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这山洞,外面嘈杂的人声,雅鲁河流淌的水声,全都远去了。棺椁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外面时空的变幻,和这山洞里面没有任何关系。
这山洞很小,它的深度只堪堪放得下一具棺椁,棺尾还在外边儿露了三寸。洞口不大,只够一个人弯腰进去,里面却还算宽敞,除了棺椁足够两三个人走动腾挪。棺椁周围还放了些随葬的仙器和经书。
小娄不及多看,将灵力聚于指尖,凌空在棺盖上画了个祈灵阵,想把棺盖起开。
哼,现在想想,那时候她为什么没有发现棺椁上的泽水阵?修为太低?还是惊慌失措?也许都不是……
祈灵阵刚成,只听外面天上一声惊雷!震得整个山洞来回颤抖,耳鸣声嗡一下,直穿天灵盖儿。洞口外面金光闪耀,云层中树枝状的闪电劈向悬崖下面的滚滚怒涛。
小娄双手捂着耳朵静了一会儿,感觉耳鸣声终于消停一点儿。
她松开捂耳朵的手,手心相对,放在祈灵阵的中心,心中默默祷念:仙尊,弟子们不肖,被河族人侵占白岭……
刚想到这儿,小娄顿时涌出两行泪,泪水腌着脸上的伤口,蜇得生疼。
她怎么这么没用呢?自从她一出生就在眼睁睁看着故土流失。先是葫芦岛,那时候她还小;可现在呢,又是白岭,她一样无能为力……
不行,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吸着鼻子把泪一抹——仙尊,我们跟帝君走吧,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再回白岭……
这时候,一片漆黑的山洞里,眼前忽然一闪,洞口外面金光大炽,映得洞口那边好像是个散发着光的门。小娄一时好奇,把头探出洞口向外瞧。
她趴在棺尾上,学猫头鹰生生把头转了半圈儿,扭的脖子生疼,这才找到金光的来源——崖顶大殿之上,伴着滚滚而来的惊雷,一个庞大的金光火球来回滚动,洗炼殿顶。
那景象,毕生难忘。
崖上、压着惊雷,崖下、翻滚着怒涛,金光火球和闪电从天上连到地下。白岭上地动山摇……
小娄一甩头,啪的一声给了自己轻轻一耳光。
——磨蹭什么?快点啊。叶师兄和师父还在宗庙里等着呢,这会儿不知道多着急!
她小心翼翼想把头缩回来,刚把脖子扭个正常角度,正当面朝下的时候,一阵冷冽的朔风从崖顶直堕下来!凉意,从头顶贯穿整个脊梁骨。原本从下向上蒸腾的山谷风,忽然变了朝向,往两边散开。
这一瞬间,她看见——雅鲁河涨水了啊……涨了这么多吗……好像有一个悬棺飘起来了……
小娄把头缩回去,右手手心压上棺盖的祈灵阵,说一句:“仙尊,我们快走吧!”说着,把手一抬。
按照连山门里正常的开棺程序,祈灵阵成、祝祷完毕,这一抬手应该能轻松拈起棺盖。
虽然她这点修为实在低得可怜,但是开一个普通的石棺,也还绰绰有余。
她只需要错开一掌宽的缝隙,就能把仙尊的骨殖纳入随身芥子中,然后抓着洞口的古藤,直接爬上崖顶。
可是,那棺盖却牢牢的,纹丝不动。上面微微发光的祈灵阵,看上去像被水冲刷着,摇漾起来……
小娄一愣,心说,这几个意思?走还是不走呢……
然后……然后……然后怎么样了?她有点记不太清了……
对了,然后——小石头就压在了祈灵阵上,好像是被冲刷的水流带过来的。
山洞里的小娄当时只看到一块黑坨坨,还没明白过来。洞口的闪电横横竖竖劈了好几道,倏忽之间,一个小光球从洞口滚进来,绕着小石头来回滚动,啪的一炸!
——这是缩小版的雷火炼殿吗?要来洗炼石头棺椁?
小娄在这一瞬的金光里,才看清小石头的样子——它实在是很普通,跟这石壁上凿下来的没什么不同。可正中心却有一个紫色光点,被小光球一炸,慢慢放大。从里面透出一缕幽幽的蓝光,柔丝一样缠上滚动的小光球。渐渐地、缠满了,变成个鬼火一样的蓝光球,滚到洞口,卡在那里不动了。
崖下的雅鲁河水似乎被烧得沸腾起来,疯了一样摇撼着整个山壁。小娄的牙都跟着咯咯的打颤。紧接着,只听扑通——扑通——一阵乱响!
那个夜晚山崩地裂。现在重新回忆,才发现好多当时不明白的细节。也许就是这时候,崖上的悬棺,接连堕水。这些先祖圣灵们,义无反顾地走向自己设定的结局。
鬼火一样的蓝光球慢慢膨胀,放大成一个门,门里有向上的阶梯。
不一刻,小娄竟然看见大长老带着几个青衣堂主,从门里的阶梯上下来,一转身,穿过这道门,不知去向了何处。
后面跟着连山门的弟子们,还有帝君,跟着帝君的星族人……
他们都一个挨着一个,消失在了门后……
小娄忽然感到了什么,扑上去大喊:“师兄!师姐!等等我!”
她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捶打那蓝色的鬼火。任她叫破喉咙,双手被烫得血肉模糊,门里面的人依然感应不到一丝一毫。
门里面,最后一个走过的人是离歌。他落了别人好远——边走边频频回头,似乎是被谁叫了一声,不得已,用衣袖沾了沾眼睛,低头一叹,穿门而去,渐渐没了踪影。
小娄绝望地跪在地上,想去抱那团鬼火,让它干脆把自己烧化了融进去,还在哭着喊:“师父,师父——我在这儿呢,等等我——再等等我……”
可惜,再也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呼唤,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门的背后。那团鬼火仿佛燃料耗尽,越燃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丁点亮光,被洞口灌进来的风一吹,消失殆尽。
小娄那时心碎欲死。她伏在棺盖上默默缀泣。
——为什么呢?不能再等等她……
她心中暗恨,忍不住咚的一声,捶打棺盖。
又忽然想起,这胳膊下头的石头盒子里是仙尊!她心里道着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一时伤心没忍住……又连忙伸手抚了抚,以示安慰。
——不,小娄,你这想的不对……国破家亡的一刻,凭什么让人家等着你,不去逃命?
——你怎么就那么笨呢?连把仙尊的骨殖带走都做不到……还拖累师父等你半天……要你有什么用啊?
她拐过弯来这么一想,又别有忧愁暗恨生,自惭自愧。
现在回头去看,唉!她那时候可真菜呀……不止没有修为,还无知、无识、无志……总之一切都是无。凭空只有一腔浑浊的热血……
算了,谁不是从傻不拉叽的菜鸡过来的?
她当时伏在棺盖上,并没有心碎很久。河族人已经上了白岭,人人都知道,打完胜仗的第一件事——毁了对方的宗庙。这里太危险了,她要赶紧带着仙尊的骨殖躲出去。不然,还不知道他们要对仙尊的骨殖做些什么……
只是一念之间,她吸口气,顺道抹把泪,伸手去推棺盖。她自己安慰自己:刚才看到的,可能都只是幻觉……纯瞎耽误工夫。谁知道那鬼火球是个什么东西?师父和叶师兄一定还在崖顶焦急地等着她……她得快点……
就在这时,漆黑的山洞里似乎从遥遥的远处传来一丝响动。
——“你是谁?”
谁?——哪来的声音?小娄停下手,狐疑地看向周围。
这一拃宽的破山洞,除了一人一棺一石头,啥也没有啊……
——“问的就是你,你还转头看谁?”这声音越来越近。
小娄在葫芦岛上时,是个小乞丐,曾经扎在小乞丐堆里,听一个河族老乞丐说过:如果凭空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那是阎王派来催命的小鬼。若是应了,勾魂锁一套,就离了阳间。
小娄心说,怎么不叫名字?只问是谁?这搭话的做派,跟河族的催命小鬼不像啊……
她还是憋着气,不敢应声。
——“怎么没声音了呢?刚才不是还伤心欲绝吗?”
这声音——说实话,还怪好听的……虽然分不出男女……
——“归藏门开了,他们都走了,你怎么没走呢?”
什么门?龟藏门?……这是个玩躲猫猫游戏的门么?……他们都走了……他们都走了?
小娄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点什么,忍不住开口问:“他们——真的走了……?”
不,别信!他跟自己说,说不定这幻觉是一整套的,前面那个鬼火门没诓骗住你,后面又来个声音打辅助……
——“你不信吗?”
看,她就说是幻觉吧,连她心里怎么想的都能知道。仙尊曾经说过,幻觉一般都从心病上来,心病是心魔的种子。沉溺幻觉等于放纵种子生根发芽,以身饲魔。革除心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自拔于苦海。
大家都抛下她走了——这可不就是心病的根吗?来吧,你不必害怕沉沦与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
——“你如果不信,何不试着回想一下?”幻觉,在她挣扎自拔的当口,还在耳边不停叨叨,“这块灰石头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有什么在流动?”
被幻觉这么一提醒,小娄忽然想起来,那个微微发光的祈灵阵,刚才,似乎是在水底摇漾……她情不自禁的嗯了一声。
——“你既然能听见我说话,那肯定是连山门的弟子,弟子堂里应该教过的吧?那是顶级灵力流动……”
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小娄不等说完自动接上:“……导致的宇卷。”
就是空间被压缩弯曲了。
——“你应该……听说过先祖悬棺的故事吧?他们吊着一副残骨,守在宗庙下面,只为了在子孙罹难的时候,能够合力开一扇门,把他们送往故都。”
这幻觉知道的也忒多了!她听说的故事版本,只到最后护佑一把子孙。至于怎么护佑,送子孙们去哪儿,这通通不在版本范围之内。
不,这不是幻觉。
幻觉由你自己的内心生出,你的知识边界,同样也是它的边界。
那这是个什么——?
……难道是仙尊随葬的仙器?
——“你伸头去外面看看,崖壁上还有没有悬棺?”
被这“仙器”一提醒,小娄即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闪电、疾风,都停了。连刚才发疯的雅鲁河水都安静下来……
她伸头往洞外一看,果然,只剩下光秃秃的崖壁,那些先祖的悬棺,都不翼而飞了。
——“被我说中了吧。”“仙器”的语气里越来越自带仙格,“刚才的那扇蓝光火门,就是归藏门——也是宗庙的地门。门那边儿,是连山门没有搬到白岭之前时的故都。归藏门已经关上了,他们真的都走了。”
小娄全身一垮,跪坐在地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是真怂啊!她自动忽略掉,那些走的人里也有叶师兄。她还紧紧攥着分手前的那句话,自欺欺人地不去想——有人已经背了约。只要她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就还是有人在等着她,一起走。
她那时候怂的啊——什么都不敢面对。
小娄当时也就垮了一瞬间,就开始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呢?不过是再做一次亡国奴……这事儿她有经验。何况,这次、这次有仙尊陪着她呢……星族又不是亡了,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她还能出点力,来个里应外合!……就当自己是卧底的细作……
她翻身起来就去推棺盖。
“你干什么?”“仙器”问他。
“我要把仙尊的骨殖带走。白岭沦陷,河族人马上要来了。”
“哦——怪不得帝君带人开了归藏门……”“仙器”开始自言自语的抒发嫌弃,“这拨儿人出息大了呀……白岭都给丢了……这回真算是罹了个大难……”
“那谁……”“仙器”依旧慢悠悠的,说着他婉转的语调,“别推了,你推不开。石棺里有你们仙尊的锁棺符。”
啥?……锁棺符——?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他贴的。”
小娄想象了一下那凄凉的情景——仙尊活着躺进了他自己的棺材,封上棺盖,自己亲手贴上锁棺符……他究竟为什么一心求死啊?
——等等,那这“仙器”在棺材里看着仙尊贴符,它又是怎么蹦出来的?
“你们仙尊临死,把灵力存在我这里,刚才要开归藏门,我被那雷火炸出来的。”
——被雷火炸出来?……因为要吸收灵力,开归藏门?
嗯……这因果关系听上去环环相扣啊。
小娄轻轻的哦——了一声。似乎是接受了这理由。
那“仙器”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又暗暗觉得松的这口气实在有失仙格。
小娄拿出随身的芥子,将石棺轻轻一推,全部纳入芥子中。
——打不开就打不开吧,连棺材一起带走。
“哎,小家伙,是谁让你来的?是帝君?还是离长老?”
——这都知道?这个“仙器”对白岭上的人物关系了解颇深啊……
“……应该都不是——”“仙器”又在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本就应该悬棺堕海,他们怎么会抽风……”
“是我自作主张来的。”小娄自己坦白,“是我自己舍不得仙尊骨殖落进河族人手里,被他们荼毒。”她站起身,又说:“我得走了。”
那“仙器”仙格飘飘地笑了一声:“卿卿,你出不去。洞口就是归藏门,灵力的余波至少三天才能散尽,到时候,寰宇舒展,你才出得去。”
——胡说!她刚才都已经伸头出去瞧过了,怎么可能出不去?该不会是这“仙器”在棺材里闷的时间太长了,想找个人解闷儿吧?……看他话多得要命,搞不好真是这样……
可她刚把脚踏上洞口,就觉得膝盖顶上了一块大石头。她肩扛手推,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放不下你们黄仙尊呢?”
小娄泄劲儿的往石棺上一靠——唉,出不去就歇着吧,也就这三天清静日子了……
她好整以暇的琢磨起来这仙尊留下的“仙器”。
“在下娄与参。是仙尊捡回白岭的孤儿……我只是想,哪怕有他一把骨灰在身边,至少还有个亲人。总比眼看着河族人把他尸骨榨油,去训魄奴……要好吧?——不是,那啥,我刚才头都能伸出去,为什么现在又出不去了?”
“……”
“仙器”忽然没了声音,隔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又从极远处飘来,似乎根本不曾听见小娄的问话:“小娄,你……多高了?”
啥?——这提起的又是哪一壶?
——她长多高了?嗯,盲猜,这小石头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听这小石头的声音就时近时远、飘渺不定,也分不出男女。那——小石头听她的声音估计也这样……
这一层层的隔阂忽然让小娄觉得很有趣,她开始胡吹:“我么——嗯,也没多高啊,不过长得可可爱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特别喜欢我,人送外号‘连山小白莲’。仙尊活着的时候,最疼的就是我。”
“你是仙尊炼化的仙器吗?怎么会在石头里的?”小娄不知何时放下了戒心,悄悄开启聊天模式。
“我么——?我本来就是石头呀……”这个“仙器”忽然来也了兴致,神神秘秘地问:“你们仙尊不让我告诉别人……你听说过宗庙顶上的大猪笼草吗?”
——这个还真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