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玩世不恭的话，也就眼前的这位小皇帝能说出口，老将军老泪纵横。辅佐的这位小皇帝，有时恨得牙牙痒，恨不得拿皮条抽他，有时说出的话又让人不知怎么办好。

老将军胸闷顿足，有感而生，抒怀了许多邱橦从未听说的话——

先帝子嗣稀薄，膝下原有二子。大皇子为皇后所生，品行温和，身长八尺，天妒英才，病疾缠身，英年早逝。皇后日夜悲痛欲绝，三月过后，也尾随其后奔赴黄泉。一年后，先帝也走了。

而他虽贵为二皇子，但生母就是一个洗脚婢，一夜先帝酒后兴起，临幸了他的母亲，这才有了他，母亲在他出生那日一条白绫给赐死了。他长大后性格跋扈，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宫里上下没人待见他，过路都躲着他走。

加上他长得丑且拧巴，更没人待见他了。宫里待他最好的人，就是这位大将军义父了。

太子之位本身钦定的是大皇子殿下，他继位民间传的更是沸沸扬扬，各种臆想揣测街头巷尾拔地而出。什么二皇子心生妒忌，为了夺取皇位不择手段，慢性毒药先后谋杀了大皇子、先后，先帝……

各种流言蜚语慢慢渗透到了皇宫城墙里，自小皇帝继位以来，“民心”从不曾真正拥有。

……

但是，听完老将军的一番话，邱橦莫名对这具身体多了一丝好感。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小皇帝心气不顺，便要下四五道杀人的圣旨。可过后那些人都活的好好的，没见谁缺鼻子少眼。

他颁布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严刑峻法，五马分尸、剁人肉酱都囊括其中。但也从来没有真正下令对哪位嚼他舌根、出言不逊的人使用过。

他还修建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大牢，墙高八丈。外界传闻这里是死人池，里面关押的都是小皇帝看着不顺眼的人，城墙外每天都飘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这个地方，天上的飞鸟，沿街的野猫野狗，都不愿意靠近，更别提人了。

老将军在刚回宫时误以为外界的传言的都是真的，朝堂上对邱橦鼻子一番痛骂。事后调查才发觉那是宰杀牲畜的血，而碎肉分给了城内城外的穷人。

邱橦这样想着：小皇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臣民从心底畏惧他、畏惧他进而不敢造次、不敢指摘，但也不想当一个慈眉善目的仁厚君主，因为长得拧巴，长相丑。

拧巴之人做“拧巴”之事，可以理解。

或许小皇帝没有伤过大皇子，先帝和先后，他们死的赶巧，那真的就是一个意外，不是人为蓄意谋之。人见的多了，就喜欢自冠聪明，一切赶巧偏偏愿意理解成阴谋诡计，非要揪住一个人承担脏水才肯罢休。

不过，小皇帝的的确做了不少错事，这是洗不清的。

邱橦思量着，扪心自问，把江山拱手让人，或许正合了这具身体的意思，原身像是一个不想当皇帝却又被迫推向皇位的可怜人。原身坏，但坏的不彻底。若是十恶不赦、作奸犯科之徒有千百种方法去恨他，但原身却不这样。

若是换个世界，还真想跟这位小皇帝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半晌，老将军方开口道：“都想好了？”

邱橦应答。

老将军道：“据老夫所知，江淮李家的大公子是起义军统领，颇受兵将爱戴，但生性软弱，优柔寡断。二公子倒是不错，能文能武，侠肝义胆，有勇有谋，他对他的大哥十分敬重。”

邱橦沉言片刻，突然下跪道：“我请求义父杀了江淮李家的大公子。”

老将军怎好接纳，连忙扶住，道：“橦儿，不要这样，折煞老夫了。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大公子看似蠢笨，实际心机深得很，不然不能有那么多人拥护他。”

“橦儿”，想不道这位小皇帝竟然名橦，向来无人敢直呼皇帝的名讳，致使邱橦来到这里还不知道真名是什么，国姓申屠，那小皇帝自是就叫做申屠橦了。

邱橦道：“大公子绝不会允许二公子这样有本事的人活在世上。杀了大公子这样梅蜀国就会由其弟治理，我来这一世也算为百姓做了一桩好事。”最后一句，老将军不懂话里的意味深长。

老将军再次试问：“陛下心意已决？”

邱橦坚定点了点头。

老将军突然下跪激昂道：“为梅蜀国抛头颅洒热血，臣定必当不负陛下，不负梅蜀国。”

邱橦送走了老将军，这一夜，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了翌日午时，没了早朝，日子就是爽，怪不得那小皇帝不喜欢早朝呢！

谁特么愿意天天早上不到破晓就要洗漱更衣，准备卯时的早朝，要多反人类有多反人类。

宫里仅剩的守卫，邱橦也把他们打发走了。宫里没人了，谁还会来害他，再说他也不需要侍卫。

朱红大门紧锁，偌大的皇宫，成了一座空城。

邱橦每日在宫里，打鸟逗蛐蛐，闲的发慌，日日夜夜盼着新主的到来，自己赶紧退位，去江湖外游荡。

*

叛军兵临城下的那天，邱橦在城门前摇旗呐喊，兴高采烈，迎接新国主的到来。

李家二公子当真无语，天下竟真有这号奇人。

闻所未闻，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帝拱手送出了自己的江山，这皇帝操蛋的不可理喻。

邱橦笑脸相迎，递上一封转让锦书，道：“欢迎二公子到来，梅蜀国就交给您了，劳烦您好生照看，国玺就放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太沉，拿着累，索性我就不亲自交接给您了！”

最重要的两件事交代清楚，就没他邱橦什么事了。他可以退位了。

李家二公子板着半张脸，冷声道：“你派人刺杀我兄长，这笔账……。”

不等他说完，邱橦装作糊涂，呼呼傻笑，“误会，误会，绝对是一场误会。”

李家二公子道：“老将军江边自刎了，以当替你谢罪。老将军一生光明磊落，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败家子。”

当下邱橦个子矮小，一身布衣，一脸蠢相。

二公子端坐马背上，英姿飒飒，居高临下，登时抽出腰间的马鞭子打在了邱橦的身上。

他道：“这一鞭，是我替老将军打的，替他不值。”

邱橦踉跄着接住这一鞭，火辣辣的疼，勉强站稳。

猛然又是一鞭，二公子道：“第二鞭是我代梅蜀国老百姓打的。”

挨到鞭子，邱橦不由退后二三步，继又是一鞭。

二公子道：“第三鞭是我替已死去大哥打的，慰他亡魂。一命换一命，老将军保住了你。”

什么？

老将军死了！

他死了，说不准还能穿越回去；老将军死了，再无复生可能。

刚来这个世界，即欠下了一笔人情债。何况，这还是以命相搏的人情债。

到头来还是让人代他去赴死，个中滋味邱橦说不出。

二公子不爽地丢给邱橦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砸向他的胸口，邱橦拍拍土从地上捡起。

二公子怒道：“这是老将军自刎前让我转交给你的一包银子，真替老将军不值，死前还要为你操心。”

随后，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进入了城池，身后是气昂昂的军队，城里人山人海，彩旗飘飘，鼓乐齐鸣，上至耄耋老翁，下至总角孩提，都挤到街市两侧，欢拥着新国主的到来。

邱橦见此，不知是耳鸣还是怎着，嘴唇不自觉道出了一句“多谢”。这话仿佛不是他亲自说出口的，但又的确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因为身旁并无人。

时辰到了，他该走了。

邱橦打算离开梅蜀国国都，他实在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已经换“姓”了。

这一路下来，二公子给的银子都快用完了。手里没钱，哪里都不肯收留他。

邱橦走走停停，累了就找一个破庙过夜，饿了就摘山果打野鸡，没遇到大的麻烦，倒也称心如意。他也没想好要去哪里，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乐的自在。

*

桐浥富饶，鱼米之乡，再往南过几个市镇就到了与南蛮接壤的地界。邱橦暂时在江边上的桐浥小镇歇脚。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寻了个由木棍和一张破帆布搭起来的简小摊。用钱袋里仅剩的二文钱点了一份阳春面，翠绿的葱花撒在白白的面条上，汤汁上浮着香油，邱橦连汤带水几口下肚，碗底干净如初。

摊主见乞丐都比他吃的斯文，又下锅捞了一碗面，白白送了他，邱橦谢过，吃完瞅着肚子还在咕咕叫。

前几日下山，邱橦不小心掉进了猎户挖的地洞中，费劲吃奶的力气也没啥大用，天意如此，天命难违，本以为要在此葬送此生，不想一个习武的小青年救了他。除此他这一路还算顺遂。

在地洞饿了六天六夜，邱橦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唯独怕挨饿。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多在皇城里做几天皇帝，多享受几天，邱橦心里真真有些小后悔。

好人嘛，晚点再当一样是好人。

摊主没辙，又给他端来两碗面，这次每碗上面放着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邱橦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吃了，可嘴边舌尖添了几口唾沫，二话不说两碗面噌噌吃光了。先“吃”后礼，感激涕零道：“摊主，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摊主顺口道：“你谢我作甚，钱有人帮你付了！”

邱橦惊诧：“啊？？？”

顿住片刻，道：“是谁？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