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秦眸色冰冷,牛乳的油腔滑调丝毫不过耳,厉色道:“雪花境覆灭之日,你在哪处?”
牛乳想都未想,直言道:“我记得好像是在魔界的集市挑选面具,那次啊,我一口气买了五十个。不得不说,魔界的面具用料实在,都是兽骨兽皮,人间的工艺差远喽!”
“真不凑巧,讨了个晦气,魔界都统大人的女儿要出嫁了,还邀请我去喝一杯喜酒。遗憾遗憾呀,他女婿出兵雪花境,去了再没回来喽!”
牛乳向来八面玲珑、左右逢迎,魔界那儿、世尊那儿、白秦这儿,不伤各处。无论在哪都有一隅之地,分量大小不提,但都能说得上话。
邱橦忿忿不平,同样是一天,凭什么白秦就要遭天谴,他牛乳却在魔界逛集市,该遭天谴的应是牛乳才对吧!
看来神仙也没强到哪去,雪花境在受劫难,牛乳和白秦相比,简直云泥之别。温言若是听到此话,大概气得会御剑打起架来。
白秦了解后,不置评判,面无愠色,他所为心中自有丘壑。牛乳见白秦就此事不发一言,如此不显山露水,白秦的修为道行莫测。
白秦道:“还有一事,世尊飞升之日雪花境血流成河,飞升后百年民间大旱。是否预示世尊在任期间,人间、仙界、魔界必经历一场大的浩劫?”
牛乳心头一惊,想对白秦瞒天过海如若螳臂当车,费心找话茬绕圈子,他依旧清醒万分。
牛乳正色道:“白秦,这趟混水你确定要淌吗?”
白秦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你我谁都逃不掉,何况上清境不是已经来了吗?”
牛乳道:“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奉劝一句,白秦你想抽身事外,完全可以做到。”
白秦道:“那民间的百姓呢,谁管?”
听此质问,牛乳原地转了几个身,手靠在半张面具上,惆怅未言。
片刻,牛乳道:“那行,我告诉你。此局为‘战’,那天你未去,世尊亲口讲的。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不送。”
牛乳抓狂,狂乱抓捏着耳侧的碎发。
白秦未动,面容严穆。仙界的事邱橦所知不多,站在一旁凝视白秦。
牛乳双拳在握,激愤道:“白秦,几代凡人的代价而已啊,不过区区百年,根本不算什么。人间的领土借给魔界百年,缓解他们用地的燃眉之急。”
……
“人命短暂,只能活几十年,有必要付出如此大代价去和魔界结怨吗?合欢的死因至今未明,杀她说不定另有其人。”
牛乳戳着胸怀边走边道:“我是枉为神,在这幽暗洞穴之中苟且偷生,见不得光。可是我这里魔界不会找上门来,玉潭境的小仙不必活在惊恐之中。”
“大战的后果你我都清楚,神魔交战,人间难免会殃及。我们若是败了,人间从此便是炼狱。”
倏然,邱橦铿锵道:“如何保证魔界能信守承诺,百年后归还人间土地,尝到了甜头孰还愿意再自找苦吃。”
牛乳绕着邱橦踱步,大笑道:“你本身是人,必然要帮人说话了。跟着白秦,他定有办法让你活得久些,再活个几百年不是不可以。人间是有多值得,不惜得罪我为贱民讲话。”
说到最末,话锋凌厉,骤然洞顶一块牛皮掉在牛乳之手,旋即化成牛角,嗤嗤朝邱橦心口飞来,灼目绿光犹如闪电一纵即逝。
白秦旋起脚步,几个回旋衣襟大摆,即便盛世的舞者亦转不出那样快且稳的步伐,牛角稳稳落入手中,邱橦眼皮子睁闭空荡,锋利的牛角已成了地上的一堆白灰。
速度过疾,牛乳招架不住,白秦转身间衣摆掀起的飓风将他狠狠摔在地,半张面具甩在了一丈之外。
牛乳垂头散发挡住他的脸,顾不得一身狼狈,爬去拣面具戴好,他似乎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全容。
自傲哼一声朝邱橦大笑,露在外的半张脸笑得扭曲变形,“你别忘了,人间你行的善事,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人唾骂的皇帝。后人不会念及你的好,你徒劳做的那些,没人在乎。他们更关心钱财名望多寡。”
此刻,牛乳像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疯癫大笑。
白秦欲带邱橦离开这里,在此消耗时间只会徒增牛乳的情绪。
手刚拉住邱橦,那边牛乳声嘶力竭大喊道:“白秦你常在仙境人间两地,应去魔界转悠一圈,会有很多的意想不到……”
适才一役,牛乳虽元气未伤,但身受重创,咳出了血丝,“再多说一句,上清境的黑云捕捉到和桐浥“翠云楼”相似的气息,信不信由你。“
“桐浥是一个有趣的地方,白秦你确定不去游玩一下么!”牛乳嚎啕大笑,洞壁泛着绿光的卵石一颗颗掸落在地,绿绿的幽光熄灭了,洞底似乎一场大地震即将来临。
白秦冷冷道:“你好自为之!”
随后,拉起邱橦的手按来时的法子出了深林。
耳边是呼啸的疾风,邱橦道:“白秦,现在要回上清境,还是……”风太大了,话刚说一半灌进了邱橦一嘴沙子。
“桐浥。”
深山老林外,白秦顿住脚步,蓦然目光扫向身旁兴致浓郁的少年,“我送你回上清境。”
邱橦不悦道:“为什么啊,我们不是一起出来的吗,要回一起回!”他知白秦的苦心用意,桐浥为魔界地界,危险难料,不想带他去赴险。
白秦和颜道:“听话。”
邱橦仰天,扭过头眼眶内泪水打转,不让白秦见到免得增添忧愁。
“白秦,适才那个谁……牛乳也说了,魔界情况未卜。你支身前往,若是回不来怎么办?桐浥你有我熟?当年可是实实在在在那处生活了几月的。”
邱橦续道:“你把‘小不点’送给我防身,除此还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白秦轻言道:“那好,陪同我去,无比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
此行未必凶多吉少,他完全有把握护邱橦周全,但上清境是最安全的地界。
理智和情感的斗争,终是理智败下阵来,这是白秦千年以来的第一次。身边的这个笔挺的人影,白秦习惯了事事他腻在身边。
邱橦咧嘴向白秦笑了笑,“这才好嘛!”
白秦展颜一悦。
*
白秦俯身拾起一片落叶,塞进了袖口。纵着疾云,行向桐浥。
手掌一挥,落叶飘在了水面上,迅速膨胀,忽然闪成了一条舟楫。
扶紧邱橦腰身,高空纵身跃下,稳稳落在小舟上。
邱橦心头一颤,简直比高空跳伞还要刺激,着陆不准,小命会被水淹死。
一叶扁舟在平淌的水流缓缓划过,此地,水天相接,空中的太阳独当一面。
望不到边际,水面偶尔会冒出一座小屿。小屿上遍地都是芦苇,又高又密。
把人丢在这个地方,不刮风不下雨,有太阳有芦苇有鱼吃,饿不死也冻不死,就是太荒凉。
邱橦问道:“这里不是桐浥吧!”
白秦道:“不是,我们在运河的水面上,这条河道已经荒废了百年。乘扁舟前行桐浥最为隐蔽。”
邱橦脑中思量,难怪行驶了半天,过往的商船和打鱼的小舟一艘不见。有一条运河与芷江相连,梅蜀国耗费大量钱财开凿的运河如今俨然一派荒凉。
话说回来,这条河道还是小皇帝在位之时下令开凿的,南方生长的石榴柑橘个大多汁,小皇帝为享口福,不惜加重徭役,劳民伤财挖通了运河。
桐浥如今若是好端端的,没有沦落为鬼城。
运河的便利功效,沟通南北贸易往来,促使民间富庶,不出几年,便能凸显。史册上应该会给小皇帝记一大功,亦不至于像现在看到的这般,恶评如潮。
“你在想什么?”
温润之声入耳。邱橦笑道:“没想什么。”
白秦定然知晓他过往是一个暴戾昏庸的皇帝,因为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白的往黑了描。既然白秦不计前嫌,浮萍往事,是是非非,邱橦倒更无所谓,不想为自己正名了。
白秦道:“前面不远就是了。”
邱橦抬眼只见接壤之处,界限分明。清水向外流,血浓的红水向内流。
水流之间像是隔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墙,然而什么都没有。
邱橦不解,疑惑的目光转向白秦,“桐浥内的血水是合欢元神所化,与自然之水不相互融通。”
白秦恐怕讲的晦涩,邱橦不尽理解,复耐心举了一个例子,“你在上清境饮用的山泉,同人间的水混在一起,一样会出现明显的分层。但仙和人都可饮用。”
白秦既太过正经又无趣,但邱橦特着迷他凡事都认真对待的样子。
小舟漂到分界线时,水流流向不同。白秦略施小计,小舟行过了这到砍儿,到了桐浥深。
这里,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邱橦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从天际俯瞰,一叶扁舟之上仅有一位仙昂首傲然而立,黑暗无法将白秦吞噬。
白秦身上散发着濡濡的光芒,很淡很淡,此光不会喧宾夺主,抢了白秦的风采。泰然自若的气质,永远不慌不忙,脸上的从容自定皆比身上的淡光更让人沉沦。
平日,夜里有月光、星光、烛光,白日有阳光,身上濡濡的光亮就显不出来了。
邱橦原以为,那是上清境白衣因为太白所发的亮光。现在进处,看的真切,光就是白秦发出来的。
他的身上自带光。
白秦道:“唤玄武出来吧!”
邱橦不问为什么,照做了。
“小不点”和白秦对视一眼,明白其意,吸一口气,喷出了一段火苗,火苗在头顶斜前方悬空,照亮了邱橦。
现方看清,视野变得宏大起来。
不过三两月,桐浥上方游荡的鬼魂没有了,只剩死寂的黝黑。
水面漂浮着染红的枯木桩子、红布、红碗,皆是一水的血红。
铜钱珠宝均泡红了,火苗照耀,蕴着小斑点似的红光,人人奔波受累疯狂追逐的东西百年后皆一文不值,五百年前,谁能料到今天。
血红色看多了,邱橦直犯恶心,白秦搀起他的肩膀,给他渡了一口气。
白秦温声道:“翠云楼你知怎走吗?”
邱橦好受多了,抬首探了探前方的路,睡了五百年,还要好好想想。领错路,白秦必然不会怪罪,但是人有皮,但是要脸的!自顾探路,未发觉身旁白秦面色不对。
斜前方,“小不点”吐出的火苗微微颤了一下,有风,很正常嘛!邱橦继续寻路。
白秦双目定睛,审视一切,眉头拧作一股。沉声道:“身后方才有东西来过。”握紧邱橦的手,忧心他出意外。
耳未听闻,目未所见。水波平静,未起涟漪。天空是晴朗的黑。
邱橦转身瞧瞧,什么都没有,笑道:“白秦,哪有什么东西。我看你呀,就是太紧张了。”
白秦仍谨慎打量周遭,不放松分毫警惕。
原地盯了半刻钟,仍没有任何的异样。
邱橦道:“少量游动的鬼魂没有攻击力,我们来了半天,一只都未见到。仙气、魔气、人气你又都能轻言察觉。我找到路了,要往那边走,快过去吧!”
小舟仍在原地徘徊,白秦眉头紧锁,没有欲前行的意思。
白秦道:“玄武所吐火光非比寻常,我未下达指令让熄灭,便永远燃烧。既然火苗闪动,说明一定有东西过来。”
邱橦笑道:“风吹过,火苗闪动很……”
等等,话说半截。邱橦霎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此地为桐浥,死气沉沉。他、白秦、“小不点”皆未打喷嚏。五官的灵敏度远未及自然之火,火苗有动静,那……
白秦心中已有眉目,但需验证。静静凝视邱橦,很快否决了最容易的方案。
邱橦不笨,瞧出了白秦有心事,问道:“很棘手吗?”
白秦未有答复,过了半晌,方儒雅的笑道:“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