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快看!河族人新制的铁鸢,他们防护法阵烧的是粉晶灵石,被咱们的白灵一颗就炸趴了。看!高兴不?
子彦将军看着冒火光往下掉的铁鸢,一个一个的,跟从天上下饺子似的,不禁咒骂了一句。
你的一根柴禾能做五个人的饭,人家一根柴禾能做一百个人的饭。那你的柴禾还值钱吗?只怕以后的火灶,都要照着一锅百人饭的标准去垒了。
操,这才刚制出来的铁鸢……
他刚骂完,衣襟上核桃大的紫金葫芦一阵急闪。
看见这小紫金葫芦就来气!乌金矿是夺过来了,却冶炼不出乌金,只能炼出个纯度不足的紫金来糊弄!
他把葫芦腰拧开,里面放出一连串的话音:
“将军,风头后面就是星族人的船队。多得一眼望不到头,已经开打了。”
“将军,星族人突袭镜海关。两边山头上都是人,我们人太少,快顶不住了。”
“将军,碧沙港有星族人偷袭。咱们的护港船只被毁了大半,至少两天才能修好,我们运送灵石的船要迟两天。”
——这不可能!星族统共也没多少人口,除去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们,剩下能当个人使的,把女的也算上,还不到他们河族男丁兵力的五分之一。怎么可能三个地方都开打?有那么多人吗?
“吴统领,前锋全力开战。他们那么多船,可能只是使的障眼法。他们主力去了镜海关,这边分不出多少人。”
下完命令,子彦将军长舒一口气。
既然碰上了,那就直接干吧!他们至少要推进到前边的章嘉津,把码头上洗劫一遍,才能得到足够的灵石补给。
他刚喘口气儿,轰隆一声巨响,他所在的主舰后面那条船,爆炸起火。
他拿起半臂长的千里眼,往上一看。只见升上去的一大群铁鸢,落了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变得疏疏落落,空档多的像筛子。云端上的大鹏,直接把灵石炸到他的船上。
奶奶的,这么快。不愧是亢星君,方位符算得又狠又准,回回照面儿都能给点儿惊喜。
战况胶着了一天一夜。琼花海上,烟尘蔽日又蔽月。子彦将军问了灵石的库存,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他没猜错,后方的补给线应该已经被星族切断了,船只修好也过不来。而前方的章嘉津,至少还有八百里海程。
昨天午夜,吴统领跟他说,他们捞回一只星族打废的战船,那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全是各种法阵,装上灵石,就能不停地发连心弩。弩箭上烧着粉晶,射程特别远。伤亡惨重。
那只废船他去看了,确实无比精巧。应该是被打坏了灵石匣子,才废了。船上有两套遗留下来的衣服,岫云丝织的,一红一黄两色。
看来,也不是一个人没有。一个船上还有俩人。他们可能会分辨主神……调整弩箭攻击目标……估计是弃船的时候,乘着尘珠走了……他们那个尘珠,真是个气死人的玩意儿。避风避水,人手一支。别管是困在水底还是半空,都能逃脱。除非是被困在地下的陷阱里,才能俘获。这导致这么多年来,他们俘获的星族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话说回来,星族可真是阔啊!人手不够就烧灵石,这种消耗程度的法阵,谁家玩得起?连带着,感觉星族的人命也跟着涨价……
不过,他还是无聊的想象了一下,乘着尘珠跑回去的画面——光着屁股逃跑,成何体统!
子彦将军下了命令:前队变后队,撤吧。准备好逃生的小艇,随时弃船。
亢星君最擅长的——组织炼器大师设法阵。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敌方战船,那不是障眼法,是真的。
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时也?命也?
这一役,星族收回了镜海关,星族与河族的边境上,终于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态势,再也不用囤重兵驻守了。河族人三万士兵,上百条战船,葬身琼花海底。没个十几年,翻不过身来。
白岭上,获胜的消息传遍角角落落,人人都喜不自胜。
那一日,亢星君和他手下的连山弟子架着大鹏回航。千嘉津的海岸线上挤满了人,各族的都有,都想一睹星君神采。
千嘉峰的八角高塔边,早早搭起了彩楼,楼上各色彩绸,鼓荡摇曳。帝君和五位玄端长老在彩楼上候着。千嘉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连山门的弟子,个个都翘首以盼。
不一刻,海天一线处,出现一个小黑点儿,小黑点越来越大,转眼到了近处,原来是大鹏收了翅膀,变成大铁蛟。上面站着星君和连山门的弟子,他们征战一回,个个脸上都浮着硝烟和黑灰。
岸上立刻人声鼎沸起来。等更近了一点,各色吃食水果纷纷往铁蛟上飞去。
英雄归来,怎么能不捞军呢?
更有甚者,提溜着一串酒瓶子往上扔。瓶子是琉璃的,里面的汁液殷红粘稠,一看就价值不菲。那琉璃瓶子,眼看就要撞到蛟背的栅栏上,砸个粉碎。星君眼明手快,凭空画个灵符,划过去一托,那一串酒瓶就被一阵风卷着,稳稳落在了岸上。
人群里又爆起一阵欢呼!
一位姑娘踮着脚尖看得兴味盎然:“咱们星君,长得挺俊俏的嘛……”
她身边一个小男孩抱着树枝、伸长脖子,指着蛟背上那群意气风发的连山弟子回她:“姐,咱们星君俊俏说不上,你看人家那气派,那举止……你没发现吗?连山弟子们,都这么有风范……姐姐,要不我也进连山门吧,我也要穿岫云丝的弟子服!”
听见这些话,夹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娄与心,正在剥橘子皮,不知怎么一用力,橘子汁就爆出来,溅脏了衣袖。
她做梦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这小怂货还能光宗耀祖……
铁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终于游到了千嘉峰下。星君从蛟背最高处拿下他的小石头,双手举着,在蛟背上转了半圈儿,似乎在让它看这盛景。然后足尖一点,像只放飞的纸鸢,摇摇飞去,落在千嘉塔下的彩楼前。
蛟背上其他的连山弟子们,已经回到舱里。铁蛟尾巴后喷出烧完的灵石,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又缓缓没进海底。
星君先在彩楼外整理衣冠,然后把他心爱的小石头,重新揣回怀里放好,这才大步走进彩楼。他向围坐一圈的帝君和长老们拱手行礼:“弟子娄与亢,幸不辱命,于琼花海重创河族士兵,收复镜海关!特来向帝君复命。”说着,便把做为星君统帅的金顶莲花符拿出来,双手呈上。
从河族人侵占白岭那一年算起,这是第一百九十八年;再远点,从河族人占了葫芦岛那一年算起,这是第九百一十四年。在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里,星族人都自愧自叹、流血狼狈……
这么多年了,终于等来这一日——扬眉吐气!星族人个个都喜形于色。
可是彩楼里坐的这一圈大佬们,忽然都个个低了头,情不自禁的,滴泪沾襟。这一路,他们走得有多艰难?只怕跟后辈人有千万年都讲不完的故事……
帝君一拂衣袖拭去泪,呵呵笑着,去看小娄的师父离歌。似乎说,看看你的好徒弟!
几位长老也纷纷跟着收泪,一起笑起来。
帝君捻着他的几根短须,命人收走了星君的莲花符,却又顺手给了他另一个,笑说:“调兵符就收走了,还有差事派给你。好孩子,先畅快玩几天。今天百司公厨全天开放,谁去了都有好酒喝!”
彩楼外的连山弟子们立刻把这话传了出去。从下面的渡口码头,一直到上面的八角高塔,一时欢声雷动。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里,一个人忽然从长老们身后越众而出,一步一缓,神色凝重地走到星君面前。他目光热烈的看着他,仿佛星君身上压着他全部的期盼。他唇角一哆嗦,终于说出话来:“……小娄,你怀里的石头……哪儿来的?”
这人就是他那出去浪了一大圈的神秘三师叔,到现在连个玄端深衣都没混上穿,脸上还带着颓靡的疲惫。
——他啥时候回来的?这是在外面浪够了吗?难道也是赶着回来给他庆功的?
小娄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的神情,先是一愣,听他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吓得一伸手护住心口。稍后又缓缓放下,谨慎地答:“我捡的……两百年前,我在悬崖上捡的……”
“哪个悬崖?是宗庙悬崖吗……”
小娄不明所以,却还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三师叔疯了一样转过身,跪在地上,爬过去扶着帝君的膝盖,又哭又笑,说:“帝君,那是咱们的天心石!”
坐在椅子上的帝君和长老们,唰的一下齐齐站起来,死死盯着他。
小娄心里顿时如乱麻绞纽,胆战心惊地往周围看了一圈,嗫嚅着开口:“三师叔,你……你,会不会看错了?白岭上的石头……都……长这样……”
“不——”三师叔刚要说话,就被离歌伸手示意打断。
他高声接话说:“今日百司公厨摆了庆功宴,大家都去喝酒。不必拘泥,喝他个不醉不归!”
千嘉峰上又一次欢声雷动,大家呼兄寻姐,笑声不绝,各自搭伴儿回去。
小娄忽然变得心事重重。
他跟在帝君后面从彩楼里出来,想着刚才离歌截断话头那利落的一挥手,还有凝重深锁的眉头,直觉兹事体大……
他一抬头,只见一个少妇打扮的美貌女子,站在那里挡住了大家的去路。
那是娄与心。离歌跟身旁的那些人低语了几句,带着他们先走两步。
娄与心心潮澎湃。世事难料啊……看着今日如此闪耀的星君,她忽然说:“小娄,你过来……”
小娄走到她面前。
她一回肘,捧出七星宝剑:“……拿着吧,他跟你更配。”
小娄低低呼唤一声:“姐……”就低下了头。
两个人的眼眶都有些潮热。
——她这是发现,他这个弟弟比七星剑更有价值吗?
其实他姐一直都是个特别识时务,而且斩钉截铁的人。既然七星软剑这唯一来自葫芦岛的值钱物件都给他了,那么,就把他这个弟弟的价值拿去发挥吧……反正是亲姐弟,他姐不发挥,别人也会自己主动发挥……
小娄接下了七星剑。
流水席从百司公厨的大堂里一直摆到外面的路上,走廊、庭院,到处是杯盏交叠。桌子不够使,大长老还指使人把弟子堂的桌子全搬来了!帝君带着大家,先用上等美酿敬了天地、先祖圣灵,接着就开喝。
酒过三巡,帝君带着长老们退席,去开宗庙,告慰一众位列仙班的先祖们。
帝君和大长老一走,剩下一堆小年轻儿,更是撒开了玩儿。别管星族人外族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一起划拳行令、唱曲儿舞剑。这边刚起身走一批,转眼又坐上一批。准备不分昼夜地狂欢。
王雅提着酒瓶子瞎找人,逢人就问:“星君呢,咱们亢星君哪儿去了?今天不把他灌醉怎么行?”
韩眺悄悄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他刚才,随帝君长老们一起去了宗庙,别找了。”
王雅点头不语。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们连山门就有新的仙尊了……
去往宗庙的一路上,小娄都魂不守舍。
——这真的是天心石吗?怎么可能呢……这不就是他当初在山洞里随便捡的吗?
——可三师叔虽然整天游手好闲,大事上却从来没糊涂过……万一这真是天心石……
小娄的心脏忽然一颤。这一颤,随着树根一样的经脉传向四面八方,瞬间让他全身一抖。接着,他身上每个经脉末梢的抖动都变成疼痛,被包在外面的皮囊一弹,又一滴不漏地往心脏里回流。他的心脏顿时汇成疼痛的海洋……
他闭了闭眼,双手捧着心口。
——小石头可能要离开他……
星族人的宗庙在白岭西北侧的悬崖顶上,平日里从远处看过去总是云雾缭绕。这是白岭最高的位置,崖上常朔风呼啸。不只冷,还光秃秃的,只有一座金顶大殿。万丈悬崖之下,是一路奔腾入海的雅鲁河。山谷风潮湿,向上蒸腾。整个大殿常年被云蒸霞映。每到雷雨天气,云层中的雷电洗炼殿顶,铜盆大的火球金光滚滚。即使常年无人打扫,殿顶依旧纤尘不染,熠熠生辉。
星族历代仙尊与帝君实行悬棺葬,棺椁就悬吊在这悬崖上。每副棺椁的位置都高低不同,参差错落。有的是在悬崖上凿孔,用乌金钎托着,有的是用古藤垂吊。
据说,历代仙尊即使去世了,灵力也是不散的,他们的灵骨依旧能守护星族的子孙。直到某一天,棺椁从悬崖上坠落,随雅鲁河水一起入海,那才是真正的明星陨落,魂灵消散。
这里,是星族的圣地。
帝君带着人一跨进大殿门,就打出一道灵符,把所有的门窗都锁严。
大长老立刻问三师叔:“天心石由历代仙尊掌管,别人不得见,你怎么能认定那是天心石?”
“大长老,仙尊那个人你知道,一向散淡,照常衣襟不整。他把天心石带在身上的时候,我见过不止一次!”三师叔说,“那块石头确实很普通,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正中心有一个米粒大的深紫色小点儿。”
小娄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寒冷彻骨。
——这是真的。他的小石头上,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小点儿。
帝君虽然不动声色,却心中了然——这个深紫色小点儿,就是所谓的接引门。
星族帝君的人选,由连山弟子们公推。推出来的这几个候选人,要在各堂各院轮岗。然后由长老们考核商酌,选出最才德兼备的一个,由先君禅让君位。
可是连山门仙尊的人选,却要天心石来定夺。候选人要先修炼到能够感应接引门的路径,再由帝君和长老们合议定下。每一代仙尊,仙逝之前,会把毕生灵力储存在天心石里。以备将来星族罹难之时,可以最后护一把儿孙。
也许是星族人太不争气!能够修炼到窥见接引门径的人,越来越少。到了仙尊黄策那一代,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这天心石,在两百年前,河族人攻上白岭的时候丢失了!这些年一直都下落不明。
“小娄,”帝君说,“我们都知道,你很喜欢那颗石头,整天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帝君,”小娄从怀里把石头双手捧出来,紫色小点翻在上面给大家看,“按三师叔说的,这个真的是天心石。可是历代仙尊的灵力,在两百年前为了护送大家逃出去避难,不是都用光了吗?现在,他跟一颗普通的石头没有差别啊……”天心石的传说他隐约听过,至于一百九十八年前的那次逃难,是天心石炸开了归藏门……这是他猜的……
大长老轻轻一跺手杖:“这是我们连山圣物,传承有序啊,孩子。”
——看这架势,八成是猜对了。
“我知道。”小娄深深低着头,却话音笃定,“只要我做了仙尊,不就由我掌管了?”
三师叔一向性子直率,此刻不等别人说话,上去一把抓住小娄的胳膊,深深望尽他眼底,沉痛地说:“傻孩子……天心石里困着的,那是仙尊的灵魄。”
……是谁?
轰隆一声,小娄脑子里像崩塌了一座山。
——谁的灵魄?仙……尊?哪个仙尊?是那个……叫黄策的仙尊吗?是那个一早仙逝……让他切慕又敬仰,想黏着又怕烦他的……仙尊吗?
“你……怎么知道的?”小娄怯怯的问,连师叔都忘了叫。
“仙尊的棺椁是他自己放在山洞里的,棺椁周围布的是泽水阵。我们不知道他当年到底生了什么病,他是仙尊,要困住灵魄,只能困在天心石里。泽水是困卦,只要把困卦解开,仙尊就能身魂合一,复生如初!”
晕——,信息量有点大……名词概念:泽水困卦、灵魄、棺椁、天心石……
等等,他自己放的棺椁……那是他自己下的泽水阵吗?他还生了重病……他把自己困进天心石……那他想出来吗?你们就这么自作主张……
小娄犹豫再三,在大家众目睽睽之下,说:“你们等等,我……我进去问个究竟。”
是的,从他捡到这颗小石头那天起,这里面一直有个魂儿,他知道的。他们俩,已经相伴了二百年……
帝君看着他把石头捂在心口上,走向偏殿。心里一时有些不安:看样子,这孩子已经窥到了接引门径,可以轻易进出天心石……如果仙尊复活,那么,就有两个人有资格接手天心石……
等小娄刚一转进偏殿,三师叔立刻翻身跪下!哽咽着,朗声道:“帝君!二百载风霜,幸不辱命。今日,向您复命!”
离歌拍着他的肩膀,无声无息的,却忽然泪珠纵横。
帝君连忙把他扶起来。几位长老一起上来,轻声抚慰。
不一会儿,小娄从偏殿里出来。他脚步虽迟缓,却双手捧着石头向前,说:“……是他,真的是他……你们,拿去吧。”
三师叔小心翼翼伸出手,刚要接过来。小娄一瑟缩,又蜷回去。他犹豫着开口:“三师叔……仙尊说,困卦……不是那么好解的……”其实仙尊的原话是:这拨儿爱操心的人,偏想复活他,他们解得开困卦吗?
“你……”小娄想着合适的措辞,“您,打算怎么解……山洞里这个泽水法阵?”
“傻孩子,”三师叔慈爱地拍着他的肩膀,“困卦难解,那得看是对谁。对于真正的君子来说,困境,不过是个考验罢了。越是到了穷困的时候,越能显出君子的气节。脱困的关键在于自济!君子以致命遂志,当穷困之时,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实现崇高的志向。中间可能会经历各种刑罚,比如说荆棘刺身,削鼻截足之类……”
小娄听得眼角一哆嗦。
三师叔继续说:“总之,只要他自己想出来,总能脱困而出。”
好嘛!你们这是替他解了困境吗……你们只是站在外面,说一句,我看到你了,赶紧出来吧。他就要经历荆棘刺身,削鼻截足之苦,排除万难,来到你的眼前……
你们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
“那……我们……”小娄尽量忍着骂人的冲动,保持礼貌与尊敬,“我们,都要做些什么呢?”
“我们要到下面山洞里,在天心石和棺椁里的身体之间,用法阵架一座桥,这就好了。仙尊是真正的君子,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他。”
我呸,滚你君子的蛋!就这?
三师叔:“仙尊刚才跟你说,他很想出来,是吗?”
这倒是。他确实这么说的……
小娄只好把天心石递出去。
三师叔接了天心石,转身要走,却忽然发现被扯住了衣袖。他一回头,只见小娄牵着他衣袖的一角,执着地说:“三师叔,我跟你去,行吗?我不进去,就在山洞外守着……仙尊醒过来的时候,受了那么多刑罚,肯定特别虚弱,而且他生前还生着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您,您让我背他回去吧……”
几位长老也都说,这块石头是小娄的心爱之物,就让他去吧……
帝君似乎看出了一丝不寻常,忽然开口:“小娄,仙尊归舍之后,虽然天心石已经空了,跟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区别。按规矩,还是要归仙尊掌管。你明白的吧?”
小娄默默点点头,转身跟在三师叔后面去了。
从崖顶大殿的后门出来,两个轻灵的人影直接从崖顶飞掠而下。
对了,他三师叔叫什么来着?
好像姓花,他们小辈们,背地里都叫他花天酒地。有的还叫他花寻乐——寻欢作乐的意思。
原来,天天往外跑,是真的有重任在身……花天酒地还是寻欢作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怕有居心叵测的外族人盯上他的行踪……
小娄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光秃秃的悬崖壁,不禁心生感慨: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好多悬棺呢……如今,这些曾经照耀前程的明星,竟都陨落了……
他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地落稳,站在山洞口旁边的一根乌金钎子上。
整个崖壁只有这一个山洞。仙尊当年下葬的时候,他修为还很低,只能在宗庙里守孝七日夜、站在崖下眼看仙尊下葬。这个山洞的位置他铭记于心。
前面的花寻乐已经进了山洞。小娄敬谨地在外面嘱托:“师叔,万一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叫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花寻乐好像真的很欢乐。他嗤笑一声:“小娄,你家仙尊他既然想出来,哪有干不成的事儿?”
——滚!就烦听你说这个。
“我是说,万一仙尊真的很疼、很难熬,你让我进去,跟他说几句话。”
——让我劝劝他,这么疼,这么艰难,就暂时不要出来了吧……还有我呢,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替你解了这困境。
“……”
里边没了回音,估计是已经开始架桥了。
小娄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转身,斜靠在崖壁上。
这要多久啊?……是不是他在外面等了多久,仙尊就要在里面受罚多久?还是说,天心石里面也像芥子一样,可以折叠时空?仙尊在里面的时间感受……不知要比外面延宕多少……倍?
不,不是的!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天心石的门径他太熟了,那里面根本没有时空折叠。
可是这到底要多久啊?海底冒出冈斯山好像也就一会儿功夫,这比起座山还难……
脚下,是滔滔雅鲁河水,他悬空站立的地方,是他们星族的圣地。
在他们星族的古语里,白岭的意思是“金山”,雅鲁河的意思是“银水”。
那么,在拍岸的惊涛声里,星族历代的先祖圣灵们,能听到他的祈祷吗……?
小娄转身在崖壁上画了个法阵,六角星形,是他们星族祭祀先祖时的祈灵阵。
——诸先祖圣灵、历代仙尊,不肖子孙娄与亢,灵魄神魂合一,诚心以祈:愿护佑我仙尊黄策,少历磨难,灵魄早日归舍。若有不得不历之刑罚,亢,愿以身代之。若代之不足,亢,愿以身倍偿之……
金山银水之间,先祖圣灵会护佑的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娄再睁眼的时候,只见繁星满天,山风瑟瑟。
他趴在崖壁上,心头一阵恍惚,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悬崖上的那天……
白岭上原本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可是那天,却出奇地冷。他那时候修为进步不多,但也是不怕冷的。可不知为什么,那天沉沉的、压在房檐上的重云,还有那轻轻一吹、就通体寒彻的风,总让他想起葫芦岛的日子……好像他虽然身在白岭,却仍然是一个无根的飘萍,被世事抛来碾去。
对了,那时候他是个女孩,叫娄与参——这名字来自西方白虎七宿。那时节,她正多愁善感……
她记得那一天,除了出奇的冷、就是出奇的静。
那天中午,毫无征兆的,白岭周围所有的防护结界,忽然出现异常!乌金铜铃的报警声,响彻连山门的每一个角落。震得人眼花耳鸣!
乌金铜铃没有铃舌,只用一根细麻绳穿过去长长的垂下来,一颗小小的红色灵石坠脚。这就是一个试探灵力场的小工具。所以,铜铃的声音一般人是听不到的,只有他们这些修行的方士,可以感应得到。
所以,这来的,到底是怎样强大的灵力?隔着护山大阵的防护结界,都能让乌金铜铃慌张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顿时,人心惶惶起来。
当时,他们正在弟子堂听师父讲经。
离歌忽然抛下书,自言自语了一句:“前天刚传来消息,说章嘉津破了。河族人……来不了这么快吧……?”
他忽然飞身出门,留下一句话说:帝君召见,我去了。按先前演练的,你们都各自躲好。
弟子堂里立刻像炸了锅,一哄而散!大家都分头回去,拿他们早已收拾好的灵石细软。
这段日子,别人不知怎么样,弟子堂的这些师兄弟们,个个都收拾好了细软,只待随时跑路。
小娄独自坐在空旷的弟子堂,暗自嘲笑——瞧那慌里慌张的样儿……
她没什么细软好收拾的,更没什么可以投奔的去处。她是仙尊捡回来的孤儿,白岭就是她的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躲能躲到哪里去呢?若是白岭能守住,那她就不用躲。若是白岭守不住,普天之下、哪里不是当年的葫芦岛?
若她再重新变成小乞丐……那也是命……谁让她生在这星族没落的时代呢?
她又重新捧起经书,细读……
要战胜河族人,还我星族河山,还是得勤奋读书修炼啊……
那硝烟弥漫的一天,她还独自守在弟子堂读书。
大家都知道,河族人的灵力离不开太阳。只要能坚持到太阳下山,那么转机就来了。可是他们都没想到,魄奴们不需要太阳。主神给了命令,他们就要照做。而他们身上的伤痛,主神根本感受不到。
魄奴们不知疼、不知惧,军容整肃、执令如一,置生死于度外。
天刚刚黑下来,所有人忽然都收到了大长老的传音。说,让他们马上退到悬崖顶上的宗庙,帝君带大家一起离开。
他们平时演练过,关于河族人围攻白岭的情景。不过没几个人真上心,因为压根不信会有这事。
连山门弟子居然舍弃白岭……多少人在那一刻瞠目结舌——一眨眼这就一败涂地,打算溃逃了?也有多少人这一下午过得度日如年、胆战心惊,来回打探消息奔忙不休。准消息终于来了。
那一刻,白岭城破。
小娄立刻抛下书,去找叶师兄。
她曾经跟师父请求过很多次,虽然他们这些小辈,年纪小、修为低,也一样可以阵前效力。离歌每次都摸着她的头,劝道:“嗯,你听话就算效力了,乱跑乱撞只会添乱。”
退到崖顶宗庙,那宗庙就会变成阵前。到了这一步,哪里不是阵前?
偏偏她的叶师兄,修为不高,平日里只琢磨吃喝玩乐,从不斟酌阵前应对。
她一定要把叶师兄送上崖顶,送到帝君身边,让帝君带他走。叶师兄家里,还有好多人牵挂他……
那时候,她跟叶明已经相处了有一段日子。当初,是他师父离歌,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她懂师父的意思,就如同他费尽心思,把她姐嫁去边境,实指望她们能在这末世离开是非之地,苟活下去……哪怕是不见天日的去处……
河族人衷情的是土地,只对白岭有兴趣,不会把所有星族人都赶尽杀绝。
那时候,她少女心情窦初开。除了逝去的仙尊和她师父,终于又有一个人,愿意试着来爱她。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相处了一段日子,小娄别提有多珍惜这个叶四公子。她连修炼都往后放,神魂整天只绕着这一个人转。四公子说一句话,她能琢磨一天!从表层到深层解读出不同角度的含义。她从解读出的每种意义出发,变着方法讨好,用尽精神装可爱、扮乖巧……呵呵,偏偏他们毫无进展。
小娄曾经很沮丧。偶尔会想,就像她姐说的,她这个小笨蛋,永远都别想像她一样,讨人喜欢……
所以小娄,你看,有的人天生好命,有人爱……等伤感完了,你还得认命……
她飞身掠出弟子堂,往叶师兄的住处奔去。
果然,如她所料。叶师兄修为不高,细软偏偏比人多上两倍。
——有人放在心上牵挂的人,细软就是多……
她帮叶明把细软放进芥子,带着他一路狂奔上崖顶。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已经能听见雅鲁河奔腾的水声。她也不知脑袋里抽错了哪根筋,突然想起来,仙尊的骨殖——还在崖壁的山洞里呢!
别的先祖么,就罢了。但不能让仙尊的骨殖落在河族人的手里!哪怕要带着这副骸骨亡命天涯,她也要揣怀里带走!
她把装细软的芥子往叶明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那时,上崖顶的路上,满是向上涌动的人流。国破家亡的时候,窄窄的一条逃命路上,脚不踏地都能被推挤着一路上山!何况她这么一个修为低、身量矮小的女孩?
叶四公子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寻常,一把扯紧她的衣袖,说:“小娄,一起走。”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有那么一刻,她是真想抛下一切,和眼前这个人逃去天涯海角——都说患难见真情,她和叶师兄是不是一起经历了生死,就能生出真爱来……你看他,此刻多么焦虑,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东边的天空一声炸响!裂出数道红光——护山大阵破了。
在周围一片慌乱的惊叫声里,小娄莫名其妙满心甜润,笃定的点点头:“嗯,一起走。你先上去。我有件重要的东西忘了,即刻回来。”说完一甩衣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逆着人流、往岔路上拐去。
每次回忆起这一刻,小娄都觉得,冥冥中有只大手,在那一刻轻轻推了她一下,让她拐上岔路,把她推向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谁让她那时候修为不高呢?不能像现在这样从崖顶上直接飞身下来,只能从下面一点一点往上爬。
那时候,这片悬崖上不像现在光溜溜的,还满是悬棺。她不敢用脚去踩乌金钎或者棺盖,怕亵渎先祖圣灵。她只能紧紧拽着垂钓下来的古藤,仗着还不能辟谷穿墙的、仅有一点修为,慢慢往上爬。
其实,仙尊下葬之前,她曾悄悄去过那个崖壁上的山洞。躺在那里面试了试,想知道舒不舒服。哼!硌得人生疼。和他现在倚的这个崖壁感受差不多,硌得生疼……下葬那天,三师叔却一点也不伤心。他挥舞手臂指着满崖的悬棺,跟她说:“小娄,你看,其实这些仙尊都没死,他们只是换了个方式在陪我们。除非悬棺堕海,才会魂飞魄散。咱们黄仙尊的棺椁放在山洞里,永远都堕不了海。放心,河族人再厉害有什么可怕的?这么多仙灵在护佑我们呢!有仙尊在,只管随意玩乐。”
现在再回头想,难道那时候,三师叔就知道……仙尊只是被困进了天心石吗?
小娄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上攀爬。她拉着古藤刚一用力,刺啦一声,岩石尖角划破衣袖。她干脆把袖子撕了一扔,继续向前。
天已经全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一腔热血、莽撞地攀登。不知什么时候,她脸上和手臂上已经满是伤口,往外渗着血。
好不容易到了洞口,她变得头发散乱,衣衫褴褛。
谁让她修为低呢……不,也许应该说,谁让她这么笨呢?自从仙尊去世,她修为总也提不上去……
只能这么狼狈地来见仙尊,事出紧急、只能从权……
民族沉沦,谁不是慌不择路?
仙尊,弟子冒范了。
小娄一猫腰,跨上洞口,把古藤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