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秦递给邱橦一方手帕，邱橦笑笑接了过来，擦干了脸和脖子上的水珠。

绳索捆住下跪的鬼小心道：“人间还留有？”

白秦自是不答，邱橦只好道：“人间还在，不过桐浥这一小块地界魔界给占了。”

听罢，鬼内心作喜，溢于面上。

邱橦道：“不要存有非分之想，你现在是鬼身，人间是永远不能回去了。”

恍然，小舟靠边，鬼的家到了。

白秦收了绳索，还那鬼一个体面，让鬼自己走进去。

随鬼一起进门，果真一家人全是鬼，口中尽是獠牙。

母鬼盘腿坐在炕边缝纫女工，两只小鬼，一男一女，在炕沿下玩纸蚂蚱。

白秦轻轻一扫，转而神情一冷，道：“适才你言未食过人血……”

鬼不知由哪借来胆子，硬声道：“小民确实未有。”

家中突然来了两个外客，两只小鬼许是吓到了，迅速撞到了母鬼的怀里。

见此，邱橦道：“有话快说，不会为难你们的。”话若是让白秦给挑破了，那时就难收场了。

奈何邱橦好意不被领情，男鬼女鬼依旧理直气壮地矢口否认。

白秦沉声道：“两只小鬼不过五百年而已，长得如人间十一二岁的孩童，人血没少喝吧……”

正常而言，鬼若不饮人血，发育生长极为缓慢。这两只小鬼长到现在模样少说也需要个两三千年。

鬼的自然寿命比仙、魔都要长，但是万年的老鬼确不多见，鬼天生有一大缺陷，身无术法且不能修炼，仙、魔随时都能取其性命。

鬼和鬼魂都能在暗中很好的隐蔽。棺材大小的密室，能囚住千百只鬼魂，占据空间更小。

不然，魔界的鬼魂就不会比鬼多了。

因而，比起养鬼，魔界更喜欢鬼魂。尽管如此，鬼魂由鬼而生，一只鬼死后能化成数十只鬼魂。所以魔界不能把鬼逼上绝路，鸡没了哪里来的蛋呢！

白秦早已想到，面罩红纱的女子不把桐浥的鬼带入魔界和鬼群生活在一起，完全是一片良苦善意。

当然，一码归一码，面罩红纱的女子必须接受审判，随便将人变成鬼，天理难容。

炕上的女鬼怕了，感应到来者不善，怯生道：“我们给孩子喂的都是死人血，上仙您也清楚当年桐浥吓死了不少人，放着尸体也会发臭，我们就拿来用了。”

男鬼在一旁附和点头。

邱橦见白秦一如始出，面色冰冷，女鬼看都不带看一眼的。这对鬼夫妻仍在撒谎。

邱橦道：“不全是死人吧，还有半死不活的，你们也一并食用了吧！”

秘密给揭了开来，鬼夫妻还算有眼见，齐齐下跪磕头，“实在是没有办法之举啊！”

转而，白秦道：“你们是如何出去觅寻人气的？”并没有继吸食人血的问题追究下去。

“在外飞时嗅到死人气就会赶去。”男鬼如是说道，女鬼也在点头。

邱橦问：“桐浥每个角落都寻遍了？没有遗漏的地方？”

男鬼重重点头。

邱橦望向白秦的幽淡的眸子，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即言之邱橦沉睡的五百年间，他是毫无生气的，如一堆枯草木桩。喝下的那两坛子酒，不仅能沉睡不醒，还能夺了他身上的人气。醒来之时，恰巧碰上温言和祀颜，先于居住在此的野鬼，幸运捡回了一条命。

白秦突然冷冷道：“你娘子生的是三胞胎吧，剩下的那个婴儿，而是让你和你娘子给吃了。”

鬼夫妻面色大愕，白秦此话刚落，令他们措手不及。

邱橦差异瞧向白秦，他亦不知此话因何而出。下次去藏书阁闲来无事之时一定要找本书来看看仙、魔、鬼的来历和特性。

白秦淡定道：“鬼有身形，重荷在身，不同于鬼魂轻如雾气，你们又是如何能飞呢？”

“只有一种可能，你们夫妇二人吃过人。想必面罩红纱女子未来之前你们就已经吃过活人了。”

两只幼鬼睁大眼球仰头看向他们的父母，脸上皆是震惊，应该还有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男鬼顿时蔫了，跌在了墙头瘫了下来。女鬼追了上去，搂住丈夫的头。两只小鬼扑扑跟上，小手拽紧，一家人相聚抱成一团。

邱橦鼻头一酸，抽噎了一下，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实在没办法面对，关于“亲人”，邱橦幼时狠狠抹杀了这个概念。

白秦冰晶所化，他同样对亲人、家人的理解模糊不清。

瞧着家人抱在一起，男鬼对白秦的畏惧减了许多，和娘子、孩子能死在一起他很满足。

一股力量注入心中，男鬼道：“上仙是何时察觉的呢？”

面对鬼的提问，白秦这次回话了，“初次，你在水上游荡之时。鬼只能行走而不能飞，但你却可以做到。”

白秦心思老到，着实令邱橦大惊失色，一个问题能憋了那么久至今才道出，一个个提问循循善诱，一环接一环。

换做他见面就得当场脱口问，不然怕忘了。不过瞧那男鬼应该会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一心求死，从其嘴中吐出的有价值的信息一条也得不到。

母鬼叹气道：“桐浥一时来了许多鬼魂，缸空粮绝，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困在家中，我哪来那么多的奶……”

邱橦心里想问母鬼，“如果面罩红纱的女子不来，是不是会相继吃下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绝望之下，生存都成问题，在这个时候扮作圣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来一个灵魂质问，邱橦嫌恶这样的自己。

屋内一扫，这家人身影上仍保留着生前为人的生活印痕，母鬼会为她的孩子做衣裳，绣上威武的大老虎，簸箕里的纸蚂蚱、纸猴子、一堆纸粘的小动物……这些，应都是男鬼亲手做的！

除去嗜血的本性，他们就是普通的人家。桐浥没有那场灾难，本应是幸福的一家人。嗜人血是鬼的本性，和本性作对，和爱子天性作对，谈何容易？

邱橦闭眼冥思，更加坚定之前的想法，魔界想涉足借用人间的土地，一寸都不可以。即便魔界有什么难言苦衷，那也是属于他们的家务事。

邱橦低眸刚想开口，替这一家子鬼求情。

耳边却传来冷冷一声，“你们日后若是胆敢再吸食人命，决不轻饶。”

听此，鬼一大家子连连磕头谢恩，邱橦抬眼，他看到白秦冰冷的眼中闪烁着仁慈。

白秦轻咳一声，正色道：“此处还有多少鬼？”

留得性命，男鬼感激不尽，诚意道：“只有小人一家了。”

“嗖嗖”。

四张符咒粘在了鬼的后背中心，符咒四角分别绘有四颗冰晶。

白秦道：“你们若敢再吸食人血，符咒会有反应，我当即便会得知。”

墙头的夫妻鬼你看我，我看你，肚里似在寻思什么。

“此符咒只有仙才可揭下，换成别物，定会遭其反噬。”白秦冷声提醒道。

话音撂此，白秦袖口一甩，带领邱橦离开了鬼屋。

*

一叶小舟在水面上徐徐而行。

白秦负手立在舟头，神态冷淡，仰视天上茫茫的黑海。

覆手遮阳蔽月，魔界孰能做到？

无论如何，他的实力不比自己弱到哪去。

来日若一战，必是一场恶战，或许鏖战艰辛程度，远超所想。

见邱橦脑袋前后左右乱转，像是看到了什么，但远处近处未起任何波澜，白秦温声道：“你怎么了？”

邱橦嘿嘿笑了笑，白秦即在眼前。方才眼中出现了幻影，许许多多的白秦站于远方，大抵这就是日有所思吧！

笑嘻嘻道：“没事。

白秦放下了心，白衣一撩，陪邱橦坐在了小舟上。

邱橦盯着白秦的眼眸，甜甜一笑。在白秦澄澈的瞳仁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不由夸赞道：“白秦你的眼睛真好看，当然啦，眼中之人更好看。”

自卖自夸，邱橦脸皮厚的如三尺铜墙。

白秦未反响，眸光淡淡，面色平和，静静打量邱橦，旋即嘴角微微扯动，脸上溢起了一个笑容。

近距离见到白秦笑，尽管很淡，邱橦心中却乐不可支。

愈发得寸进此，斜倚靠在了白秦的肩头。

白秦淡淡道：“坐正。”

邱橦故意娇嗔道：“就不。”无法，白秦随他去了。

白秦虽然元神为一块冷邦邦的冰晶，蹙眉是常态，冷着一张脸，却丝毫不影响那群神仙女眷对他的爱慕之心。

搔首弄姿，拿腔捏调，到白秦这里，只会招来厌恶。所以上清境的女仙在白秦面前，面上一径是出自大家的正派之风。

私下就不好说了，夜色熟睡中一帘幽梦也是常有的事。

他处高临深、叱咤风云，三界挑出一个来，只有合欢境主和白秦门户相当。

同合欢境主争抢白秦，女仙们皆知那就如以卵击石。

合欢境主看起大度，雪花境中的小仙犯了错，一概不理不睬，最多教训几句便完事了。但若是谁和她抢白秦，那可是没有一点好果子吃。

传说，有位女仙白秦无意多瞧了两眼，合欢境主一怒之下革除女仙的职称，永世不得修习仙术，断送了那女仙的前程。

雪花境覆没，仙界中不少年轻靓丽的女仙一致认为这是一件百年难得的好事，诚惶诚恐最大的威胁不存在了。

但未料到，合欢境主仙逝以来。女仙们平日所见白秦，他愈加冷淡了，不可远观，更不可亵渎。白衣上裹挟的寒意在远观之时都会被灼痛到。

冷淡因何？女仙们不甚清楚。

合欢在世时，白秦境主就没有对她展现出一丝喜欢的意味。她仙逝了，境主勿需如此郁郁寡欢吧！

这些都是邱橦听说来的。

白秦看起清秀，肩膀却很宽厚。邱橦倚在其上，一片宁和，不切实际的奢望能一直倚下去，到天荒地老。

既然为奢望，那就说明不会实现，客观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邱橦深知这个道理。

片刻之余，邱橦道：“你给那鬼一家施了符咒，并非出于不信任，不外是鬼嗜血的本性太深，难以遏制。”

白秦瞥了一眼邱橦，轻声道：“不仅如此，我担忧桐浥有人和你一样，也在沉睡不醒之中，多少人喝了那坛酒，我也说不清，酒敛去人身上的人气……”

不等白秦讲完，邱橦抢了话来，笑道：“人若醒来，鬼在外游荡，如遇活人第一时间即会发现，嗜血本性会驱使鬼前往，鬼若吸想血，你便能感应到。”

“借刀杀人变作借鬼寻人，高，高，实在是高。”邱橦竖起大拇指。

白秦情不自禁跟着邱橦比划起来，茫然道：“你这个动作是何意？”

“夸你心机深。”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然收不回来了。邱橦发掘措辞不妥，听着怎么像骂人的话，想表达的明明是他很优秀，思量周全，都怪这张烂嘴，邱橦想扇自己一巴掌。

听此，白秦低眼，随及诚实道：“我对你从来没动用过心机。”

白秦上了心，脸上尽是自责负疚。邱橦见不得他这般，想让他做一辈子骄傲且不可一世的上清境境主，不必对谁低声下气。

邱橦滋滋笑道：“瞧你说的，不信你信谁啊，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一束光泼在了万年寒冰上，邱橦仍是我行我素，说话不经脑子。“亲人”二字出口时，白秦心头一振。

世间真挚的情谊岂是百般思量琢磨再讲出来的，赤子之心，不过如此。

蓦然，白秦心中的世界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秦有多开心呢！

他有亲人了，想把他赶紧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