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白岭上有一棵超级大猪笼草,最喜欢吃小动物。苍蝇蚊子嫌肉太少,不顶饿,偏喜欢抓小野猪。一般,在这样的传说中,吃小孩子更是不在话下。凡是经过它身边的活物,都逃不过被它叶子一卷、合拢,消化掉的命运。后来各种小动物都远远躲着它。它为了找吃的活命,只好修行出了在地上随意行走的本领。于是,它就顺利成章成了吓唬小孩子们的主角,诸如“再不睡觉就让猪笼草把你卷走!”之类,几乎在每一个小孩子的噩梦里都出现过。
“所以嘞……”小娄神经兮兮凑到小石头旁边问,“你其实是个被猪笼草吃了的小孩子?”
小石头忽然爆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不是。”小石头笑不可仰地答,“我是个被猪笼草吃了的小石头……哈哈哈哈……”
小娄被它笑得莫名其妙,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娇气嫌弃道:“你笑什么啊?别管小孩,小石头,还不都被猪笼草吃……?”
“嗯,说的对!”小石头接着道:“谁知道我运气那么好,猪笼草吞我的时候,还连带吞了一只金乌鸟。”
“——太阳灵鸟?”小娄心说,这可是个稀罕物,也就传说里有,她是从来没见过。听说,帝君早年养过一只,可神气了,能从太阳上往下引灵气。不过可惜,一只养不活,它太孤独了。
小石头:“对,就是那种鸟!那个傻猪笼草,根本分辨不出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它根本消化不了我,我正等着它吐呢,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消化的,金乌鸟的灵气就渡到了我身上。猪笼草死活不肯把我这个有灵气的东西吐出来,只能硬挺着消化不良,挺着、挺着,它就死了……我么……我就被你们仙尊洗刷洗刷捡走了。”
听上去——仙尊怎么像个捡破烂儿的?
而且,这石头真能叫“仙器”吗?功能也就跟个骨灰盒差不多……
倚在崖壁上、等着仙尊出泽水阵的亢星君,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他用手抵着额头,双肩耸动着,笑个不停。又怕影响里面的仙尊出困,只好强忍着不出声,抖得肠子疼。
那是仙尊啊!当初话那么多的小石头,就是他们的黄仙尊。现在回头想想,他当年逗着智障一样的自己,一定觉得特别好玩吧……在棺材里闷了上百年,总算逮到个解闷儿的了……
从铁蛟回航、彩楼复命,直到现在,这一天一夜过的,就跟生了死、死了又生一样。
亢星军终于松出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只见从山洞口隐隐透出一晕红光,看样子,像是火光打在了石壁上,又被石壁反射出来的一丝回光,浅淡而柔和。
“三师叔——”亢星君紧张地询问,“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隔了片刻,花寻乐才喘着粗气、吞着口水,断断续续答:“不……没事儿……我刚把桥架,好……歇会儿,不用帮……忙。”
星军不禁疑惑:架个桥这么难的吗?现在才架好?看把他给累的……该不会是花天酒地捣腾得肾虚了吧……?他这样的,有一天也要身着玄端深衣进长老院?
对了,那时的小石头也就是仙尊。后来,他在仙尊面前还干了些什么智障的事儿呢……
后来么——想起来了,后来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三天,聊天聊得特别投机……
他们俩当时都聊什么了?……哦,对!聊仙尊聊的比较多。
小石头问他:“你既然是来拿尸骨的,还不带上赶紧走,磨磨蹭蹭画什么祈灵阵?”
小娄忽然心里满是酸涩。
这话听上去,在怪她,为什么没能够跟帝君一起走。可她自己知道,是因为她修为太低,爬个悬崖能爬到天黑;因为她太害怕,打雷闪电就不敢出去;因为她太怂,雅鲁河水涨得高,她怕自己掉下去找不到路……总之,跟祈灵阵没有关系,磨磨蹭蹭的背后,一切都是她说不出口的缘由……
她没好气地怼回去:“你还搁这儿说我呢?仙尊怎么没把你搁弟子堂里去受点教训?——那可是仙尊的尸骨,怎么能不敬?当然要先画祈灵阵,禀告完再动手!”说着,话音里已经带上了哽咽。
小石头好像忽然感知到她某些微妙的情绪,隔了好半天,才说:“小娄……别怕。会没事的……”
这句话忽然贴到了小娄的心肺上,她大大地抽了一口气,眼看情绪和哭声就要一起开闸。
小石头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跟仙尊很熟吗?为什么执意要把他的尸骨带走?他把你从葫芦岛带回来,不就扔弟子堂不管了吗?也没见你们多亲近……”
白岭上每个人都对仙尊崇敬有加,更哪堪,提起这些百年前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小娄立刻就来了精神。
她往小石头旁边凑了凑,趴在棺盖上,小声说:“我跟你说啊,这可是个秘密……仙尊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疏懒散淡,白岭上的边边角角他都用心照拂着。他没事的时候,喜欢易容乔装成别的什么人,在白岭上转着玩。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是个百司公厨里的煮饭大妈……”
“你怎么发现的?”小石头无比好奇地打断她。
“这个说来巧了。他去葫芦岛找我和我姐之前,先派去了一个探灵傀儡,那傀儡身上有他的一分灵魄。他灵魄合一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一分开,天灵盖上蒸出的热气就比别人浓,热气里还带着一种甜甜的花椒香。我就是靠这个,认出了他的探灵傀儡不是一般人。”
小石头简直无言以对——还有这么认人的?
“煮饭大妈——然后呢?”
“那天师父好像是考我姐背书,她不会,一直给我使眼色让我帮她。偏巧我也没背会。她就骂我笨,骂了好半天,午饭都抢走了,不给我吃。我就在后厨一个墙角里坐着发呆,委屈极了。后来,公厨里人都走光了,连煮饭的都去歇晌了。有个倒刷锅水的婆婆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摸了摸我的头,递给我一小碗码着两片肉的小米饭。我忍了一晌午的泪,终于忍不住了!往她身上一歪,抱着她的胳膊就哭起来。一抽气儿,发现不对!我心说,仙尊这是知道我受了委屈来看我的吗?……既然是分灵,我就别拆穿他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这么疼我的……即刻就不再觉得那么委屈。我倚在他肩上,把我姐骂我的缘由都告诉了他。奇怪吧……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忽然就不难受了。”
不!并没有。作为小石头的仙尊,当时在心里呐喊:我当时就是闲的慌,出来瞎晃。没想到会被你逮着,蹭得我那刚做完饭、油渍麻花儿的袖子上都是眼泪。你这娃儿真是多情得动人!还能这么一厢情愿的,解读我对你的“疼爱”。还有,从灵盖骨上蒸腾出的活人气来辨识人……我真“感动”得无以复加……你要没认出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抱着我的胳膊哭上整整一个时辰。
一想起这些往事,小娄把眼前的国破家亡都扔在了脑后,情不自禁地微笑,又继续往这些往事的更深处沉浸:“……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有一天,师父带我们在松涛馆外面的高台上练剑。我……我不够机灵,老是记不清招式,还有点儿胖,师兄师姐们都笑我……他们故意给我演练一种错的招式,结果一起练剑的时候,大家都向左出招,然后挽剑回肘。偏偏我是向右出招,眼看要撞上后面的师兄,他往前一推,我就趴在了地上,前面的师兄回肘时,又一脚踩在我头上!大家一顿哄堂大笑……师父还骂我……我难过极了,就一个人跑到松树林里坐着发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松涛馆里当值打扫的人都散了,天也快黑了,我还是不想走。这时候,扫松针落叶的一个哑巴大叔忽然走过来,拿了两颗松果给我玩儿……这就是仙尊。他这次没分灵,是如假包换的本尊。”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因为他给我递松果的时候,拇指上面的合谷穴上有一点米粒大的烧伤。他有时候头疼,就自己发明了一种治头疼的法子,用金顶莲花的种子晒干,点燃之后,灸烤合谷穴。我有一回,替他收过晾晒的种子,偷偷看到的……嘿嘿嘿……仙尊当时还指了指他的嘴巴和耳朵,意思是他在装哑巴,让我别拆穿他……”
小石头的内心在逐渐崩溃。
仙尊心说,你把我的意思领会得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真没不让你拆穿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是个哑巴!
小娄接着说:“你看,人吧……一有共同的秘密,就形成了小团体,感觉比别人更亲近。何况那时候,大家都笑我……坐树林里一天,也没人理我一理。他刚坐在我身边,我就往他身上一歪,开始哭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等我哭诉完,忽然就觉得,其实大家都爱我,根本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都讨厌我。捉弄我那两位师兄,即刻就该去找他们打架报仇。”
小石头内心终于无比崩溃。原来小娄一直都知道他在向谁倾诉?好么,他还以为,他装成个哑巴听不见,小娄会比较有安全感,说点什么也无所谓。呵呵,是他多虑了啊……
小娄沉浸在这些有趣的往事里,忽然发起了感叹:“唉,小石头,你说神奇不神奇?有仙尊在,怎么就觉得白岭上的日子,那么好呢?……后来,我还见他扮过鸿胪院里拉行李的车夫,长老院里烧茶的小奴。白岭上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啊……他那么疼我,所以,白岭才是我的家。”
仙尊至此方才明白,原来那么多次的角色扮演,通通演砸了。只有这一次的小石头,是唯一成功的角色。
他以前还在纳闷,小娄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单纯了?受点委屈,随便找个人就敢抱。现在终于明白,单纯的是他自己呀!这孩子才没有随便信任陌生人,他只是天生的,对于接受魂灵信息,有种特殊的敏锐。所以,当他每次隐藏在别的身份角色后面时,都能被这娃精准地逮个正着。
亢星君追忆着,那不知昼夜、沦为河族贱奴前,这山洞里的几天时光……仙尊那时候一定特别开心吧?把他骗得团团转,让他傻不拉叽的对着本尊追忆美好时光……
陪了他这么多年的小石头,竟然真的是仙尊吗……?
正在他神思缥缈的时候,山洞口晕出的红光开始闪烁不定。
“小娄,”里面传出花寻乐——不,三师叔的呼唤声,“小娄你还在吗?来帮个忙!”
星君旋即闪进逼仄的山洞里,只见三师叔正蓄满了全身的劲儿,推着棺盖。
“这里面有锁棺符!”星君喊。
傻瓜,这要能推开,还轮得到你来?
三师叔此刻已经抻满了劲儿,咬牙切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棺盖却微微一声轻响,错出一条细缝。
天爷!这还有啥可说的?锁棺符已经解开了!
星君抬手提起灵力一推,砉啷一声,棺盖顷刻斜翻在地。
不是吧,这么轻松?三师叔都肾虚成这样了……?
三师叔被石棺盖的下坠力量带得往地上一堕,旋即又艰难起身,双手扒着棺沿往里看——
石棺里躺着的仙尊,冠戴济楚、麻衣如雪 ,和几百年前下葬那天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他正微微饧着眼,努力辨认棺沿上露出来的两颗人头。
接着,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随着小娄和三师叔一呼一吸之间,微弱气流搅起小小的漩涡,小气旋荡出的涟漪一震到仙尊身上,他那深蕴着洁白光泽的礼服,从外到里,一点一点地碎了,碎成了粉末。
这不是无人法阵里、织机烧着灵石织出来的岫云丝……这就是普通的细麻布,几百年了,怎么可能不碎?
小娄立刻闭上呼吸,不敢出气儿。这要再出一口气儿,把粉末给吹跑了,那尴尬就大了……
可三师叔累得正喘着粗气,他憋不住。
小娄急中生智,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风,在粉末被荡完之前,一把盖下去。
仙尊左边嘴角微微一翘,扯出一个似笑非笑。
“仙尊,我来背你……”小娄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仙尊用披风裹严实扶起来。
星君的心头,此时充满了幻觉感。这真的是仙尊吗?活的仙尊?怎么感觉一口大气儿就能吹化了似的……像块比纸还薄的琉璃……那么强大的人,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在泽水阵里都经历了什么啊……?
“小娄,”倒在地上的三师叔忽然开口,“你还能再背一个人吗?我实在走不动了……”
小娄回头看了一眼软成一滩泥的花寻乐,心中嫌弃,却十分恭敬地回答:“师叔,委屈您了,先进芥子里待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