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在新河成东北角,从酒店过去要穿过最热闹的主街,孟珏在路上走了一会儿,注意力很快被沿街繁华的商铺吸引走了,中午吃饭时垂头丧气的情态也消失了,转而开始兴致勃勃的左看右看。满天星也是第一次见识古代街市盛景,兴致颇高,两个人又开始嘀嘀咕咕的讨论遇到的新奇玩意儿。
本就都是生性直爽的年轻人,一点小摩擦没人放在心上,孟珏甚至觉得满天星提点的好,自己的确过分僭越了。从主街向东转弯,一阵奇香钻进鼻腔,满天星忍不住感叹,“好香啊,前面是卖香料的吗?”
眼前是一精致小楼,足有四层,建筑形态精巧,飞檐如燕儿昂起的脖颈,优美可爱。门前站立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正对着街市上的行人娇嗔呼唤。满天星脚步一顿,转过身竖起耳朵听她们说什么。
“那您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姑娘,一掐一把水儿。哈哈哈……”楼阁里管弦不歇,人群哄嚷中挑出一句尖利的媚语,大约是老鸨在向客人夸耀。见满天星停下张望街对面的“红香院”,孟珏赶忙提醒,“那是烟花之地,不是香行。”
“我知道,我就看看。”满天星上上下下观察这个漂亮的建筑,窗户栏杆上都装饰着绸缎,檐角挂着彩色的灯笼,笑声伴着音乐从半掩是纱窗钻出。这样绮丽的场景,却让她脚底生寒。‘一掐一把水儿,’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带自己去菜市场打货,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人,于是她就站在角落看那些阿姨叔叔挑菜。他们会伸出手,在菜梗上掐一下,判断货架上的蔬菜是否新鲜,有些太过分的,就会被菜商呵斥,“菜都掐烂了我怎么卖,不卖不让动啊。”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满天星立在街上,看着那些女孩子脸上的笑容,无不悲戚的想。她早早选择了理科的路,语文学的一塌糊涂,老师总是批评她,写东西没有人文关怀。她同桌是个爱伤春悲秋的,有段时间总抄些悲叹之语,还拉着硬要她看,她反骨上来,指着其中一句说,“这什么啊,‘一个人若是思想领先世界一百年,那注定就是悲剧。’领先一百年,那不赶紧打时间差建功立业,成为一代传奇。”
现在站在“红香院”门前,满天星成了那个领先世界几百年的人,她变成了一个悲剧。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眼前的一切是不对的,是要打倒的,这个漂亮的楼阁应该被付之一炬,诞生了这个漂亮楼阁的社会应该被底儿朝天的掀翻——PLA就是为了这个成立的,而她属于其中的一员。可站在这里,她知道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是不幸被塞入古代的现代人,是这个异世界的客人,凭她一个人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满天星自嘲了一句,老师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一个没有人文关怀的人,眼见着眼前吃人的惨剧,她脑子里居然唯一的想法是,这是历史的必然。这样冷漠的想法令她自己都感到心惊,难道她不应该走过去,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为她们赎身吗?
瞅着满天星呆呆愣愣就要往红香院进,孟珏赶忙上手拉住她的胳膊,“我的祖宗,你要做什么!那是妓馆,不是耍的地方!”满天星猛地惊醒了,僵硬的转过头,说了句,“谢了。”她狼狈的转身往车行的方向跑去,让风灌满耳朵堵住背后的声音,楼里传出来的不是笑语,是食物被收拾整齐,摆盘做菜的哀嚎。
她跑的太快了,没听到孟珏的话,“不过这里很有名,据说有一个美人琴抚的极妙,你若是实在好奇,我陪你进去便可。唉,你跑什么!”
孟珏只得撩起袍子跑步跟上,这个半仙儿经常神神叨叨的,这时候不知道又发什么疯,难道是感应到了什么?是与人的约定有变?有可能,难怪她今日如此对雇车一事如此催逼。
那个琴极妙的美人,就是满天星昨夜遇到的女子,因为此事她被妈妈打了一顿,正关在房中思过。她四岁就被父亲卖进这里了,自小练琴学曲,十四岁接客,以一双妙手名满中原,得了雅名——月竹,说她人如月,性如竹。
□□也是分等级的,那些痴蠢粗苯的都在暗巷,接些往来平贱走卒,一辈子见不到天光,辛苦几日也不过果腹,动辄便要被打骂。所以她们颇羡慕红香院的姑娘,这些女孩儿水灵可人,能学些文墨,活计也没有那么累,若是有些名誉,还能得个下人伺候。不过月竹不以为意,她反倒想做个聋痴之人,这样说不定出生就会被丢弃在路上冻死,省的经历人间之苦。做个□□就够苦了,偏偏她有些灵秀,学得一手好琴艺,若只是会弹还好些,可她会解,她真的爱琴。于是除了身体摧折之苦,她还要受琴的苦,她的灵魂早就与琴融为一体了,可却要拿自己沥血之作去讨好那些腌臜蠢才。
也不是没有人懂她的琴,有个人懂,他还说要带她走,于是她去了,却空欢喜一场。其实早在出发以前,她就知道,他的誓言不过是虚伪作态,他描绘的美景必是镜花水月,来这种地方听琴的,怎么会有赤诚之人。她只是幻想着,也许呢?也许他是为了听琴才走进这里的,只是人生没有也许。
不过她并不后悔,她甚至觉得幸运,幸好昨天她去了。得知对方失约之时,她满心失望,掏出琴,手触上琴弦的时候,她心蓦地静了下来,只想着,她要继续弹下去,她的生命与颤动的琴弦是栓在一处的,琴弦颤动她就还活着。而且,那个女孩听懂了,她不止听懂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那个女孩儿心里,自己只是一个琴师,真的太好了,在这充满苦难的人生里,有那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只做了一回琴师,就得遇知音。
有这么一个晚上的支撑,月竹觉得自己终于不再只是一个承欢人下的□□,她是一个真正的琴师!
满天星没走进红香院,从车行回来,她专门绕了个远路,避开了这里。
等回到酒店,她找老板娘要了纸笔,“孟珏,你应该会默写三字经吧,给我写一份。”
“会是会,你要这个作何?”孟珏摸不准满天星又要做什么,不过听话拿起笔,刚只写了一行就听到满天星喊,“等等,你隔上一行写,哦还要出师表。”
“这是何人所著,未曾耳闻?”
“孟珏,虽然你是个纨绔子弟,但是出师表都不会,是不是也太过了点儿,前赤壁赋会吗?”满天星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
“东坡居士的名篇?这我当然会,你那个出师表真是闻所未闻!”孟珏自是不平,他确实不学无术,可这话从满天星嘴里说出来让人格外不忿。
“那就快写,隔一行默写。”
孟珏写完,吹干湿墨,将纸张收叠整齐,交于满天星,又问了一句,“你要这些作何?”
“认字。”满天星让孟珏站起来,自己拿过毛笔,在空出来的字行中间,用简体默写,她没怎么拿过毛笔,字写的有些歪斜,于是站起来换了一把细头的勾线笔,当做软头钢笔使用。
孟珏在一旁啧啧称奇,揶揄道,“你这样用笔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你是只会用这一个词吗?我教你几个,前无古人,前所未有,前所未闻。”加上大学两年幼儿园两年,满天星好歹上了十六年学,人生的一多半时间都在学校,就是语文再差,也是有点儿墨水的。我只是不会用毛笔,可我会拿铅笔画工图,不比你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强!
“呜呜呜,”石头过来找满天星弄吃的,她摆摆手让它稍等,孟珏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满天星专心写字,就出门找老板娘说话。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开始赶路,马车颠簸,满天星端坐凝神,孟珏手上翻看刚买到的话本,石头自顾自玩耍,一会儿跳下去跟着车跑几步,一会儿又爬上车咬着根棒骨磨牙。
三天车马不休,便到了隆阳,进城直奔孟府,却瞧见孟府张红结彩,门口挂着大红的喜字灯笼。
满天星掀开帘子指着朱红大门,“孟珏,你家里有什么喜事?”
“不曾听说,小妹年幼,未曾婚配。”孟珏也摸不着头脑,跳下车拉着门前小厮问,“何人有喜?”
“我家二爷娶亲,说定了柳家女儿,叫什么柳清的,昨日已经过门。”小厮没认出来眼前就是孟珏,只是觉得眼熟,便问了句,“小哥哪里生人,恁的面善。”
这下有意思了,满天星拍拍愣在原地的孟珏,“诶,孟珏,你没在家,怎么娶的亲?”
小厮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施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眼前就是玉二爷,请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孟珏拉着他的手打断他,“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这是什么亲,怎的我全然不知。”
“这小人哪里知道,不过这门亲是老太太安排的,金家嫂子说的媒。”
孟珏先将满天星安顿好,特意叫了自己近身的丫头鹦哥过来伺候,然后直奔后院,想弄明白自己这门天降的亲事是怎么回事。
满天星给鹦哥讲明自己不需要伺候,只是要了个进出孟府的门牌,独自一人上街打听杜老根的下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