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海之战已经过去两个月。镜海关收回之后,边境上安静多了。
这些年地势变换,与河族人接壤的东境上,是南北走向的太苍山,并没有东西走向的山脉。只要守好镜海关,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河族人一个也进不来。太苍山南端直接入海,东坡脚下就是河族人屯了重兵的碧沙港,上次已极被重创,兴不起风浪。除非,他们把现有的铁鸢进行大的改进,或者,能飞过太苍山吧……
就算飞得过,他们那点灵石的家底,也撑不到大批铁鸢落地跟星族的战车开打——落地即死的铁疙瘩,那是累赘。
既然边境安稳,原本太苍山以西的驻守兵力已经是绰绰有余。小娄重新安排了镜海关的兵力驻守,以及日常边境巡视。四时堂的总人数被他砍了一半,他把剩余的人手都撤回白岭,本打算要遣散的,奈何这些人对亢星君忠心耿耿、依依不舍,还想留下来当差。于是亢星君把他们重新编制,打算派往次大陆无人区去探矿。
去次大陆探矿,他已经筹谋很久。奈何与河族人的战事纠缠不休,炼器大师中的新秀们只跟他要好,各式各样的新式仙器法阵都要他督办、费心研习。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这次,他打算亲自带人去。
带人去探矿的奏表条陈正放在案头,还没写完。帝君用金莲花传音给他,让他去长老院,和几位长老一起商量参度开放边贸、设商路关卡的事。
小娄皱了皱眉。
——不是,这不是长老院和帝君那边的政事吗?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掺和?别说他现在还不是连山门的仙尊,就算做了仙尊,这也不该他管。
虽说星族是政教一体,可仙尊执掌的只是连山门弟子的修行与教导、仙器开发、矿藏勘探开采,与长老院里的政事无涉。这事该谁执掌谁去费心!明天他就下令,把雕连山通灵的模子给改了,改成“星寰通灵”。
做生意赚钱、开边贸这些又不是连山门的事,这几天,明理暗里来找他走门子的人已经够烦了!别有事没事都来找他。
于是,亢星君用金莲花给帝君传音,表示自己正在编制探矿队,打算南下次大陆,无暇顾及其他差事,如此重要的商路,还请帝君及长老们自行商酌定夺。
他把语音传完,刚提笔写了一个字,帝君的传音马上回过来:“那就让你仙尊过来商议吧。”
——你大爷!这一个刚能下榻走路,就要被你指挥着去领差事。你怎么这么会指使人呢?
小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榻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仙尊——他这两天,脸上刚透出点血色。
以他对仙尊的了解,帝君无论有任何差遣,他是一定不会推辞的。假如,只是说假如——他自作主张地给帝君回话:仙尊说他还没好,去不了。
那老东西就会立刻亲自来请,再带上一帮大佬们,以关心的名义,前来问候抚嘱……到时候更难推脱。
没办法!小娄只好回话:“我现在就去。”
长老院的政事堂——白岭上最宽敞轩昂的殿堂。此刻,已经坐满了人。各地掌管坊市交易、市易岁赋的长吏们,三五成群、分散在各处,都在激情地讨论着。各位秉笔执事文书忙里忙外地不停穿梭,一摞一摞的书简册页在各个几案上流转。
帝君和长老们坐在正堂上的长几前,正在听一个外使诉说对各种货物的需求,以及连山通灵的兑换场所和兑换方法。旁边一个管边贸的长吏,算盘珠子拨得像放鞭炮,噼里啪啦乱响。
帝君一见亢星君进来,立刻高声呼唤:“小娄——!”
离歌见他的得意弟子过来,表情如释重负,就像受了半天刑,可算是挨到了头。他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小娄。小娄知道那位置不该自己坐,只往一排椅子的最末端走。没想到,却被他师父扯过来,硬按到位置上,笑说:“小娄来了!这可是我教的徒弟。他说什么就当是我说的,都听他的啊!得嘞,我去百司公厨看看,今天中午都给各位外使准备了什么。”
另外两位长老,一看有个带头偷奸耍滑的,立刻也站起来表示:年轻人就该多历练,这才担得起将来的责任。小娄啊,给你个历练的机会,好好钻研啊,我们很信任你,就委给你全权代表了!我们还要去山下的千嘉津巡视,自从上次的冰虫尸伤人事件之后,千万不能再掉以轻心……
小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个人轻飘飘走了。心说,诸位,原来你们单等着我这冤大头冲出来替你们挑担子呢?
开埠通商,这事儿不难。难的是,运送货物的这条商路从哪儿过?目前百废待兴,各处都在筹钱。他们原本打算开路的钱,只够一条路。往西偏,得罪了东边的;往东偏,得罪了西边儿的。还有往南边次大陆,除了千嘉津出发的航线,只剩下冈斯山西北的山隘口能过,偏偏那方圆百里还被他给封了。这一封,锁了多少外族的财路?连私贩货物、拦路抢劫这见不了天日的勾当也干不来了!剪径的毛贼少了一大把。
好么!这几位把这得罪人的差事胡乱一裹,扣他头上。
几位长老“刑满释放”,别提多松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临出大堂门,恰好碰上带着另几位外族使者进来的鸿胪院长。
这位院长一看大佬们已经完事儿的表情,不由一阵心情激荡:他刚把人带来,正主就要走了?他这是玩忽职守、来晚了吗?
他刚想上前谢罪,说几句客套话,只听原本闹哄哄的大堂里忽然一静!吓得他连忙抬头观望。
只见所有的执事、长吏、职官,包括他跟前的几位玄端长老,只要是连山门出身的弟子,竟然如临大敌一般,豁啷——一声,同时起身按剑!屏息凝视、警戒四周。
他们身上的乌金铜铃——响了。
这是白岭上的长老院,星族机要之地。山下有重重关卡,外面有护山大阵。这么森严的关防,乌金铜铃却好像发了疯。这神出鬼没的强大灵力场,岂能小觑?
鸿胪院长被这阵势吓得一哆嗦!他不是连山门出身,听不到这无声的警铃,于是暗猜:这是帝君震怒吗?不至于吧……不是连山门出身,在白岭上真不好混,干什么跟人家都不同步……
在骤然到来的一片寂静里,只听堂外屋檐上“噼啪”一声脆响,檐角垂着的一串灵石破裂,长老院原本的防护法阵瞬间启动!
政事堂——帝君和长老们日常在这里商议政事,委派职官,调兵发令。这里还保存着历来所有的政事档案。长老院的防护法阵,堪称天下之最——最坚固,最严密,最敏锐……
星君深深知道事有急变,搞不好又是一个生死关头!于是拿出金顶莲花一声令下,唰的一声,所有连山门弟子自动围成阵法,目如寒霜。
其他的非连山门弟子,还一脸懵圈。
——这是咋了?忽然间集体中邪了吗?
鸿胪院长凑过来低声问:“离长老,这、这、这……是干嘛?”
离长老还没来得及答,只听亢星君一声鹤鸣九皋般的高喊:“小心,有毒烟!”这句话用灵力传到每一个角落。
可是晚了。
从大堂门口开始,一个个握剑挺立的连山弟子和一脸懵圈的普通人,他们不分彼此,就像被风吹倒的麦浪,挨个倒下去。
离歌和另外两位长老立刻用龟息功护体,使出灵力舞起长风,企图令毒烟散去。
可是这个天下最严密、最坚固的防护法阵,反过来成了最严密、最坚固的牢笼!把长老院里的所有人闷了个滴水不漏。
毒烟越来越浓,挥散不去。
这个季节,负责白领巡视防卫的是秋时堂。
亢星君抓起金顶莲花,掰开秋时堂的那个花瓣大吼:“程堂主,长老院有变!撤掉外面的防护法阵,带帝君走,快!”
秋时堂主接到命令,简直不敢相信!——刚把河族人给揍老实,普天下还有谁敢来白岭上胡缠?这怕不是个疯子?
他火急火燎地带领几个得力的下属来到长老院。可惜,已经晚了。无论他们怎么施加法力,烧符咒,搬灵石,防护法阵依旧悍然不动,固若金汤。
若在平时,以他的灵力,足够轻松收起法阵。可如今却收不起来,这——
——这明显已经被人做了手脚。这疯子的阵法已成。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秋时堂主一边把情况报给星君,一边急得大汗淋漓——白岭的巡防现在归他管,这事追究起来,他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他翻出身上的城防密图谱,颤抖着手,翻找到长老院的防护法阵——果然,有紧急破阵法。
金顶莲花里,亢星君催得越来越急。他实在没忍住,吼回去:“你吼个啥哟?急破阵法只有帝君知道。不能从里面破开出来吗?”
星君:“你个二百五!帝君这会儿要是好好的能破阵,谁还跟你这孙子费口舌?从外面破!快。”
帝君和几位长老都已被毒烟迷倒,唯一挺立着的,只有星君。
程堂主:“我滴个娘哎!这可是天底下最精密、最难动的法阵,我得照着图一点一点拆。”
星君听完这话忽然心中一动——有点大意了。这些繁复的安保手段,最后反被对手利用,成为囚禁自己的牢笼。不管来的是谁,手段如此老辣,盯的只怕不仅仅是绑走白岭上几个人……绑了人之后,还有别的图谋……
他把金顶莲花的花瓣全部绽开,给所有人听令,开始一阵调兵遣将:
四时堂里现在白岭上的所有人,全部进各地边境巡防岗,由荀堂主和陈堂主带领,海陆巡防。新编的探矿队分一半人手,由夏堂主调遣,增加千嘉津巡防。另一半去弟子堂,把小弟子们带去陶然堂。
那里都是他的魄奴,应该是安全的……
这样一来,就算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也调不动了。最坏的情况,就算把他们这些人在长老院里一锅端了,外面至少还有仙尊,能重整连山门,禅让新的帝君。
星君令行如山。各位堂主去各赴山海。
秋时堂主听到他在里面一连串下令,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心里渐渐定下来。
现在各处岗哨已经增派人手,有别的堂主坐镇,不用他再瞎操心,他只要潜心钻研这个法阵就好……而且,帮忙的人一会儿就到,再难拆的法阵也不在话下……
此时,金顶莲花在他手里微微一震,又从里面传出一阵远远的、荡着回音的大笑。
——这谁?不是说都被毒烟迷倒了吗……哪儿又冒出来的毒烟鬼?
“星君,没想到能把你给赚进来!”金顶莲花里毒烟鬼的声音,似乎渐渐由远及近,“我们算来算去,这一网……至多能捞上三四个。你属于买四送一,那个一。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呀,哈哈哈!”这声音听不出男女,阴阳怪调,句子结尾总是缀一个荡悠悠的颤音,就像是凭空从地府牢笼里冒出来的邪魔。
不情不愿被买四送一的亢星君,正在把晕倒的三位长老从门口拖回来,放在宽大的椅子上,和帝君并排在一起。用灵力护住他们的心脉,以防毒气攻心。
幸好,星君提前提醒了一句。这几位修为不低,中毒并不深。
亢星君听了这一番嘲笑,并不生气。他抬头看了一圈,整个长老院里,除了他一个站着的,剩下都在躺着。
他闭上眼睛,默默展开灵识探寻。
这来的人还能隐去身形,只闻其声——
倏忽间,七星软剑从他颈椎骨间伸展出来,就像自己长了眼睛,长剑一卷,华光流转,将无声无息袭来的一股强大灵力卸到一旁。
他身后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兽面纹铜鼎。鼎里面,蓄满灵力的铭文斑驳累累。鼎虽不大,却是一只摆在长老院正堂上的重器。灵力一卸,刚好错击到这只鼎上。
铜鼎被这卸过来的灵力一击,瞬间被熔开一颗核桃大的洞。鼎上铸的瑞兽,就这么瞎了一只眼睛,瞎眼周围还蒸着丝丝的白汽。里面的铭文一闪一闪,隐隐冒出幽蓝的火光。
“不愧是亢星君……”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次似乎飘到了房梁上,“这点小伎俩自然是伤不到你,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
“既是打招呼,哪有不露面的道理?”亢星君拱手为礼,转了个圈儿,“诸位,在下娄与亢。”他一侧身,指了指旁边易燃易爆炸的破鼎,“这是我们的星族重器,帝君带着大家光复白岭那一年,由收缴的河族士兵们的兵器所铸。铸这只鼎时,十八个被俘的河族大巫被投进火炉献祭。漆沫骨灰丹砂水,一一都被真火洗炼过。兵器上残留的血凝聚不散,最后铸成这三百个铭文。你们甫一出手,这东西就吸走了灵力,如同在异乡见到思念多年的故人……”
“好诶!”秋时堂主在外面听得赞叹不已。
他们星君这故事编得简直引人入胜!为他拖延了不少时间。
图谱他已经研究透彻,一共八个方位,只需把人分成八组,同步协作,分头去拆。
“既然故人已经相认,”亢星君继续说,“诸位又何必再藏头露尾?我既是买四送一的惊喜、不是买四送一的惊吓,现出身形,还怕我掀起什么风浪吗?”
对方一阵沉默……
亢星君稳稳站在帝君和几位长老身前,七星剑就悬在他身后侧旁,将这几个人笼在凌厉的剑意里。他手指紧紧扣住金莲花,神识戒备到能感知一根鸿毛飘动。
长老院里光线忽然变得暗了,鬼影交叠。
过了好半天,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柱下响起:“亢星君见多识广,好眼力。这么快就认出来。可咱们这一次是暗杀行动,现了行藏,对不起暗杀俩字。咱们还是得按着道走……”
完了,没哄骗住,还是不肯现身。
秋时堂主在外面一阵心惊胆战。
这是默认了?果然是河族来的暗杀团!吃了大败仗还不死心?老实两个月,原来背地里还有这一招!
此时,他忽然心弦一动——不对!这帮孙子跟星君聊得这么高兴,他们也在拖延时间。不!他们是在等星君毒发。
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买四送一的惊喜?是他们陆陆续续下了买四送一种毒吧?这些河族人向来诡计多端,此时长老院里连他们一个影子也看不见。谁知道他们在这法阵里,连环套一般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来人!”秋时堂主大吼一声:“去把弟子堂里年长一点、能帮得上忙的人都带过来,拆法阵!”
然而,秋时堂的人和探矿队的人,在弟子堂外意外碰头。秋时堂的人要带人走,而探矿队的人领会到的命令含义是:此刻,除了陶然堂,或许别处都不安全。
这不,不安全因素就出现了。他们坚决不放人走。
秋时堂的人想起他们堂主刚才那想吃人一般的红眼睛,怕被骂,坚决要把人带走。可他们由于日常工作的保密原则,不可轻易透漏事情进展。何况,这又是星族命运千钧一发的时刻。
双方撕扯了一路,眼看要进陶然堂。如果小弟子们进去之后开启防护法阵,那就没戏了!一个也出不来。
秋时堂的一个小姑娘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哥哥姐姐们,求您们啦!星君帝君和长老们被河族暗探困在长老院下了毒,就让师弟师妹们快去帮我们拆法阵救人吧!”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帝君和长老们被河族人毒晕暗杀!星君正危在旦夕。
这消息不胫而走。
白岭上顿时乱成一锅滚粥。
弟子堂的小弟子们,一路哭嚎地叫着“师父!”“星君!”直奔长老院而来!
探矿队的人放心不下他们的星君,冒着抗命的风险,也奔去了长老院。然而,他们中大多数都不是连山门的弟子,没有修为,除了添乱帮不上忙。
秋时堂主见瞬间涌来了这么一大波闲杂人等,闹哄哄的,各处问候、插手,气得仰倒!
他实在没办法,从随身芥子里拿出一只小铜鼓。一会儿缓沉如撞钟,一会儿迅疾如撒豆,按从军令和弟子令各敲三遍。所有人立刻依令而行,探矿队按编队站好、安静整肃。小弟子们也按部排班,收了哭泣之声。
他把有灵力、懂符咒的人挑出来,跟他去拆法阵。剩下的屏退三里地之外,让他们腾出空间。
这些人哪里肯走?只是站在远处观望罢了。
陶然堂的执事们原本接到命令,等小弟子们和探矿队的人一到,就开启防护法阵,死守陶然堂,一个人也不放进去。可眼看他们都到门口了,忽然被人叫住,一阵瞎嚷嚷。门口相迎的两位执事,忍不住上前凑热闹——新消息如晴天霹雳,劈在脑门上……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陶然堂,并不敢出门半步,只好少魂失魄地回来,大家聚在一起瞎猜……
“诸位,还是别等了。”又是亢星君先开口,“你们的迷药再多,也撂不倒我。”他向右迈出一步,捏出剑诀,“既是来暗杀的,快动手吧,分出高下,也好让你们早点交差。”
“……”
依旧是一片静默,就如同他一个人在一片黑黑的坟墓里说话。
透过金顶莲花,他知道外面的进度已经加快,只要不出意外……
廊檐外,绕殿而过的小溪上,一片青萍微微滑动。带起的小风形成漩涡,一路向大堂里飘来。片刻后,政事堂的大殿里蓦然杀意炽盛!莫名强大的灵力场笼罩下来。
——原来,你们也觉得外面快挖透进来了吗?你们也开始紧张了吗?
七星软剑光芒大盛,它,已经千年未曾如此耀眼过。
剑意肃杀,与罩下来的灵力场势均力敌。
灵力场里,密如飞蝗的攻击直落下来。七星软剑疾如电光,织成一张耀眼的剑网,把每一击都巧妙的抵挡回去。
密密麻麻的剑意翻滚击打之声,被金顶莲花扭曲之后、又放大了声音,密密麻麻地落在秋时堂主的心头。
星君,拜托你一定要顶住!
他汗珠大颗大颗的往外冒,紧捏着城防密图谱的手,微微颤抖。
蓦然,他眼前一花,城防密图谱被人抽走,他手里忽然空了!
接着,两根手指灵巧地掐走了他手里的金顶莲花,一道声音响在他头顶上:“……打了多久了?”
秋时堂主听见这声音,真恨不得立刻甩自己两耳光——他真是个废物!一听说河族人偷袭得手,就吓得失魂落魄!手足失措不说,还傻头呆脑地蹲这儿干苦力!
——他收不起这法阵,可白岭上还有大佬啊!仙尊这不就来了吗?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他立刻起身站好行礼,恭敬回答,“从法阵启动、帝君中毒、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
“哪儿的人?知道了吗?”仙尊一边翻看图谱一边听了听金莲花里的响动。
“河族人。只有声音、看不见身形。听星君的意思,下的毒也不是一种。”
仙尊难得的把目光从图谱上移过来,瞟了他一眼。
“不等了。小娄最多能撑上一个时辰,他也中毒了……”
——什么?那他还催着对方早点动手?
“可能——”仙尊看着他瞪得铜铃一样的眼睛,解释了一句,“想吓唬吓唬对方,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堂主的肩,“别急,没事的,让你的人都退开吧。”
一直强迫自己冷静克制的堂主,忽然觉得自己心潮澎湃,有点哽咽,心疼起仙尊来:“仙尊,您的身体……”话说一半,又觉得此刻纠结这些毫无意义。
——仙尊身体不好,你行你上啊!你顶用吗?
他愧疚地低下头,补了下半句:“……您——要帮忙吗?”
“不用。”仙尊将衣袍发冠都紧了紧,“你叫人去库房,把甘露消毒丹都拿出来。等我破阵,你带人进去,每个中毒的喂一颗。”
河族人的毒并不致命。只因他们有数不清的飨神祭祀仪式,需要大量的人牲作为祭品。当然,他们不会把自己的族人杀了做祭品。那累累的白骨,杀的都是外族人。
尤其是星族人,被他们视为最高档的人牲,不会轻易杀死,而是带回去飨神。
第一重毒烟下去,如果晕倒了,呼吸变弱,五脏偃息,后面的几重毒就不会再侵体,中毒并不深。如果没晕倒,依旧笔直挺立,那么后面一重又一重的毒,就会越中越深。如果再加上活蹦乱跳的,经脉里灵力澎湃流动,那……
小娄,你个小傻瓜……
仙尊将已经拆动了的八个方位,轮流看了看。他催动灵力,刚要施法,只见平日里跟帝君的一个小郎君,带了一大拨儿人,一路哭嚎着,飞跑过来。见了仙尊就跪下抱着腿,哭喊:“仙尊,您一定要救救帝君,救救帝君啊!”
堂主立刻带几个人上来,把他们拉到一边。好言相劝。
仙尊把图谱和金顶莲花一起掷还给堂主,回身闭上眼睛,缓缓掐出指诀,灵力一催,一个倒扣的碗形结界,立刻覆盖住了整个长老院的防护法阵。
结界中的光线倏忽一暗,法阵里竟然现出一种血红色的灵力场。
仙尊站在结界内,缓缓催动灵力,搅弄风云。血红色的灵力场内,竟然间或划过一丝诡异的黑紫色流光,就像是被冻凝的血和肝脏。
金顶莲花里传出来的剑意与灵力的相撞声,骤然迅疾起来!
看来,到了立判生死的时刻。
仙尊伸手凭空一握,一柄长剑赫然在手,直指长天。他凌空挽了个剑花,下一刻,黑紫色流光重现,疾电一般划过他身前。就在那一瞬间,长剑稳稳刺下。
那束流光像条被扎了七寸的蛇,愤怒地挣扎,发出金属相磨一般,轧轧——的声音。但却被狠狠的钉在剑尖下,再也划不走。
仙尊将剑用力一挑,一只小铜鼎被挑着双耳从法阵里甩出来。只听豁啷一声,小铜鼎冲出结界被甩到了程堂主面前。
大家迅速上来围观。
只见这只铸满铭文的小鼎里面,沸腾的灰色铅水正在煮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的头骨。小骷髅的双眼里,还冒着两簇暗红的焰火。
没见过这场面的小弟子,吓得嗷——一声,哭起来。
这只鼎一被甩出来,小骷髅眼里的火焰就渐渐熄灭,防护法阵里的暗红色灵力场,也跟着一起消失。
仙尊一回肘,收起长剑和结界。他换个指诀,灵力一催,防护法阵颤巍巍抖了几抖。
程堂主看出来了,这是在收法阵。只是法阵已被他拆的乱七八糟,各处有点衔接不上。仙尊用力一猛,就……有种大厦将倾的错觉。
程堂主忽然发现,原来,他自己竟然是个来捣乱的。
法阵没有倾倒,他一向所秉持的才华与敏捷思维所带来的骄傲,顷刻间,呼啦啦似大厦倾。
——他竟是如此的刚愎自用,总觉得自己见识高超,谁的话都不听……
就在他愰神的这一瞬间,金顶莲花里稠密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程堂主倒吸一口凉气——谁撂倒了?——马上就进去了,偏偏在这卡口上!
仙尊重掐指诀,想要再收法阵。他还没来得及催动灵力,只见摇摇欲坠的法阵里面忽然左冲右突,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拼命寻找突破口,想要破茧而出!
仙尊刚喊了一句:“退后!”
防护法阵随着噼啪一声脆响,被炸得七零八碎。耀眼而汹涌的剑意,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铺开来。
仙尊立刻撒出缚灵网,顺着剑意覆盖的范围,将网的张力伸展到极限,一网捞尽。
——白岭这么好上的吗?别以为不现身形就摸不着你们的踪迹,都别想跑!
果然,当缚灵网一收,里面有好几个河族人显出身形,他们个个都戴着一副相同的傩面。
周围的人一片欢呼!
可织成光网的剑意就如同发了疯,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将周围的花木都齐根斩尽。
大家只好一退再退,小心翼翼地呼唤:“……星君”“仙尊……”“仙尊……”
仙尊有罡猛的真气护体,根本不理会这凌厉的剑意。他一步一步,往剑网中心走去,在离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呼唤:“小娄,停下吧,都抓住了……”
向外汹涌扩张的剑意忽然一窒。
“都结束了……”仙尊继续说,“让我们进来,给大家解毒……”
——对啊!还要解毒呢……
小娄终于从高应激状态里慢慢停下来。
剑意一收,所有人“嗷——”一声,涌进长老院。
喂药的、灌水的、打扇的,哭喊着“师父!”“帝君!”“”星君!”的,喧嚣无比,人声鼎沸。
秋时堂的人,看仙尊和星君站得那么近,而他们的星君,目前貌似身中奇毒、神志不清。他们莫名觉得,星君此刻势单力弱,无比需要他们的保护。
——如果仙尊这时候做点什么手脚,那星君可就死得理所应当了……刚才舍命相救,那是不救没法交代……
他们彼此使着眼色,默默地向星君周围聚拢。
帝君身边的人,敏锐地发觉了他们的小动作。
——哟,这是想干嘛?仙尊刚刚耗损灵力,舍命相救。如果这时候恰好不支身亡,那可就是死得其所了……
他们目光勾连,悄悄的围聚在仙尊周围。
星族人无论男女,都是自体剖出下一代。一般都是一个人感到自己变得衰老时剖一个孩子,除非那些想不开的,特别喜欢孩子,一生可能会剖两三个。再加上他们寿命特别长,通常一个大家族,几十年才会有一个孩子出生。所以,他们的人际关系单纯而稳定。何况,以前也从未出现过仙尊死而复生的事。
现在,面对两股势力觊觎仙尊之位,他们毫无经验。
可河族人不同。他们寿命短,爵位分公侯伯子男,阶层等级森严。许多人一生中最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乌泱乌泱地生孩子。满大街走的都是公子和公孙。渐渐的,公子和公孙就成了姓氏,就连荒山野岭里都住着几位公子彦和公孙满。
数个候选继位者觊觎同一个席位,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年年都在上演的戏码。上到太黎世子,下到民间宗族,版本众多,异彩纷呈。而且由于对权谋人才的大量需求,导致许多有才华的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且还著书立说,以启后人。他们对于这种情势,察觉敏锐、经验丰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缚灵网里的一个河族人,将面具一掀——哦吼,竟然是个老熟人!
那是跟亢星君交手二十年的——将军公子彦。
他们从那天战败就收起行藏,按事先计划好的,让几个属下穿上自己的甲胄,带领战船回港。而子彦将军和他的死士,一共十个人,怀揣着他们的太黎在鞠祭(最高规格的祭天仪式)之后得到的神器与秘术,装扮成行路客商的模样,潜散在去往白岭的各条路上。只等有去往白岭求开通商关卡的使团经过,就杀个人混入其中。
刚打完胜仗,白岭上必然要欢腾两天。这时候杀个回马枪,胜算最高。
为免神器一靠近白岭,就引起护山大阵的警觉,他们把小鼎、小骷髅、祭品神血、毒药……等等这些东西,拆成十份,每个人贴身收藏一份。终于,两个月后,他们在白岭聚齐。
他们每个人手中,原有一份埋器图。这幅图,据说是太黎从一个外族法师手里重金购得。这是长老院的平面图和防护法阵的图谱。上面已经标明了每件神器的埋藏位置。今天,不过是最后一件神器归位,法阵已成。
子彦将军饶有兴味地把周围人观察片刻,笑着高声冲亢星君开口:“星君,别来无恙!几十年老对手了,没想到今天换成了仙尊来掀我的底。你这是被夺权架空了吗?怎么把我揍的这么惨,打了胜仗,却落得这个下场?怪不得今天会破例来长老院,商量这开商路的破事儿。我们是不是得回去给太黎报信儿?说以后星族的大帅换人了……哈哈哈哈哈。”
堂主一听这话音不对,这明明就是来挑拨离间的!他刚想出声阻止,可左右一看,仙尊和星君身边两拨人的神情和态势,与往日分外不同!离间不离间、都要找茬……
程堂主心说,他可真是个大冤枉!身边的小崽子们,什么时候存了这些小心思,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不是出声阻止能压服得了的,得下狠手……
他当机立断,一招隔空锁喉打过去——这人必须闭嘴!
仙尊几乎与他同时出手——
可程堂主的灵力打到半路又后悔了。
周围的人都已经剑拔弩张,他被迫作为主角之一,捂上这人的嘴,不让说话,这岂不是欲盖弥彰?反倒让别人认定这话戳中他的心事……
然后程堂主发现,后悔药是有的——仙尊发出的灵力半路拐弯儿,把他那一招锁喉给卸掉。
星君周围一大群的小机灵们,先是听河族人说风凉话,也只是对仙尊那边的人侧目而已。后来见自己堂主出手杀人,知道他是动了怒,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想着回去肯定要挨骂。
可仙尊刚一动手,他们就打定了主意——这是被戳中心事要先下手为强了!于是毫不犹豫,锵啷啷拔出佩剑,将星君围在中心,剑尖直指仙尊那边的人。
仙尊那边的小伶俐们,早就疑心他们要趁此机会下手。一见长剑出鞘,二话不说也拔刀相向。
新编探矿队的人原本不知底里,只是见有人忽然拔刀,指向他们星君,于是勇武不可当地一拥而上!他们横眉竖目,怒不可遏。手里没有兵器的,甚至以胸膛抵向刀刃。
形势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子彦将军的话音刚落,在河族人哈哈哈的笑声里,长老院里就变成了星族人自己刀兵相向。
仙尊不禁苦笑一声。
金属相磨的锵啷兵器声,彻底把小娄叫回了魂儿。
只听堂主厉声斥骂手下:“都反了!你们一个个活腻歪了,都想上堕星台?自作主张拔剑向自己人!你们也被毒傻了?都给我把兵器收起来!”
然而,根本没人睬他。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的这些手下其实都和他一样,恃才傲物。
平日里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此刻正站在人群中央,朗声道:“堂主,恕难从命!咱们星族这些年刚有起色,大家跟着星君一起痛击河族人!现在刚打完胜仗,抵死不能再退回以前!”
他周围的一群人跟着纷纷振臂高呼:“对,抵死不退!”
“什么叫不能退?”帝君身边的小郎君高声质问:“以前,河族人怕我们怕得来都不敢来!如今,不过是拾起当年的一点零头罢了!”
帝君这边旧族子弟比较多,纷纷鄙视对面的人没见过全盛时的大世面。最后,他们得出一致结论:“你们就是想造反!想夺权!”
星族由于代际更替得太慢,决定了社会的刻板不化。这些小年轻们,目睹了山河破碎的整个过程,恨透了死气沉沉的风气,早已蓄满鼎革天下的雄心。
而那些旧家大族,他们原本的宝山金矿都渐渐枯竭。旧都所在的念青山以北,也渐渐变得荒漠化。他们缺席了次大陆的开发,也缺席新仙器和法阵的研习。跟河族人打仗,除了收复白岭,更是没立下什么功劳。他们正在被边缘化。所以,他们天天厌烦着眼前的“鼎革天下”……
而星君和仙尊,不过是这两拨人硬拉出来的傀儡而已。他们甚至都没有问过本人,是否和自己想法一致。
就这样,星君和仙尊被迫推到了两极……
小娄一清醒过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树林一般矗立的刀剑闪着森森的寒光,人们彼此怒目而视,只有旁边几个河族人呲牙咧嘴地笑着,白齿生花。而他和对面的那个人——仙尊,他们离得好远啊!被中间这些人的张力排斥着,越离越远……远得好像一万次的转世都再也触碰不到……
他忽然觉得双眼一热,心底烧起一团烈火……
仙尊眼看他双眼一红,眼神直愣愣的,知道毒发了,不能再等。他瞬间释放出顶级大佬的威压,如同浩瀚大海,无边延展。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他往前迈出一步,挡在前面的人不由自主地向两边让开。又迈一步,又有人让开。
他在这刀剑林立里,一步一步,趟开一条路,走了一大半停住。
帝君和长老们本就中毒不深,修为又高,服完丹药此刻已经醒了。一睁眼,看见仙尊在自己人的刀剑丛中穿行而过。还以为自己根本没醒,只是在做梦……
仙尊就站在缚灵网里那几个河族人的不远处,面向他们,静静地说:“将军,请赐解药。”
子彦将军原本已经打算好了,说几句遗患无穷的烂话,被他们一招致命,来个痛快的了结。没想到,竟是他卸去了那一招锁喉。心里不由生出敬意。此刻,见仙尊被他搞得处境如此艰难,找他要解药,也并不出言恐吓侮辱折磨。他忽然心肠一热,很想跟他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
“仙尊,您看,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的故土已经变成汪洋大海,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打下的江山,还在不停陷落,变成海洋。睡一觉醒来,就有人无家可归。我们该怎么办呢?只能接着杀人、接着干……可我们的盔甲、是笨重的金属,而你们的盔甲是流光溢彩的轻薄岫云丝;我们刚刚炼出来烧粉晶灵石的仙器,你们又开采出灵力百倍的白灵石!如果您是我们河族人的仙尊,您能不能教教我?我们还能怎么办呢,仙尊?只有拼命一条路啊!这次自从离了我们太黎的宫殿,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他在委婉地拒绝。道歉了,又没完全道。
他身后七八个人,因为这番话,都低下头黯然落泪。
“解药——呵……”他扭头看了看那些不远处纷纷醒过来的人,苦笑一声:“……给谁?”
仙尊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眼睛发红、怔怔看着他的小娄。
“星君他中毒了?”子彦将军一脸疑惑,“……那他怎么好好撑到了现在?”
五重毒雾,一重深似一重。若连最后一重都中上,只怕阎王都不敢收,只能做个人间懵懵懂懂的游魂……
“他,”仙尊沉痛地解释,“做过你们过渡仪的祭品。”
河族人顿时变了脸色,一齐惊恐地转头去看亢星君。
过渡仪的祭品?……那他现在还是人吗?不,应该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哈哈,多么荒诞啊!他们居然会问是什么东西——那自然是天生来找河族人的讨债鬼!
子彦将军一口咬碎了藏在牙齿上的剧毒解药。
来吧,不是要讨债吗?胜胜负负打了二十多年,今日一并还你……
这五重毒药确实是过渡仪式上的迷雾,怪不得星君认出他们这么快!既然撑到此刻,让剧毒深入心脉,看你还怎么讨债!
他脸色立刻变紫,瞳孔散开,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
其他同伴一看,将军已经守节自裁,于是心一横,纷纷咬碎口中毒药。在缚灵网里,倒在一处。
众人一看他们竟然如此刚烈,心中也都升起一丝敬意。
仙尊心知这解药是指望不上了,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次,离星君更近了。
这一刻,千钧一发。如果救不回来,小娄真会变成发疯的游魂……
他轻轻呼唤:“小娄,你过来……得快点给你解毒。”
——哦,对了。他要快点儿解毒,他其实中毒挺深的……
这句话提醒了亢星君。他心里一阵恍惚,感到好像已经毒发。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剩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他眼里,只有那个向他走过来的人——仙尊。
“你怎么出来的?”星君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质问。
他明明记得,下了命令要死守陶然堂。这个人刚能下榻走路,是谁放他来这刀剑丛里的?
终于,走到了那人的身边,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是谁放你出来涉险的?我要治他的罪……”话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