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这事是五味杂陈!
尤其是,当初娘家风雨飘摇,她为了避祸嫁出去;如今又发达了,想给婆家争点利益,所以才回娘家走动。
每往前一步脸皮就厚一层。
算了,别扭什么?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年龄小没见识,没想到当年颓丧糜烂的神都——白岭,也有再发达的一天。
娄与心扒完碗里最后一口乌汁饭。
发达了就是不一样,乌汁饭都能翻尽花样,发展出十几种新口味。这千嘉津渡口卖小吃的都互相卷起来。随随便便一个路边小摊,做出来的吃食又精致又美味,创新层出不穷。八百年前的时候,何曾是这样?
这大陆上虽然族群众多,他们星族人却历来就是这陆地上的主宰。就因为他们这一族的人年龄特别长!一般人一生无病无灾,差不多能活个四五千岁。悟性高根骨好的孩子会进族里的修行门派——连山门,这里的修行者更是福寿绵长,上万岁也不稀罕。年龄长,积累的经验知识就多。他们一千岁左右算成年,之后数千年都是精力旺盛的青壮年,没有所谓的老年时光,发展出的文明自然是高度发达!
他们星族人曾撑起了这陆地上最繁荣的文明。
一千年前,娄与心和妹妹被连山门的仙尊黄策带回白岭。作为葫芦岛的遗孤,她们受到了很多人的怜爱。别管真假,个个都是一副温柔痛惜的深情。
她们当年上白岭之前,也是先在这千嘉津渡口落脚。这渡口就在白岭之下,是雅鲁河的入海口。货物、船只、人流穿梭不绝,一片锦茵绣物。
这就是她们当年对白岭的初印象。
仙尊给了她们两块灵石,买了乌汁饭。她妹不愧是个小吃货!一口没尝、只是看见黑紫油亮的乌汁往饭上一浇,就忘情地评价: “真好吃!”
对了,她妹。这又憨又傻的实心眼孩子,听说死了,死在河族人入侵白岭那一年。她怕给婆家惹祸上身,连托人回来寻找尸首都不敢。
卖饭老板当时并不在意这衷心的好评,鄙夷地斜乜着眼,下巴一戳码头上的大小船只,懒散地吓唬小孩: “有的吃就尽量吃,看见没?河族人顷刻就来,尊长们已经准备跑……”
乌汁饭顷刻就不香了。
河族,是这陆地最东边原野上的民族,他们那里地势低平,是好多大江大河的入海口。他们沃野千里、人口众多……直到——那块沃野逐渐向下陷落,变成海洋。他们慢慢失去故土,变成一大群垂死挣扎的红眼野兽,到处侵略。
葫芦岛,就是被他们给抢走的。
她听了买饭老板的话,心说,天下最广阔、繁荣、安定、富裕之地的白岭,是他们星族人的神都、天下咽要之地,怎么跟那狭小的葫芦岛差不多?——要准备好随时逃跑?
再回头一看那繁忙渡口的大小船只——什么锦绣成堆?原来是荒凉末日!心中了然地轻蔑起来。
“老板,结账。”娄与心掏出了自己精致小荷包里的两块灵石。
周围坐着吃饭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坐在旁边卸货的脚夫们,也对这这两块灵石嗤声一笑……
乡巴佬,没见识,千八百年前的发霉果子还放着……这些话似乎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胖老板是个手脚利索的中年男人,他堆着笑上来,看娄与心梳着高耸的发髻,衣饰规整,知道是位夫人,委婉地解释: “看来您有日子没回来了,咱们星族,现在用的都是冈斯山新矿脉里采出来的极品灵石……”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粉红色晶莹润泽的灵石给她看。那指盖大小的粉晶上还印着一个圆形的戳儿,上面镂着“连山通灵”四个字。
胖老板眉飞色舞解说着: “这极品灵石蕴藏的灵力是以前那些石头的两三倍!据说冈斯山上的矿厚得不得了!如今都换了这新灵石!”
娄与心立即犯了愁。
照这么说,她身上是蹦子儿没有?
胖老板在渡口迎来送往,见多识广,顷刻看出了她的心事,热情地招呼: “不过一碗乌汁饭,您不方便就算了,见完亲戚,回头顺路再来光顾我一回,多赏一块就是。到时候我给您上我新创的拿手饭,蜂蜜配细辛味儿的乌汁往饭上一浇,再捏一个吴茱萸配生姜的辣丸子,吃完保证让您想上三天三夜!”
——还有这好事儿呢,能吃完饭不给钱!
她站起身,一抱拳: “那就承您好意,多谢了。我回头兑换了灵石,再来付您饭钱。”
胖老板拿眼往她短襦的衣襟上一溜,连忙摆手: “值不当,值不当。咱们星族人能复了元气,靠的是连山门的亢星君,采出新的灵石矿。您既是连山门的弟子出身,如今要上白岭,给亢星君带个好吧……”
原来,还是这衣襟上缀的小东西——连山弟子的乌金铜铃有面子……
亏了当年没扔,这会儿又派上用场。
亢星君……
哪儿冒出来的星君?
她从小混在连山门里,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
能称得上星君的,那都是特别闪耀的人物。就如同天上虽然繁星点点,却大部分只是尘埃,真正闪亮的星没几个。连山门里能有星君称号的,那都是寥寥无几的耀眼人物……她怎么从没听说过?
星族人虽然分男女,可他们并不靠男女有别传宗接代,一般都是自体生殖。他们青壮年很长,却没有老年。在他们感到自己逐渐衰老的时候,会直接从自己身体里剖出后代。上一代死去,新一代诞生。这样的繁衍方式可以使后代继承自己所有的知识和经验,甚至对自己生前的心性思想进行反省和提高。
所以星族人不提结婚,只有结盟,成为双修的结伴道侣。所谓的结婚,那是和外族人交往和亲。就算是结盟,也是那些对强队友有强烈需求的人,才干这事儿。一般人谁会去操这闲心?
所以啊,生孩子这事儿从来不出现在他们的规划里。他们虽然创造了发达的文明,可是人口的滋生繁衍,却被那些乌泱乌泱生孩子的短命民族秒成渣渣!
根骨好的孩子从小就进了连山门,连山门里出名的人物也没几个……
所以啊,这个会采矿的亢星君,到底是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
娄与心对胖老板一笑,道: “好说。”
她跟胖老板告辞,并没有去往上白岭的路,而是站在海边码头上,看着茫茫无尽的大海。
仙尊曾说过,她背后的这片陆地,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是一片浩瀚海洋。那时,他们星族人的都城不在这白岭,而在念青山北边那一片荒凉的原野上。当然,那时的念青山,是遍地天然良港的海岸……海岸北边是传说中仙境般、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据说,有一天,当年仙境中的仙长们闲来无事起了个卦,说从水天相接的尽头会飘来一条黑线。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终于,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地震了!仿佛天崩地裂、乾坤倒转。从此以后,余震不断,冈斯山慢慢拔地而起,海岸线不停后退,白岭这块地才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
冈斯山太高了。挡住了西南面海上吹送而来的风,北边的仙境故土渐渐变得不那么“仙”了。于是,仙尊们不得不搬到白岭,重建连山门。
还有个天赐惊喜——冈斯山西南面多出来了一块无垠大陆!正跟他们的白岭接壤。
天地尚且不停变化,又何况是人世?
时移势异,聚散皆是缘。
谁让娘家又发达了呢,有钱的亲戚自然要多走动,她娄与心又不是没钱、走不起……
此时,一声悠长的呼喝隔空传来。她凝眸望去,只见不远处,几艘绳索相连的大货船上,一个华裳丽服的年轻人喊话: “伙计们尽着力快些。仙长们起了卦,说酉时要起海运大风,连着羊角说到就到。咱们的货都是南边次大陆上过来的,顶级岫云丝和靛染料。一经了风雨,这几个月白忙活!酉时之前入仓,爷们儿有赏喽!”
几艘船上卸货的伙计们一起高声应和: “有赏哦!”
星族人均经验丰富、技术过硬,这种苦力活是没人肯干的。这些伙计都是雇佣来的外族人,只为了赚他们流通天下的灵石——最抢手的顶级灵石。
哗啦啦——!码头上漫天灵石响。
几百枚灵石用小笸箩泼洒得惊天动地,干活的伙计们顿时士气高涨!
这商人虽然年轻,却洞彻人心啊……
偏偏有一枚灵石不肯从众,碰在码头的栏杆上,弹跳了一下,往角落里蹦得老远,落地又连跳几下,咕噜噜的拐着一道弧线,一路滚到了娄与心的脚边。
她捡起那枚灵石——想是被许多经手的人爱抚过,上面裹着厚厚的包浆。 “连山通灵”四个字清晰隽秀。
财大气粗,这货主的生意不小啊!
南边次大陆上的航道几时开的?稀奇东西很多吗?这么赚钱……娄与心暗自揣度。
她款款走过去,把灵石还给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商人,笑问: “您贵姓?生意真红火啊!看着四方来财……我许久不回来,当下都时兴什么新鲜玩意儿?能否介绍一两样儿?”
那华服商人一看她,立刻毕恭毕敬地行礼,敬谨地开口: “免贵姓李。夫人,您这是回连山门走亲戚?一枚小小灵石,您留着玩儿吧。见了仙长们给带个好。”他一转眼珠又说: “如今白岭上的新鲜玩意儿多了去了!比如衣裳。连山门里的弟子服,如今都是南边大陆上的蓝田岫云丝,用加了新式法阵的织机织。一个工人不用,不过多烧几颗灵石。”
这倒真适合人口拮据的星族人!娄与心想,连外族雇工都省了。只要有灵石给那织机烧,能不分昼夜地干活。
“织出来的布没有一个瑕疵!”李老板随手把玩着两颗白色的大灵石,开始吹牛皮, “看上去是纯色的,阳光底下一晃,那是七彩的!还带分层次的流光!跟裁下天边的云霞也不差什么。啊,我这趟货里都是顶级岫云丝,您见完了连山门的亲戚,回头想要来找我。”
怪不得,这些老爷们儿,看她一眼就知道是来走亲戚的。原来连山门的弟子服早就换了。她这几年缩在穷乡僻壤装老实,真他娘的闭目塞听!
既如此,她还穿着过期弟子服干啥?
……这感情牌打了个空落落。
李老板夸耀自己的货,吹牛吹到了高兴处,一时停不下来: “如今染的布也好看。新兴的法子,南边大陆上,海贝壳里单取腮上的紫色汁液,淘净蒸干,染出来的布自带珍珠光,光晕别提多柔和!还能叠加来回变色的法阵……”
娄与心听着他长篇大论,太阳穴上没来由的一紧,顿时五感莫名其妙弱了下去。
李老板的话声渐渐远去,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见,只觉得眼前一口大白牙开开合合,仿佛是想吃人。
她心下一阵发寒,一哆嗦回过神来,恰好看到那李老板的眼睛里晃过一抹绿光。
绿光闪过,李老板的眼珠唰一下凸出来,整个球形鼓在眼眶外面。他毫无预兆地伸手往前一抓,只见那只手上的皮肤忽然长出了乌黑的枯树皮!他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迅速碳化,裂出深深的沟壑。
出于修行者本能,娄与心广袖一舒,立刻退开几丈远,唤出一把镶着七颗星的软剑,护在身前。
他的鬼爪和她的襟带堪堪交错而过。
一爪子没捞着,李老板愤怒起来。突出的白眼球上顿时爬满红血丝,立刻要寻个别的人来泄愤!他微一转头,看到了坐在旁边统算筹的账房先生。先生一看他变得这副尊容,吓傻了,手里的笔径直滑下去,张着嘴合不上。
李老板顺手把他拎过来,往咽喉上张口就咬。
账房先生的血顺着脖颈,从李老板的口角边滴下来。
码头上所有的伙计都看呆了。停下手里的活,愣在原地。
账房先生被他一咬,忽然变得面目模糊。就像被什么东西把皮肉给融化了,糊成一团。
猝不及防的,两只类似飞蛾的小虫子,从账房先生变成两团浆糊的眼睛里飞出来,身上闪着绿光。
李老板一看这两只活蹦乱跳的幽光绿蛾子,仿佛特别满意!松开口,抓着账房先生的衣服用力一扯,撕得稀碎,先生的身体已经融化的像奶油一样柔软,皮肤几乎成了半透明的薄膜,皮肤下面成堆的飞蛾左突右进,蠢蠢欲动。忽然一只破膜而出,其他的就跟着暴然而起。像极了闹蝗灾的蝗虫群!
所有人都被这瞬间变得无比诡异的一幕惊呆了——账房先生,这是,死了吗……?
大家都停在原地,愕然的望着遮天蔽日的虫子,不知所措。
一只小虫子落在正扛着货的伙计手上。稍一停留,身上的绿光褪尽,变成红色,又飞走了。
伙计只是觉得自己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却顿时骨软筋酥。咚一声,撂下手里的货物,瘫软在地。在他着地的瞬间,身体几乎化成薄膜包着的汁水,噗的一声,砸到地面炸开,一大团绿光飞蛾四散飞去。
众人忽然意识到危险,嗷——一声,抱头鼠窜。
不远处的角塔上,蓦然升起一只小小橙色光球,直上碧空。
人人都知道,那是连山门的哨望角塔,启动了给内门传信的灵石法阵。不消半刻,连山门的仙长、千嘉津当值的海上巡视船队、码头渡口的城防军都会赶来。
娄与心掐指成封字诀,当空挽个剑花。一个编成网状的结界当空罩下来!
也不知是绿蛾子散得太快,还是结界的范围太小。这一网下来只捞住几十只!
唉!久不操练生疏了……所有偷过的懒最后都会打上脸。
刚才放出橙色光球的角塔上,御剑飞来一个人。她长发飘飘,穿着蜜合色深衣,玫瑰紫的衣缘,衣缘上用金银二色线绣着无极未央纹。衣褶在阳光下晕出淡淡的光彩。
连山门的人,看服色就能知道道行品阶的高低。品阶越高的人服色越深。刚入门的小弟子是一色月白,再往上就是蜜合、鹅黄、姜黄、朱、紫、石青,他们的帝君和以前的仙尊黄策,都穿黑。被称为玄端深衣。
星族是禅让制,帝君和连山门的仙尊、长老们,地位上没有差异。只是,仙尊他特别讨厌黑色礼服,不到万不得已很少穿玄端深衣。不像那几个大长老,恭谨端肃的黑礼服不离身。仙尊有时来给小弟子们上课,连细麻衣都穿过!她们都猜,那其实是他的睡衣……
抱头鼠窜的众位伙计,一看见这位黄衫小仙长就如追回了真魂儿,立刻拥过去。
娄与心心说,这就是连山门的新款弟子服吗……?
来的这位方士小姐姐道行品阶不怎么高啊……
这位品阶不高的女方士,看了一眼娄与心那不济事的结界网,眼神儿在穿着旧弟子服的娄与心身上一掠而过。
就这一眨眼,虫子又发疯似的叮了几个人。她迅速结出手印,打算下网捕虫。
就在这时,只见天上一片云朵遮了阳光,投下阴影,光线一暗。别管红的绿的蛾子,顷刻都焦灼无比,竞相往那阴影里躲,像是在垂死挣扎。
云影很快就散。虫子们又曝晒在阳光下,一个个就像被带火的利剑穿心而过,啪嗒啪嗒的,像下雨,渐渐在地上落了一层。
眨眼之间形势彻底逆转。刚才还瞬息夺命的邪神,此刻可以穿了签子去烧烤。
这也忒短命了点……
就这须臾时光,李老板已经全身严重碳化,伏在地上缩成一团儿。他眼睁睁看着红红绿绿的虫子哗哗往下落,在他周围落成花哨的地毯,似乎无比绝望,最终长叹一声放弃挣扎,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他这边刚闭眼,那位着黄衫的女方士立刻双眉紧蹙,抬手甩出一道追魂符。
追魂符一出手,在空中立刻炸开成硕大的银丝网。银光和阳光混成一体,分不出哪是网,哪是天。
那银丝网倏忽一收,又缩成一张追魂符,飘飘洒洒落回她手里。
她眉眼儿立刻耷拉起来,嘴角含着一丝愤恨,微微跺脚。
娄与心一旁眼看着李老板闭眼,立刻有一丝灵魄从他身体里出逃。根据这灵魄的象位来判断,应该是某个道行高深的方士的分灵,绝不是李老板的,一般人察觉不出踪迹。
没想到黄衫小姐姐人这么灵敏,追魂符的方向又准又狠。可惜,看她那样子,准没抓到。
娄与心缓缓走到黄衫小姐姐背后,望着刚才追魂符炸网的方向,轻轻问了一句: “跑啦?”
黄衫小姐姐正没好气,顿时把她这句关心当成奚落。一回头就冲她开始发火: “娄与心,憋在婆家看人脸色过日子多好,你回来干嘛?一回来就找不痛快是吧?”
娄与心一愣怔,听这话音是熟人啊!
她仔细认了认,赫!竟是当年跟她住一屋的塑料姐妹!
她顷刻神回青葱岁月,捡起熟悉的配方,回怼: “丫妮儿?这都几百年了,你才升一个品阶?我还以为要到了长老堂才能见你呢。”
“丫妮儿”仙长立刻警惕起来——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把情绪释放出去,给了娄与心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表示释怀——哼,姐不吃你这套,几百年过去姐早就成熟了,姐才不跟你一般见识,公干要紧。
她立刻吩咐随后赶过来的几位连山门弟子,分别去查看死者的情况。
码头巡逻船队和城防军的人也都赶了过来。他们恭敬的给她行礼,口称尊长,规规矩矩保持队形站着,等她吩咐。
一个连山门小弟子,估计是刚入门没多久。只看了一眼李老板——红眼球包黑眼珠的枯树皮脸,吓得立刻躲在了师兄们身后,瑟瑟发抖。
娄与心不禁一笑,想起当年她妹那小傻子,在葫芦岛上也是这怂样……
一个弟子皱着眉头叫“丫妮儿”仙长: “师姐,你来看看,这死法好奇怪,五脏六腑都融化成浆糊了……”
被虫子扫过,死去的人一共五个。除了第一个倒在地上炸开,飞出一窝虫子。剩下的四个依旧保持着人形,只是内脏都被融化了,筋骨还留了一部分。其中两个是被褪去绿光的红虫子咬的,他们的尸体热得像一盆炭火!即使这样,内脏也都融化成了液体。另两个是被绿虫子咬的,筋骨内脏化成一锅浆糊,冻得贼结实,像万年寒冰。
“丫妮儿”仙长抬头去看那一地的虫尸——哪还有什么红红绿绿,全都成了一粒粒小黑炭。
——看来这虫子怕光。
跑掉的那家伙好像也怕光。
阳光一晒,这些虫子就没刚出来时那么嚣张啊……一代不如一代——尸体都融成这样了,也没能再飞出三代蛾子来……
娄与心看着那内脏化成水的冰火尸,心说,这死的确实奇怪!不好办啊……内脏这种程度的损毁,等于灵魄已经不存在。就算是仙尊在世,问灵也问不出啊……
问灵,即唤出死者的灵魄,询问死亡真相、探查灵魂深处的经历与愿望……
当年,问灵这一课,是仙尊亲自给他们上的。
那时候,她们刚到连山门不久。她还记得,那天,白岭上风和日丽,小青鸾在树荫下悠闲地踱步。仙尊他在弟子堂讲了好久,大家还是不太明白,人身上生死不变的“灵”究竟是什么?但是为了讨仙尊开心,赶紧放过他们讲下一个问题,一个个都装得恍然大悟。
仙尊可能觉得,逗这帮小傻子很有趣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说: “我找人来回答个问题。”
这帮家伙们立刻怂的恨不得把头插进地缝里。
“娄与参。你答。”
娄与参,就是她妹。这个名字是到了白岭以后才改的。她说,东边的葫芦岛回不去了,以后就在西边的白岭混了,她要改个西方白虎七宿的新名字。
其他小弟子们警报解除,立刻兴奋地伸长脖子,等着看笑话——这个小娄,被这帮小傻子公评为最笨的那个。
小娄正在发呆。忽然听见仙尊点她的名,吓得一愣。磨磨蹭蹭站起来,先跟仙尊行礼,然后傻呆呆的说: “您问……人的神灵的组成?……嗯……”她小脸皱得特别难看,为难得不得了。
大家都一起笑起来。
她半托腮半捂脸的把头扭向窗外: “……我想想啊……”
最爱欺负她的那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哦,对!阿斗。
阿斗也托起腮,学着他的语气: “……嗯,我想想啊……”
整个弟子堂哄堂大笑。
也不知道窗外飞过的哪只鸟给了小娄灵感,她忽然开口答: “人有神灵,人死神灭灵不灭……那个……神灵分……阴阳!阴神就是魄,阳神是魂!阴——阴……阴,是器质、是形态,所以……当无形无相的魂要呈现出他自己的时候,必定有一个形状……嗯——模样。人活着的时候魂附于体,体即魂的模样。人死之后再显灵,模样就是魄。人死之前,魄分藏于五脏之内。灵魄离体之后所显出的模样和原体一脉相承。”
仙尊轻轻点了点头。又问: “假如五脏俱毁,还能显出灵魄吗?”
“五脏俱毁——这得看毁到什么程度吧……如果连带筋骨皮肉都化作一汪清水,那就跟魂飞魄散没什么区别,招不来魂也问不出话。”
仙尊: “小娄,假如你见到一个人,分辨不出是死人活人、傀儡魔物,如何判断他的本相呢?”
小娄灵机一动: “……开额间明目,看他的灵魄!魄藏于五脏,不会受体外附加和装饰的影响!”
仙尊: “既然灵魄是离体之阴神,是魂与体之牵系,那么用来自别的尸体的尸液、尸油之类,辅以符咒之力,可以对灵魄施加影响吗?”
这个问题忽然打开了无穷的想象力。大家激动的讨论起那些邪魔歪道。
小娄听着大家缤纷的建议,往这个方向想象了一下。吓得哇一声哭出来,哀求说:“仙尊,我不学这个,行吗……我怕……怕魄奴。”
被虫子叮的这些人,尸身变成这样,灵魄——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作祟的会是谁?好像特意把线索全都切断……以后估计还得来,看那小分灵出逃的时候,不像是能善罢甘休的样子……
王雅——“丫妮儿”仙长,春时堂副都尉,正在吩咐大家善后: “这几个尸体,纳进芥子棺,留着让长老们看看。那个碳化的尸体和虫尸,用追魂符网裹上,一起送过去。去世的人联系家属,按定例双倍灵石抚恤。你们码头巡逻团队的人,帮着安排一下后面的船只进港避风,海运风马上就起了。这家货主和账房都不在了,让伙计们先把货入仓,等他家人过来再交付,工钱城防上先垫出来。”
芥子棺,白岭炼器大师们的杰作,可以折叠时间和空间。它只有米粒大小,携带方便。只需要一丝灵力催动,那里面就是另一方天地,可以随棺主的心意而变化,就像个不会有一丝能量泄露的永动系统,可以使尸体一直保持将死时的新鲜模样。外族的方士们对这小东西爱而不得——能有个这神器,谁还辛辛苦苦去赶尸?这些年战争不休,据说,黑市上一个芥子棺能飙到两千枚连山通灵。
一时,每个人都有了投奔的去处。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伙计们一听工钱有着落,没事人一样,又开始接着干活。
渡口又恢复了繁忙。就像水过无痕,每个人依旧奔波在自己的路上。
娄与心不禁吃惊!这几百年纷争,白岭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见惯了大场面,这种以前能让吹上一辈子的诡异画面,现在就当路上的一个景儿,看看也就过了。河族人入侵白岭之前,何曾是这样?
那时候,别管是码头船队还是岭下连营,里头都是星族二十八宿里有名号家族的子弟。每天,个个都比谁的妆化得好看,谁的衣裳款式新颖,衬得更加身姿风流。把女孩子们挤兑得没地儿站!偶尔见个河里爬过来的癞蛤蟆,吓得还以为是河族人的魄奴,找仙尊哭诉半天……
王雅都尉一回身看见娄与心,继续吩咐左右: “这个见证人,带走,跟我一起去见长老。”
娄与心蹭——一下,窝火上头!——你拿什么大?我来走个亲戚,你把我当证人拿上去。有你这么待客的吗?她刚要理论,立刻上来着月白礼服的几个小弟子,拥着她跟在王都尉后面,一路御剑上白岭。
她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骂: “死丫头,看看你那点本事。青衣堂主们做的追魂银丝网,被你没轻没重的,扯的窟窿眼儿那么大!让那一撮小分灵给跑了,你拿我当证人去顶缸!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我是来看师父的,本来也要看你的。我真是被什么油糊了心窍。还给你带礼物……”
王都尉本来充耳不闻的在前面走着。一听有礼物,立刻瞬移到她面前伸出手: “礼物呢?”
“ 呸!没你的份儿。”
王都尉已经憋了一路,被她这句话砰一声拔开气塞,开始毫不客气的回怼: “娄与心,你看看你那点出息。这几百年天天都钻厨房做饭了吗?下个捕虫的结界网,窟窿眼也扯那么大。漫天的虫子只捞到几十只。十岁小孩拿扫帚扑一下,也比你捞的多。亏你那还是下了灵力的呢!你那脑子里天天盘算的,只有谈恋爱。”
她们俩嘴里互相损着对方,脚下却不停。只见周围和前方烟云渐浓,一座峻极险峰的巨大身影迎面而来,峰顶隐在飘渺的云烟里。
这就是白岭--连山门所在之处、星族帝君的居所、她曾经的家。
娄与心没来由的一阵激动。都说近乡情怯,这个“怯”,是紧张兴奋的吧?
一想到就快见到师父了,不行她还是先示弱吧,不哭上几声,她师父总觉得她没受多大委屈……
娄与心一弯腰,捧着心,把在婆家的憋屈事儿临时想了两件,眼圈儿立刻红了。她哽咽着说: “我看……我还是回去吧——好容易求来个机会,千里迢迢受尽风霜,回来看你们……谁知道,都不待见我……”说着就抬起手揉眼睛。
王雅看着这从小花样百出的姐妹,刚才还直得像根刺,现在瑟瑟缩缩地装起小可怜儿。她带着师弟们落在山门前,把剑收起,疑惑地问: “嗨!嗨!嗨!又来老一套,难道进了山门就有人给你撑腰了?仙尊早就不在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装给谁看呢?”
娄与心适时发问: “现在谁是仙尊?”
“三师叔说服了几位长老,说仙尊并没死,只是离魂。只要找回魂魄,悬崖宗庙上的仙体就可以复生。仙尊的位置还空着呢,三师叔常年在外面找寻。”
她们俩顿时互相递个心知肚明的嫌弃眼神——姐妹,你懂的!这都是借口,是三师叔想常年在外面寻欢作乐吧?
王雅话音刚落,从山门里过来一队人,大约四五个。打头的是个鹅黄服色的郎君,腰上系着翠绿宫绦,显得面如冠玉,腰身挺拔。尤其是那鹅黄色带柔光的衣裳,衬得他气色特别好,莹白的肤色里透出一点粉红。
王雅立刻上去招呼: “韩师弟,今日巡山是你当值吗?”
娄与心一看来的是个男的,立刻侧过身去从随身芥子里拿出一面菱花小镜——哎哟,天爷!一照吓一跳!她刚才一哭一揉,把妆给弄花了。眉毛缺了一块儿,左边眼睛上揉出了一个大黑眼圈,就像被打了一拳!
王雅已和黄衫郎君说明了缘由,两个人都拿出当值的玉符,合了符。
当值的玉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新玉符是用软玉雕成,那软玉的成色就像油脂。玉符的模样,是金顶莲花,这是白岭上独有的一种小花。当两朵莲花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了一颗透雕小球,严丝合缝,玲珑剔透。
那小球中间闪过一抹白光,从里面飘出一道声音: “直接来陶然堂,不必通报等候。”
陶然堂,是现在青衣堂主们聚会议事的地方,也是以前仙尊的居所。
这小玉球不大,里面却加了可以接驳各个有司衙门的法阵。
娄与心一时被这小东西吸引住了。
白岭上现在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吗……?看来星族能复兴,不只是开采出新的灵石矿这么简单,航运、贸易、炼器师们的创新……哪一样都少不了。
王雅和那个当值巡山的,分别往自己的玉符花蒂上一按,那个小玉球就乍然分开。
黄衫郎君忽然嗷一嗓子: “娄师姐?是你!你怎么来了?”
……谁?这又是个熟人?
娄与心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标致郎君,愣证了半天——刚才丫妮儿叫他韩师弟来着——勉强回忆: “韩……韩——韩眺?韩师弟!”
黄衫郎君笑着猛点头。
这叫什么事儿啊!
娄与心当年刚上白岭没多久,心一闲,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个姓张还是姓赵的师兄……世界的参差绚烂就这么在她眼前展开——原来,那师兄真正喜欢的人,就是这个韩师弟。
这是她当年的情敌啊……
这孩子小时候,怎么没看出来是个这么好看的胚子?
奶奶的,她妆还没来得及补呢!
韩眺对着他的当值符,忽然说了一句什么话。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山道上,一眨眼出现了一个着玄端深衣的人。
看他微微佝偻的身形,跑起来利落的小碎步,脸上喜出望外的神情。娄与心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们的师父。
她又想起来了,她当初对那个不记得姓什么的师兄一见钟情的时候,先去告诉的第一个人,是她师父。师父苦口婆心地劝她说: “别瞎想了!别去觊觎隔壁的师兄,你那师兄喜欢的,一直是跟他住一个屋的师弟,不是你。”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深度的畅想和分析,最后得出一种可能性,问: “师父,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师兄?所以故意跟我这么说,好让我歇心?”
师父那时候的表情,她到现在都记得。
她双眼忽然热潮汹涌。这次不是装的,也没有酝酿情绪——这是澎湃的真情。
“与心!”师父奔过来,开心地呼唤她。
又听到了小时候长辈的呼唤,她瞬间回到了少女的青葱岁月……娄与心轻轻叫了一声: “师父……”多少风霜过往,多少委屈烦恼,随着两滴眼泪倾泻而出。
王雅在一边抱怨: “师父,你这不合规矩,你也太掉分了。你得坐在长老院不动,等她去拜见。跑下山来像什么?”
师父哈哈笑着,拍着娄与心的肩,说: “爱像什么像什么!走,走,咱们回去说,不哭了啊……”
王雅立刻阻拦: “师父,她得先跟我去趟陶然堂,有公干。”
师父一愣。
娄与心现在有了撑腰的,可以大大方方瞎打听了。
她问: “陶然堂现在是谁司掌?”
韩眺: “是亢星君。”
……谁?哪个地缝里又冒出来的星君?
旁边三个人看她一脸迷茫,异口同声的补充了一句: “你弟。”
……啥?她啥时候多了个弟弟?她怎么不记得?
“我有弟弟吗?”
“有,就是你妹啊。”师父说。
他们师父大名离歌,和葫芦岛的先娄岛主、仙尊黄策、耽于享乐的三师叔,一共师兄弟四个。娄岛主娄阳生是大师兄,惊才绝艳,秀雅无双,曾凭一把七星软剑,技压整个白岭。仙尊黄策反而是最小的那个。他本来一直都被师兄们纵容着,最后却弱苗成柱,独挑大梁。
自从娄阳生一早去了葫芦岛,在东边与河族人争锋,离歌这个二师兄就忽然变成了老大。这么多年下来,最大的毛病就是碎嘴操心。
他开始耐心地细数往事: “亢星君就是你妹娄与参啊……他并没有死,那次只是落到河族人手里。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这孩子自己又逃回来……遭了十几年的罪……”
娄与心听得背脊发凉——她妹,会记恨她吗?她即使听说她死了,连尸首都没去寻找;后来不打仗了,也从没打听过她死在哪里,去祭奠一下。小猫小狗死在路边,还有人看一眼呢……她却让她死得就像飘走一片鸿毛……
如果记恨……那——她这次上白岭还能办成事儿吗……?
她心里越发忐忑难耐……
离歌: “从那儿以后,他又做回了男孩,把名字也改回了原来的。他让我们只当以前那个娄与参已经死了。他还是葫芦岛刚来时的娄与亢。”
这么一说,娄与心又想起来了。葫芦岛上,她确实是有个弟弟不是妹妹。那小家伙笨的要死,但是特别投仙尊的缘,仙尊教的东西,他学的特别快。上了白岭没几天就修出了女相。从那儿以后,他铁了心要做女孩。他说……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对,他说,做个女孩就可以像姐姐一样,有那么多人疼,他这辈子再也不要做男的!
笨蛋!你长那么胖,又不懂讨人喜欢,永远也不会像姐姐一样招人疼。
对了,想起来了!她弟是个小胖墩儿,胖得几乎没脖子。
“唉,心里也不知受了多少熬煎呢。”碎嘴师父开始大发感慨, “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爱粘人,凡事独来独往。我们甚至有一阵子都怀疑他被夺舍了……”
哼!她弟那小粘人精,从小出恭都要拉个人在溷轩(厕所)外站着,陪他说话。现在,却这么孤独啊……没关系,姐姐来了。姐姐带着泛滥的亲情来拿捏你——不,慰籍你。
她顿时不忐忑了。
哟呵!原来冉冉升起的新星亢星君就是她的亲弟弟!意外之喜——看来这次上白岭要办的事稳了七八分啊……而且,以后有个做星君的弟弟,目测她在婆家要扬眉吐气了……
“师父,你啰嗦完了吗?”王雅催促, “我们得赶紧上陶然堂,去回话。星君等着呢!”
“是啊,”韩眺也说, “陶然堂刚才已经催过一遍,问到哪儿了?”
离歌笑着挥了挥手,说: “去吧,去吧。”
王雅回身接过小弟子手中的芥子棺和追魂网,吩咐他们回塔上继续值守,拜别了离歌和韩眺,她和娄与心一起沿山道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