙漠中久渴的旅人见到绿源的感觉,浑然不觉慕沉身上散发的冷气。
眼神亮亮地盯着慕沉看了一会儿,慕沉却装作没看见一样和管教说话,可能窦武也觉得这样不大礼貌,所以又把视线转走,改成盯着门外那辆扎眼的金粉色MPV,他知道这是慕沉开过来的,不过也仅仅是羡慕而已,过多的情绪便没有了。
上车后,窦武坐在副驾驶有些拘谨地抱着怀里一个褪色的蓝色的旧旅行包,包带一头的环扣断了,用针线缝起来,这年头再普通的人家也少有用这样寒酸的包,但慕沉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两人都没有谈话的欲望。
窦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生活阅历太简单,简单到完全没有人教他在这种时候该如何得体的社交。
慕沉是没兴趣,他从一上车就在努力忽略少年身上的汗味,那是一种对于他来说非常陌生的体味,汗味混杂着其它很多杂七杂八的味道,在室外可能还不明显,但在密闭的车内,这个味道就非常霸道了,霸道的直冲脑顶,熏的慕沉半天闭住鼻息不敢呼吸。
他的教养不可能对这孩子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举动,所以除了憋气他一时还想不到别的方式。
想来,少年刚打着篮球被叫下场,没来得及冲澡也情有可原,虽说是汗味很重,但没有长时间不洗澡的体臭,即便匆匆一观,少年脸庞和手都很白净,不像是个不讲究卫生的,只不过他生活的环境很庞杂,难免被各种气味包围侵染。
而他慕沉所生活的环境,多是在环境安逸的写字楼之间走动,周边的人每日西装革履,各种名牌香水攀比,若从气味来划分阶层,他们这些人早就凌驾于社会的普通阶层。
虽然这很现实,但确实是事实。
他忽然就明白少年身上的味道,那不是什么汗味,而是脱出他们那些“圈子”以外的野性自由的味道,一种不受社交规范的味道。
慕沉就着短短的时间里,却忽然因为“气味”生出这许多思绪来。
“这山里的空气还不错!”慕沉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就把两边的车窗降下。
山里的风景是美,但实际上,夏日的风依旧裹挟着闷热,对于常年身周的温度都设定在很舒适的低温状态的慕沉来说,开窗以后并不舒服,坚持开了几分钟后,待车里的气味没那么难以忍受,慕沉便把车窗升上去了。
因为半天没听到少年的动静,慕沉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刚才他还在找各种借口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开窗换气时,旁边这人却一点也没察觉。他一直都在自以为隐晦地观察车里的内饰,因为新能源内饰简单,却也充满了各种现代高科技含量,内饰胡桃木的装饰板,真皮座椅都让这辆车从内到外都散发的“高级”两个字。
他一开始盯着那块显示地图的面板看,观察了一会儿就明白那个一直动的箭头是他们这辆车行进的标志,便失去了兴趣,转而把头又转向车窗那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光滑的车门上的几个标识,慕沉发现他并不是无谓的欣赏,而是在研究那些标识的作用,待研究明白了了手又在车座上摸了摸,真皮座椅柔韧而富有弹性的手感,这些都是他过去的生活经历中无法接触到的。
少年用余光悄悄打量驾驶座上的慕律师,他的西装没有一点折痕,材质和做工看起来都显得很高档,绝对不是他以前在街头见到的保险推销员穿得那种在商场里打折处理两三百的西装相提并论,他们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群体。
慕律师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男性香水味,像是丛林中的橡木,野性的风缠裹着隐隐的花香,手腕上闪闪发亮的腕表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少年赶紧吧余光收回,假装自己一直在看窗外。
慕沉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前方的路面情况,稳稳地驾驶着爱车穿过一片片光阴斑驳的树林,两边的山景快速地滑过去。
车里的温度可能有点低,不一会儿,少年从包里翻出一件外套穿上,慕沉用余光瞟了一眼,差点把方向盘打到沟里,那件外套是件军绿色的棉袄,就是很早以前部队里套在军服里面的那种棉袄,没有领子,但很保暖,也很有年代感,七八十年代这都是稀罕物件,家里没有当兵的很难弄到,但现在部队的军服已经改过好几次,这种棉袄早就淘汰了,窦武还能从包里翻出一件这种衣服,而且看起来保管的很新,可见他也是当宝贝的。
不过再宝贝,也不能这个季节穿棉袄呀?外面是炎炎夏季,他在车里穿棉袄还是很不可思议,让人看见了当成神经病也说不定。
可能窦武也怕慕沉笑话他,便喃喃解释道:“那个慕律师,车里有点冷,我厚衣服就这么一件,怕一会儿再感冒了,路上病了终归不好,阿嚏~”
他还没说完就打了喷嚏,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偷看了慕沉一眼。
慕沉面无表情地把温度往高调了两三度。
快到山下时,慕沉问他:“高铁还是机场?”
他一向言简意赅惯了,少年却回了他一个茫然地眼神,那懵懂单纯的模样让见多识广的慕大律师瞬间抓狂。只好耐下心解释:“我是说你准备坐高铁回老家,还是坐飞机?我把你送过去就得返回市区,因为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的出行习惯只有这两种,更何况这孩子的爷爷病重,回去的行程肯定要越快越好。
窦武有些为自己没有理解到慕沉的意思而不好意思,脸也“刷~”地红了,语气有些结巴地说道:“啊~.....哦,不用那么麻烦了,你有事就赶紧回去吧,把我放到山下的路口就行,我可以搭公交车去火车站。”
说着,手还紧张地无意识地拽住包带,因为手指拽紧包带的缘故而显得指甲盖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头微微垂着。至少在窦武的意识里以为接下来的行程,慕沉会一直陪着他回老家,因为他为他签字做了保释,他不跟着,难道不怕他跑了吗?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老家是个非常贫穷的山村,怎么能让如此玉琢般的人去那样的地方!他刚才到底为什么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呢?慕律师一看就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平时的业务一定很忙,不可能为了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就浪费好几天的时间陪他回老家。
窦武的自卑来得很快,莫名的羞愧感笼罩在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半响才悄悄深呼出一口气,理顺了刚才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慕沉在国外专门修过心理学专业,明白少年这些小动作所代表的含义:不自信,没安全感,内心渴求安全感。
所以,少年是希望他陪在身边的,这个可以理解。一个自小被爷爷带大的男孩子,渴望父爱,渴望来自父辈那种男性的保护是正常的。但是慕大律师是个忙人,即便他不忙也不可能为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孩子浪费好几天时间。
他们律师行做保释也是有很多限定条件的。首先要看犯了什么罪,这个关系很大,如果是特别重大的罪行,也很难过他们审核那关;其次是距离刑满释放还有几年,以及在在狱中表现怎样。
如果还有很短的年份就能出狱,这种犯人极少会在保释期冒险做出违反保释的行为。而狱中表现也是一项叛定犯人会不会在保释期继续表现良好的基础条件,一个在狱中一直表现积极的犯人,到了外面变坏的几率很低。当然个别情况除外。
而这些条件,窦武都过关了。
慕沉在脑子里把窦武的情况回忆了一遍:窦武被劳教的主因是过失杀人,但因为案发当时他只有13岁,距离满14周岁还有两个月,根据我们国家的法规,他只判了四年,而且是在劳教所服刑,且他在劳教期间表现良好,已经连续减刑三次,合计已经减了九个月,算下来他只需要在劳教所待三个月就刑满释放。他犯不着在这种时候逃跑不回来,因为违反保释的成本更高,划不来。
所以,这样的保释他们律师事务所接下来是没多少风险。这也是他放心放少年一个人回老家的原因,但是显然少年并不是这么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