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与心沿山道一路看过来,这白岭上和几百年前相比,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一样的彩草艳花铺地,楼阁轩峻壮丽。就连百司公厨(公共食堂)也和以前一样,好像她和师父师弟们昨天才在这里吃过饭。
但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以前,总觉得白岭上的人都很闲,现在,却觉得每个人都忙得要命。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忙得白岭上好像凭空多出来好多人……
经过大鸿胪院(外族使臣接待处)的时候,那景象,可真是车马盈门!往下抬箱子等着进院的车,排了将近五里地!
她算是领教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些人肯定都是来争取新码头和港口的。原来她的竞争对手这么多,战况很激烈啊……
王雅指着大鸿胪院门口那一堆的人马,说:“看见没?你要一个人来上山,得在那尾巴尖儿上去排队。你出嫁的时候弟子堂还没毕业,大鸿胪院里没一个人认识你。说不定今天得露宿院外。”她把脖子一梗,发尾甩出一个挥洒的弧度,挑衅地问:“你怎么谢我?”
娄与心装出一副惊恐的小样:“小的是被仙长当证人拿上来的。现在还要谢礼,难道是找小的索贿吗?”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死性不改。
王雅白了她一眼,一甩头继续往前走。
不一刻就到了陶然堂。这里本来是仙尊的住所,房屋小巧。只是每天来议事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干脆成了青衣堂主们聚会议事的地方。
此刻,等着拜见的人几乎站满了院子,却安静整肃。几个陶然堂的执事,一看见王雅就自动让开路,并且说:“星君已经在等着了,不用通报,您赶紧进去吧。”
王雅带着娄与心一路长驱直入,即使见了或青衣或紫服的堂主们,也不打招呼。
娄与心冷眼看着,这位星君如今是令行如山,这些人即使背后也对他尊敬有加。帝君现在正值盛年,仙尊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估计……
她们一路穿行过回廊,进入明亮别致的堂屋,停在一个宽大的座榻前。
两边挤挤挨挨站满了人。有大鸿胪院的院长,好几拨外族使者,引领他们进退、倒茶放座的陶然堂执事,椅子上还坐着两位玄端深衣的长老。
看来正在议事。
娄与心想,看来,她来的还不算晚,港口码头的位置都没定……
这些人注目着她们俩一路走过来,静得落针可闻。
娄与心抬头往正前方的座榻上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家常旧衣,散着衣襟,光脚歪在榻上。身后一个小奴,刚给他绾好发髻,却不带冠。散开的衣襟里露出锁骨,那锁骨翘的老高,肩骨也支棱得特别平直,恨不得把那散乱衣襟戳到一边去。
而这慵懒的人却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原来不胖啊……娄与心心说,原来大了长这样啊……只是你这形象插在一堆礼服严整的人中间,合适吗?不嫌丢人吗?……你这是嘛意思?你以为能住进陶然堂,就真变成了仙尊?搁这儿装什么风流……?
娄与心莫名其妙噌的窜起一头火,三两步上前,双手一拢,把星君的衣襟遮严实,又顺手一拉,把他按在榻上坐正,悄声说:“坐好!衣服都不穿,歪着像什么样子?”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冷冷地盯着他,任她摆弄,却不疾不徐地开口:“姐,我求你了,放过我好吗?这里除了你,没人觉得不像样子。”话语虽软,却充满凛冽疏离的寒意。
求我放过你……什么意思?
手里的人虽然瘦骨嶙峋,娄与心却忽然觉得又重又硌手!重得都拉不动。她不禁松开了手……
亢星君不动声色。立即有执事过来,说:“这是陶然堂,按规矩,站该站的地方。”将娄与心引导到王雅身旁。
王雅把芥子棺和追魂网都打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把事情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大鸿胪院的院长身着青衣,捻着颌下飘逸的几缕乌黑长须,皱紧眉头。他用眼神儿,把凑过头来看稀奇的几位是外族使者,像翻土犁地似的,一个挨着一个犁一遍。
——都别装,为了做生意赚灵石,你们嘴上说的亲热、背地里下刀子的事儿,大家都领教过。这是你们谁干的?
那几位使者,被他锋利的眼神儿犁得一个挨一个缩回头去。
——院长,这么有特色的事儿,肯定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没这出息。您那尖锐的眼神可别往我们脸上戳金子了……
两位玄端长老也下了场,亲自查看冰火尸,不禁暗自摇头。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各族人对待死亡的方式见得多了,这取决于大家对生命的认知不同。但这种死法,还真是头一次见!
娄与心暗自抬头悄悄一看,天呐!其中一个竟是大长老——那个煞神,飘起个袍角能把她吓得肝儿颤!
只见大长老撸起袍角,长长叹息一声,似乎在叹息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冲座榻上轻轻唤了一声:“亢星君……”
星君他已经站起身来,光脚踩在青色凿花砖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瞟了一眼那四具冰火尸,浑不在意,而是径直走到李老板的尸体前——那是一块干裂的黑炭团儿,看不出任何价值。
他却忽然出手,从那黑炭上拂过。
座榻旁边的长条几上设着一面乌金铜镜,和连山弟子的乌金铜铃材质相同。此刻,那面铜镜上忽然显出一个虚影,是个残损支离的灵魄。那灵魄的虚影开始左右摇摆,忽明忽暗的发着光。
紧挨在娄与心身边的王雅,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梳魂啊!问灵的时候,愿意坦白交代的,那叫问灵,不愿意开口的,直接进到神魂里面,看他的经历。这就是梳魂,活人死人都能用的梳魂。
活人梳魂,需要比本人修为高很多的方士,直接进入神魂,对他的精神力进行碾压级别的梳理整顿。死人梳魂,那就要先拘住缥缈的灵魄。要捕捉残损的灵魄,这事只有仙尊能干得信手拈来……
娄与心不禁奇怪,这位星君,真的是她弟那小笨蛋吗?他怎么可能有这本事?还会梳魂……
铜镜上的虚影忽然一暗,梳魂结束。星君皱了皱眉头问:“他临死前把玩过什么东西?”
王雅一愣,看向娄与心。
娄与心乖乖交代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哦,对了,他摸过两块白色灵石,那灵石像坨油脂。”
星君左眉峰微微一挑,立刻吩咐:“把冈斯山西边儿的新矿脉先封了。封的严实点,没有我的命令,周围三百里不能有人影。”又跟王雅说,“这几具尸体就葬了吧,好好抚恤家人。那些虫尸,拌上硝石封在罐子里,沉进枯井底。小碳块里面的虫子都没死透,碰见点灵气就能再飞出小虫来,千万当心。”
大家哗的一声,吓得同时向后一躲!
这都死不透?千万年之后还能还魂……?
这时候,恰好一个执事进来回话:“星君,南极冥夜岛叶家大公子来拜。”
别人都还罢了,两位深沉内敛的长老,顿时显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们脑门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他怎么有脸来的?
亢星君却冷笑一声:“请。”
大鸿胪院的院长是个有眼色的,他看星君的言语行事,对这些冰火虫的来历心中有数。那么,他带来的这几个外族使者,敲山震虎完毕。叶家在南方朱雀七宿里,不过是个边缘小族,可是看星君和两位长老的神情,明显有些陈年内情。这属于他们星族内部隐情,既然当年都没让他知道,现在他还是继续不知道的好。
他于是向星君告辞,与大家一一作别后,带着几位外族使者迅速离场。
叶家大公子随后进来,虽然穿着礼服,却满身风尘仆仆的味道,尤其是鞋子,上面灰尘还没掸干净。
楼与心心说,瞧瞧,这一路赶来升官发财的心比炭火都热!
叶大公子跟两位长老和星君见了礼,寒暄了几句路上的情况,互相关心得简直让人热泪盈眶!连星族子孙流散、痛心疾首、然而初心不改、矢志复我星族基业……这不嫌肉麻的话都说出来!
星君歪在榻上,百无聊赖,正想找个理由赶他走。
他察言观色,知道该上硬菜了,扫视一圈周围的人——嗨!管他是谁,人多就人多吧,人多了星君能多找回点面子,心里更舒坦。
他说: “我这次还给星君带了个礼物来,冥夜岛苦寒荒凉,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不过是个开开心的小物件。”说着,他一回头,向身后的人吩咐: “去把那不成器的老四带过来!”
王雅惊的双眼圆睁!——大哥,你该不是傻吧?竟然还敢让他来?你确定这是让星君开心的,不是让星君难堪的?
两位长老一听,立刻坐不住了——你这是想干啥?相好的旧日同窗见面自然有些私心话要说,你这就打算把私心话说给大庭广众?得嘞,我们俩老东西自动回避,这行了吧?随你们闹到天上去!
他们俩立刻起来告辞,说忙了半天累坏了,要回去歇歇。
楼与心敏锐地察觉——这气氛不对!……她嫁出去之后,几乎和白岭上音书断绝,星君和叶家人……发生过什么吗?
叶四公子——叶明,穿着旧时的连山弟子服,被银丝捆缚着,由两个人推进来。捆绑他的银丝绳和追魂符网的材质相同,这种银丝的束缚力是直接作用在灵魄上的,拿来捆活人,等于是直接绑扎着五脏六腑。看来,他至少这一下午受了不少罪。
娄与心一看他和自己穿着一样的服饰,就知道又来一个打感情牌的。
叶大公子: “这小畜生当初年少,在白岭上干了不少混账事儿。他被家父狠狠申饬,已经知道错了,我把他带过来,任凭星君发落。”
王雅不禁暗叹一声——高招儿啊!这是逼星君上架呢!——我都向你认错了,你做为星君——连山门下一任仙尊候选人,怎么可以不原谅我?以后再给我们小鞋穿,大家就都知道是你记仇……
简直把舆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叶明容色憔悴,却依旧散发着他浪不完的——不,舒朗飘逸的气质。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却含情脉脉的去看座榻上的人,绵软地呼唤了一声: “小娄……”
……小娄?这么亲热?
娄与心惊的嘴都合不上!现在连她这个亲姐背地里都喊星君呢,瞧瞧人家,这感情牌的段位有多高!可比她脸皮厚多了!
星君已经披上外袍,在榻上坐正。鹰隼一样的眼睛一扫叶四公子,马上吩咐身边人: “快,松绑。大公子太见外了,少年时玩耍嬉闹,谁没干过几件混事儿?何至于这样?”
旁边的一个执事,立刻去解了叶明身上的缚灵绳。
“小娄,人世翻覆……”叶明欲言又止,仿佛郁结着难言的伤痛,望着他哽咽了好久,最后只是问: “你……你背上的伤——还疼吗?我找了治烫伤的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棋子大小的琉璃盒子,里面是淡碧色的药膏,那药膏晶莹透亮,散着淡淡的清凉馥郁之气。一打开,就充斥了整个堂屋,果然是少见的上等秘药。
王雅简直气炸了肺!七百年前的伤,你现在来送药?你这是故意来揭星君的疮疤!还问疼不疼?你是怕他不够疼忘了你吧?
……什么伤?娄与心心说,星君跟这浪里浪气的小子有关的,还有旧伤?
星君却从容地道谢: “让四公子记挂了这么久,费心了。药我就收下了,多谢。”
旁边一个执事把药接了过去。
“这些年我修为精进,早就好了,修行修的是见天地、见人心。哪有平复不了的疤呢?倒叫四公子多费心了。”
没有疤,你还能掀什么风浪?
王雅气得看不下去,站出来横插一杠: “星君,已经酉时一刻,海运风酉时三刻就到,这几位修为尚浅,怕抵不住大风侵体,先让属下去安排他们休沐吧。等明日海运风过了,有事再议。”
星君立刻站起来说: “师姐,你多费心,四公子和我姐,都不是外人,住处安排得尽量离师父近一点,方便走动。 ”又转头对叶公子说:”师父近几年常常念叨你们。想念得很呢。”于是,和众人一一作别。
王雅一出门,就吩咐一个小执事:带叶家两位公子去敦睦苑。找两间上房,安置好给我回话。
敦睦苑是专为各地星族人来白岭述职议事准备的住处。这几天已经住得爆满。能有两间上房,那肯定是私留的。叶家两兄弟对这待遇已经是喜出望外,他们本来还以为,只要叶老四一照面,就要被星君一掌打下白岭!
——七百年前,谁能想到?娄与亢这小笨蛋能开采出新的灵石矿!
等他们走了,王雅才带着她的塑料姐妹向离长老的住处而去。
娄与心立刻开始打听: “丫妮儿,那个姓叶的,以前得罪过我弟?”
“……嗯,得罪过你妹……”王雅漫不经心地答。
……啥?
娄与心八卦心高涨!——那小子以前跟她妹扯不清,现在又来对她弟旧情不忘。这个小浪不完的,他想男女通吃吗?
“怎么得罪的啊?”
王雅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都是陈年旧事了,年龄小的时候胡闹呗……别提了。”一句话轻轻抹过去。
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装成熟?那是她亲弟,她还不能打听啊?
刚想嗔骂两句,娄与心忽然见王雅衣襟上的当值符闪了两下。
——不,这成熟不是装的,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而是娄与心她自己,自打上了白岭回娘家,无意中退化成了小孩……
她去找一个下属,打听人家上司的陈年隐私,她是没带脑子吧?
一转眼,她们就到了离长老的院门前。这里还和以前一样,没有院墙,只是扎着一圈篱笆,篱笆上缠几根藤,开着舜华。院子里三间茅草屋,屋顶的茅草又厚又蓬松,窗户上透出暖暖的灯。
师父以前总说,他就爱茅草屋冬暖夏凉——修为都到玄端长老了,他还怕冷热?
她们俩刚一踏进屋子,就闻到了浓浓的茶香。
王雅半真半假的抱怨: “师父,你是有多偏心?她一回来,你丢了几十年的老茶饼又找到了?”
离歌哈哈笑着让她俩坐。王雅一挥手说: “不了,海运风要到了,我还得下山各处巡查一遍,给星君回话。娄与心先扔你这里,晚点我再来把她领走,跟我睡去。”
娄与心眼看她出去,抓起碟子里的瓜子儿一边嗑、一边瞪着好奇的眼睛问: “师父,刚才来了个姓叶的小子,说话躲躲闪闪,他以前跟我弟有过节?”
离歌一听姓叶的来了,顿时愣住。
往事袭上心头……这事儿啊,可叹可惋,可恨!
叶家属于南方朱雀七宿,是极南之地的一个边缘家族。他们家子弟,年龄小的时候送上白领学艺,大了就要回去。极南之地没有太阳,寒冷又荒凉。偏偏他们家在冥夜海上的冥夜岛,苦心孤诣经营几代人,开采出能炼器的黑晶石、驯养灵兽。这些灵兽的皮毛和筋骨都是稀有的药材。
当年河族人对白岭虎视眈眈,打一仗势不可免。可河族人的方士们有一个弱点——离不开太阳。一旦太阳下山,所有的灵力符咒全部失效。所以,冥夜岛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他们是没有兴趣的。于是,白岭上的叶明,被师兄弟们都高看一眼——只有叶家的船才能到达冥夜岛,不然,只会冻死在冰封的海面上!
在离歌的安排下,还未成年的娄与参和叶明相识。本来相处得还算顺利,后来……后来么——上船之前,姓叶的撇下她,自己跑了……
娄与心听完,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哼!她当初能嫁去边鄙小邑,是因为师父跟她婆家人说:若葫芦岛有光复的一天,七星软剑在谁手上,葫芦岛就是谁的。
谁都知道葫芦岛回不来了,可总有人把画的饼当念想。
这唯一的一张画饼已经许出去了,那小笨蛋根本无物傍身,人家怎么可能让他上船……
叶四公子,这属于是艺高人胆大。按常理,亢星君这道门他是走不动的,该绕道才对,他却偏偏来拉关系谈感情。叶家兄弟俩脑子是拎得清的,亢星君的门绕不过去,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干脆现在先把它引爆。叶四公子这是打定主意不要脸了。
离歌也抓了一把瓜子儿,一边嗑着说: “与心,你的文书呢?拿来,明天我替你呈给帝君。”
娄与心听得一脸懵圈: “……什么文书?”
离歌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提醒道: “求通关贸易,求开埠通航的陈情表文啊!你公公婆婆让你来,不就是干这个的?白岭上这几天这么热闹,不都是冲这个来的?”
——这还要写正式表文?还要呈给帝君公议?奶奶的,她还以为只是走个人情,送点儿礼,找个有分量的人,替她说几句好话就完了!
娄与心不好意思的笑了,这回她真是见识短: “我还没来得及写呢……师父你有现成的给我找两篇,让我借鉴借鉴。”
离歌轻轻哼了一声: “自己想吧。这都是公文,在长老院存档,谁还带在身上?明天之前写好,等海运风一过,帝君就要商议定夺这事儿了。”
娄与心暗自捏了捏那几十年没拿笔的手指头,心说,杀了我也写不出来……不过,有人能替她写——她弟呀!以前的课业都是她弟替写的……何况,他现在手底下还有不少得用的人……
娄与心: “师父,小娄这星君当的有点过分了啊,你也不管管。”
离歌: “怎么过分了?我看这星君不是做的挺好的吗?要我说,换成谁都不能更好了。”
“咱们星族人口不旺,连帝君算上,历来身边服侍的人都是自己做的傀儡。他身边怎么一堆好好的活人呢?这像话吗?”
离歌莞儿一笑: “与心,在婆家当废物,没怎么修炼过吧……那哪里是活人,那都是他收的魄奴。”
魄奴?怎么可能!那小子从小就怂,最怕魄奴!
魄奴,是河族人的发明。他们自从故土失落,无处存身,就到处去蚕食别人的土地。河族人寿命短,他们中最长寿的也不过六十,但是胜在人口众多。他们在战争中尝到了人多势众的甜头,俘获的俘虏从来不杀,而是用一种奇特的方法,将俘虏的魂魄变成主人魂魄的影子,指挥他们去攻城略地。所以,和魄奴相处的时候,他的情绪、心思、表情都是他自己的,行为,却是主人的。在他想杀你之前,一丝征兆都没有。真有可能一边哭着说爱你,一边手起刀落!
“师父,亢星君真的是小娄吗?”
“是真的,如假包换的小娄。”
这一晚,果然起了大风。站在白岭上,能看到海面的羊角旋风连天而起,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暴风眼里,车厢一般大小的石头,都能被卷到半空中,随着羊角风,不知去往了何处。
不过,白岭就在海边,海运风每年都来几次,方士们早已司空见惯,实在不算什么,再加上修为深厚,个个都能御风而行。
几百年没回来过的娄与心,半夜里抱着被子忽然有点害怕。这一天的光景,白岭上的一切都变得好像不可琢磨……
第二天海运风依旧没有停的意思。离歌用金顶莲花传音说,难得大家都在,到他那里去聚一聚。
娄与心被王雅用一个大斗篷从头到脚裹起来,像拎个大行李袋,一路把她拎过去,路上没少嘲笑她作为家庭妇女的堕落生活,连个大风都驾驭不了!王雅临时在斗篷上加了个避风雨的法阵,冷雨打上去就自动滑下来,一滴水也没渗进去。
娄与心看了看那个大斗篷——无人织机法阵里织的,神奇的蓝田岫云丝,果然不同凡响。
她们俩刚一踏进茅庐,星君已经在喝茶。师父正在没完没了地唠叨他,一看见她们两个进来,赶紧给她们倒茶。
王雅此刻穿着随常的衣服,浑身都散了劲儿,见了星君既不问好,也不行礼,口里直嚷: “师弟,还让师父给我倒茶,这么没眼力劲儿吗?”抓起星君面前的茶杯,咕嘟两口喝完,吨的一声,往桌上一放。
小娄师弟这回特别有眼力劲儿,笑着赶紧给她斟满。
娄与心看了小娄一眼,想起昨天那一句:按规矩站。没敢跟他搭话。
王雅把星君斟的茶刚送到口边,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只听一声门响,叶明带着冷风,从外面进来。他说: “师父怎么不叫我?显见得偏心师姐。”说着,就自己坐下来,斟上一杯茶。
他这找茬的冲劲,真风雨无阻。
王雅呷完一口茶,聊着闲天儿一般说: “叶师弟,有你做师弟,真丢人。”
别人听了都还好,星君却皱着眉,低斥了一声: “师姐!”
王雅立刻闭嘴。
叶明终于得到了机会,又拿出绵软的嗓音: “……小娄,嗯……谢谢……”
星君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说: “师兄,见外了。”
“小娄……以前,我……很抱歉。那时候……”
星君端起茶壶,往他叶师兄的茶杯里续满茶水,轻声说: “那时候,我们星族,危亡、沉沦。大家为了活命,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明白的。”
叶明仿佛打开了通向幸福的大门,顿时旁若无人地盯着星君,盯得含情脉脉,爱慕之心昭昭,仿佛盯着个大灵石矿。他说: “我其实一直都很担心你,只是一直被困在冥夜岛上,既没消息、也出不来……”
王雅哼了一声。
——这是欺负他们星君没有娘家人吗?
“呸!你个不要脸的!”娄与心忽然发飙, “现在想走他的门子,来这儿装好人!你欺负我们小娄没个够了是吧?”
平日里嘴碎的师父,此刻忽然没了声音。这是他头一回见娄与心向着小娄说话。
叶明对这场景似乎胸有成竹,他回过头来从容地反问: “姐,谁能有你会装好人?你不也是来走门子的吗?大家各凭本事,谁还能嫌弃谁?”
娄与心被揭挑出心病,红头胀脸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亢星君却忽然得到了乐趣,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娄与心又急又怒,开始口不择言: “谁是你姐?少占便宜!我还没死呢!你别以为他没娘家人撑腰,由着你蒙骗。”
叶明: “姐,要说蒙骗欺负他,还不都是你挑的头?不想吃的东西,不想做的课业,不想理的人,不好的情绪,全都塞给他。他小时候那么胖,难道不是被你当渣斗(垃圾桶)塞的?”
王雅听得一怔——这是真的。
当年的娄氏姐弟,弟弟真的像个渣斗。娄与心曾经经常跟她炫耀:鸭蛋只吃蛋黄,鸡只吃翅尖,烙饼只吃焦脆的饼皮。然而师父和仙尊都没有责罚过她,因为剩下的东西,全是她弟吃了……
一直有人,在替娄与心背负着生命中的不堪。
叶明: “姐,若不是你带着头欺负他,大家怎么会知道他这么好欺负?我真的谢谢你,谢你在前面领路,给我演示什么方法最容易哄着他上当。”
娄与心被气怔在那里。
叶明却一回头问星君: “……小娄,解气吗?”
——这招妙啊!王雅心说,反正姓叶的自己的脸值不了一个连山通灵,干脆扔出去砸别人脸上,讨星君的好……
星君却说: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没生过我姐的气呀,何来解气之说?早年,咱们星族岌岌可危。大家为了活命,各有苦衷。只要咱们复兴基业,重振神威。大家的生存空间拓展开阔了,蝇营狗苟的事自然就少了。整个星族的体面尊严都能回来。这道理岂非很明白?”
叶明脸上表情一木,心说,妙啊!还是星君厉害,他为了能落个人情,奋不顾身做个替星君挡箭的墙,把别人都怼回去。星君他一个人的忙也没帮,还一个人都不得罪……这小笨蛋能干上星君是有点道理的……
离歌却暗自点头。他的小娄终是长大了,长成了这么闪耀的星君,换成是谁,都不会比他更闪耀。
王雅也深以为然。
大家的第一轮语言交锋被亢星君做了总结陈词,一时都无话可说,纷纷低头喝茶,开始酝酿接下来的正题。
这时候,离歌、亢星君和王雅身上的金顶莲花同时急闪!王雅放在耳边一听,骂了一句: “河族人疯了吗?趁着海运风来。这是要来鱼死网破?”
离歌: “从千嘉津东边的海上过来,势头不小啊!河族人这回把家底儿都搬来了!”
星君已经站起身,整了整衣服: “我去看看,那边儿的防御法阵是我布的……”说着话,他在门上打了个缩地成寸的法印,转瞬消失在门上。
王雅抓起剑就往外跑。
“你去干什么?”离歌一把抓住她。
“我去看热闹,长长见识。”她一甩手飞了出去。
娄与心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反复琢磨:星君他……真的没生过气吗?从昨天见面到现在。私下里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千嘉津东边海面上,浪高千尺。海运大风肆虐呼啸。岸边的千嘉峰上,矗立着一座古铜色的八角高塔。塔的基座,是用琉璃做的金顶莲花,塔身十三层,每层角檐下都挂着一串乌金铜铃。
天气好的时候,这些铜龄会无风自动,把清脆悦耳的铃声,送向整个千嘉津。码头繁忙的时候,也会用这些铜玲,调度船只进港。
此刻,这些铜铃却在狂风里直直地垂着,纹丝不动。
亢星君出现在十三层的塔顶。春、夏、秋、冬,四位青衣堂主已经就位。
这四时堂是小娄自己一手创办,主管陆路交通和海上航线的安全,以及水上、陆上、空天防御。
“怎么样?到哪儿了?”星君问。
“刚进琼花海,这回算是大军压境。他们屯在镜海关和碧沙港一共十万人,这次出动了近十五万!”冬时堂陈堂主说。
“他们镜海关和碧沙港,能倾巢出动吗?不得防着我们从陆上抄他的后院……”春时堂主陷入沉思。
这位荀堂主是个女的,温雅内敛,说话从来不下结论,只分析过程。她是王雅的顶头上司,对王雅动不动就下结论的风格,一向看不惯。
“对!”星君开口说: “所以来的人至多五万。剩下的都是魄奴。”
四位堂主神色同时一凛。
“别怕,”星君说, “前面都跟你们说过了,魄奴这东西没那么可怕,他们的身体是另一具身体的影子,神魂变成了身体的奴隶。虽然看上去悍不畏死,但打掉一个主神就能蒙一片。分辨主神的方法,大家都练得怎么样?”
秋时堂程堂主稍显得意,笑说: “这个嘛,一会儿交上手就知道了。”
夏时堂主还是很担心,他问: “趁着海运风来,咱们的巡逻船只回港避风,河族人大举进军,难道他们不怕海运风?该不会有什么倚仗的仙器吧……?”
星君唇角向上一挑: “这真是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他回头向旁边的人问, “咱们的大鹏呢?别睡了!这回放出来试试!”
旁边一个人一声得令,接住他抛出的金顶莲花,传令去了。
星君望着塔外,那苍茫变幻的云海,自言自语: “河族人的家底儿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要这次把他彻底打老实,应该马上就能和谈……”
塔上几位堂主和所有手下人,听了他这几句话,都耸然动容。
征战百年,人世翻覆,流离失所……这是终于要消停了……
几位堂主,不约而同用金顶莲花把这些话往下传:成败在此一举,想要大仇得报、安宁度日,此役务必取胜!
星君一回神,问: “现在到哪儿了?”
塔上的风铃轻轻摇曳了几下,依旧不闻声响。
星君的金顶莲花上却传出应声: “在琼花海的无归墟。”
他走到山海與图前望了一眼。这幅與图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用灵力催动,还可以调换方位,放大去看。
无归墟……在这里。
仙尊曾经说过,在东南面还没有变成海洋的时候,无归城曾是最热闹的集市,就算晚上也是夜市连早市,人烟鼎盛。城周围的山坳里,开满了琼花!
就这里吧,我给你画个道。
星君对着金顶莲花下令: “大鹏,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千嘉峰下的海面上,一只巨大的铁蛟破水而出,在狂澜上起伏着。
“荀堂主,按原来的计策,你带人去截断他们的灵石补给。”
“程堂主,传令你手下人,猛攻镜海关,这次拿下来。”
“陈堂主,你带船队压在海运风的后梢,等河族人的船一露头,就猛打。”
“夏堂主,你在塔上主事,安插调度,把战况报给帝君和长老们。”
夏堂主一脸不得已。好吧,又是他干这个活,应对长辈们的殷切关心……
各位堂主领命而去。
星君站在塔尖上,迎着烈烈狂风,脚尖轻轻一点,就像一只被大风吹起的纸鸢,直向狂澜上的铁蛟而去。
那只硕大的铁蛟,背上无比开阔。约莫有十里的纵深。星君轻轻落在蛟背上,下令: “展翼!”
下面的连山方士们立刻驱动灵石法阵,从铁蛟的两侧缓缓伸出两扇庞博的羽翼。
那两扇羽翼是乌金骨架,散着幽幽的光。骨架上蒙着蓝田岫云丝织的特殊薄绸,在不同的光线折射下,显出不同的图案和色彩。
那两扇羽翼渐渐伸展开,就像大鹏鸟的翅膀。整个翼展覆盖了将近几十里的海面。
星君眼看下一个羊角风转眼就要到来,拿起宝剑,挽个剑花,施展出所有灵力,向前一推。大棚的两扇翅膀猛的击打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在羊角风到来之时,羽翼舒展开来,大鹏乘着巨浪随羊角风,盘旋直上。那伸开的翅膀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岭上所有人,听说要起大鹏,全都企踵而望。这东西,被星君找来的炼器师们吹得天花乱坠,却一直沉在海底,从没正式场面上露过脸。
他们眼看着大鹏在暴风眼里一圈圈盘旋,直上高空。高的直到看不见,背负青天随暴风眼远去。
河族人觉得,星族人肯定想不到他们会迎着海运风过来。来之前特意起了卦,卦象上说海运风在琼花海西边会往南拐。他们的船队只要蹭着海运风的边缘一直往西走,定能打星族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就压在海运风前头,把战船驶到琼花海离岸不远处等着,等大风来。如果拐弯儿。他们就趁势直捣白岭。如果不拐,他们就马上靠岸。靠着最新的仙器,海运风奈何不了他们。而且就算岸上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他们也有办法好来好回。
眼看海运风的风头往南拐了。河族的将军立刻下令整队进发!
就在他们快要靠近暴风边缘的时候,空中一只穿云箭,带着哨音射来,噌的一声扎在船头上。
河族人的将军叫子彦。
子彦将军走过去,握住箭杆儿用力一拔。箭尾上没有烧尽的粉晶灵石,还在散着白气儿。
——还道是哪儿来的拦路虎,不自量力。却原来,早被正主发现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星族人这些年,甚是发奋,新鲜神器层出不穷。离这么远都能发现他们,这是装上了新的千里眼吗……?
何况,他们这次的动静也确实有点大。单看镜海关的兵力调动,也能猜出来点儿眉目。他们出发前,伪装的兵力方向是向西北,去岗斯山夺矿,星族人是怎么发现不对了?又往南拐到琼花海的……
子彦将军一不做、二不休,拿出扩音的神器向空中放话: “听闻——白岭上这几日要开会,商讨通航边贸,设关津、建码头。我们太黎,厚生爱民,一心求富。特意派我来参会。这来者是谁?不让过,是几个意思?”
太黎是河族人对他们王的敬称,就如同星族人的帝君。
这番话喊过,周围一片无声无息,只有海风的呼号。
但是一息过后,在半空中飘渺的云端之后,浮现出一个人影。面目虽然模糊不清,但轮廓却依稀可见。他长身玉立,袍角和衣带随风纷飞。他先是拱手行礼,这才传音下来: “帝君早已料到,将军必会不请自来,特意命我在此迎接,献上一份见面薄礼。”
赫!原来是星君亲自来迎。看来这回琼花海是不那么好过的。
双方打了这么久,彼此的将领照面儿多了,都很熟识。河族人忒短命,将领已经换到了第四茬,亢星君还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在河族人的军队里无人不识,早已成为悠远的传说。
河族的士兵一听声音就知道,那云端上,倚云红杏一般招展的人是谁!心上一沉,集体严阵以待。
都到这份儿上了,先下手为强吧!
河族人的船队缓缓变换阵型,用锁链相连。开阔的甲板上,忽然腾起成群的铁鸢。铁鸢们羽翼伸展,排成法阵,散出的灵力形成保护盾,护着船队开足动力前进。
果然被堂主猜中了,这些铁鸢就是这次出兵依仗的新神器吧……
大鹏上的星族方士,都是连山门里的高阶弟子。一看下面这没见过的灵力盾,都心中犹疑,纷纷问: “星君,怎么办?打吗?”
星君站在大鹏的背上,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颗石头。那石头实在是很普通,椭圆形的,拳头大小。跟白岭上路边随便捡的没什么差别,灰扑扑的。
星君却像捧着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轻轻摩挲了两下,细声细语地说: “小石头,你看着,看我怎么去揍河族人。咱们当年受了那么多屈辱,你看我怎么给你报仇。”
然后,他把小石头放在脸颊边,侧耳细听,仿佛那小石头能回他的话。
不一刻,他就变得眉花眼笑,连连说: “也不算快啊,还没揍呢,不知道一会儿趴不趴……”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傻劲儿,做小笨蛋时候的傻劲儿。
他把那块小石头放在鹏背上最高处,安安稳稳放好。一回手,从肋下取出一张弓,对所有的连山弟子下令: “这是地煞御风阵,用蜃气弓,专打逢九至阳之数的铁鸢。”说着,他顺手拉开弓,暴风卷起的盘旋气流往他指尖迅速凝聚,渐渐凝成一只长箭,待弓拉满,嗖的一声,往下射出第一箭。
一时,风箭满天纷飞至。
下面的御风行,上面的借风打。
那个地煞御风阵还真是坚固。海运风岂是开玩笑的?天地风水的大运力,凝在一支箭上。被这箭射了这么半天,哪怕是座山,也早变成了倒扣的漏勺,管教他地下河流见天日。这个地煞阵却纹丝不动,海风箭都被弹了出去,搅和得周边海面波涛如怒。
眼看海运风的风头越拐越远,河族人的船快要切过去了。一个黄衫郎君心急地喊: “星君,这到底有没有用啊?你真的连河族的地煞阵都懂?”
这位郎君旁边,他的朱服上司,本想呵斥他对星君不敬。但瞟了他一眼之后,却犹疑着没开口。
大家都在等一个答案。
星君沉思片刻,有了新想法。
他把大鹏上面所有的人分成八组,每一组负责一个逢九的阳数关窍。大家同时瞄准目标,听令放箭。这样一来,攻击力更集中。
所有人都箭在弦上,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箭尖随着下面的地煞阵缓缓移动。此刻,就连呼嚎的海风,似乎都已经止息。
星君一声令下: “放箭!”
凝着天地风水运力的无形利箭,势如破竹,直捣地煞阵的八个关窍。
噼啪……噼啪……一阵碎响,灵力盾上裂出一片蜘蛛网。
大鹏上面顿时欢呼雀跃。
星君立刻下令:箭尾缀上咱们的白色油脂灵石,加上引爆符,把他给炸了。
一位朱服师兄赶紧发话: “师弟们,都瞄得准一点,我们的大鹏太烧灵石,别大家炸完了,大鹏飞不回去。”
众人一阵哄笑。
下面的地煞阵上,爆起漫天火光。灵力盾顷刻碎了。
子彦将军咒骂了一声,立刻下令变换阵型。
那些铁鸢,随即一个个都分散开,向上去围住大鹏。海面上河族人的船队倾力向前开去。
铁鸢上早已架好了投石器,硕大的粉晶灵石夹着引爆符,雨点般砸向大鹏。
炸灵石就等于是砸钱。
星君看着那砸过来的漫天灵石,忽然心生感慨:这能做多少连山通灵啊?自从河族人夺了两个矿,确实变得财大气粗起来……可谁让星族人的技术更好一点呢?星君我啊,总有办法让你的钱变得不值钱。
传送法阵,用上。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鹏背上揭起一层岫云丝的薄绸,下面的大型传送法阵初露端倪。各个方位上,油脂一样的白色灵石捆着引爆符已经就位。
他盯准一只铁鸢,画下方位符,往法阵里一送,一颗白色灵石精准打过去引爆。那只铁鸢应声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