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一大早就来到长老院，跟帝君商议这件事。
帝君老脸一皱——还得面对呀！
“阿离，咱们星族的规矩你知道。碰见这些大事要长老乡贤公议。上回议了一半，几位长老都说，听小娄的就好。既然这样，咱们不如去陶然堂，看小娄怎么说？”
这真是不谋而合！
离长老和帝君联袂来到陶然堂。
小娄正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托着腮发呆。两个人在台阶下浇花、刨竹笋。看见他们两个进来，都站好行礼。只有小娄依旧坐在那里，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问：“你们俩来干什么？我伤还没好呢，不听差事。”
“知道你伤没好，”离歌说，“给你送点补药。”
小娄闭了闭眼，预感到小白将要变得更圆。
“小黄呢？”帝君问。
小娄下巴往屋里一戳，站起来把他们两个迎进去。
一推开门，先透过来一阵混着茱萸和花椒味的森森幽香。转过屏风，在半垂下的纱帐后面，仙尊正衣衫不整地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奴，正拿着蒲棒轻轻给他捶腿。
离长老和帝君，顿时觉得这俩人一个多月不理政事，过得真是逍遥快活！跟他们俩这忙得焦头烂额的奔波狗命相比，根本不在同等的生命价值档次上！
仙尊听见有动静，已经睁眼坐起来，见是他们两个，依旧斜倚在软榻上。
“二位，大驾光临，践此寒舍。不知又有何指教啊？……哼，养个伤都不让清静清静。”仙尊笑得一脸嫌弃。
他们二人刚坐下，小娄就亲自端上两杯茶。
离歌看了仙尊一眼，就说：“师弟，你还歪着吧，今天不找你，来找小娄的。”
离歌在自己心里曾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他们师兄弟几个这么命苦？竖着比，比连山门历代掌门的徒弟们。他们哪一个不是逍遥悠然？不以凡事累心，活成了真神仙！横着比，比他们这一代的星族连山弟子。哪一个不是纵情风月、享尽富贵荣华？怎么到了他们师兄弟这里，命就这么苦？大师兄镇守东境，却葬身河族人刀下，他自己每天都在为了白岭上的琐事焦虑奔波，三师弟稍微松散一点，最可怜就是这小师弟，那么幼弱的肩膀，却成为天下安危所系……太重了！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去纵情享受这人间？
唉，世道不公！奈何？
命啊！
小娄一旁恭恭敬敬站好，问：“何事？”
帝君就说出了那些躲又躲不远、走也走不掉的外族使者们。表示，他们这么乍前乍却、首鼠两端，实在让人担忧。
这件事先是被琼花海之战耽搁，后来又被长老院生变耽搁。悬而未决这么久，确实是个祸患之源。
帝君说：“既然当初几位长老都说，由你说了算。那就你来做个决定吧。”
仙尊在旁边听得早已皱紧了眉头。他本想一句话拒绝，让小娄好好养伤。可是一抬头，竟看到小娄的神情有一丝犹豫。
“小娄，”仙尊唤他，“这差事不想揽就不干，别怕得罪人。”
小娄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动。
如果是以前，他的小石头这么跟他说话，心里能甜上好一会儿。可是那时，他从不肯这么说。
他偏偏是仙尊，才肯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现在他是仙尊了，自从有了身体，就不得不被裹挟在这红尘之中。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可能目的也不同。他说这些话，真的是为了他好吗？还是说……用这些甜言蜜语惯着，他就会更听话……或者说，更好控制……更好利用……利用他，去控制那些他暂时控制不住的人……
小娄的心开始颤抖，一丝一丝地生疼。
他低下头，偷偷地看一眼这屋里唯一的一张软榻，目光只敢撩起到榻脚那么高，再也没信心往上看。
同榻而卧几个月，从来都没觉得别扭。那时，这人是仙尊，而他，是被他带上白岭、享尽荣华的小乞丐……呵呵，一派天真啊！他因为能跟自己的偶像这么亲近，还窃喜呢！
可是，自从长老院里那冰冷的刀光剑影又被扯回来，他终是要面对现实，不能活在自己的臆想里。他不再是那个未成年、一腔热血的小娄了。再躺在这同一张榻上，他情不自禁地想：每当这样的场景降临时，他们彼此都在算计着对方什么呢？
对，对于现在的仙尊来说，他是有利用价值的吧？……所以，值得他这么用心来笼络……
——这张榻忽然成了他的心碎之地。
再和这人同榻而卧时，简直悲伤绝望到无以复加……
可是如果忽然说要搬走，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懂得，表面的和谐最好不要戳破，有人正等着借此做文章。他得把这场戏演好！
可演场好戏，是那么容易的吗？
以前觉得仙尊喜欢衣衫不整，那是简傲洒脱、有风骨。心里说不出的敬仰。现在再看这人，衣襟散乱、横陈卧榻，那是一种隐晦的诱惑……不错，他觉得这人连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都拿捏得天衣无缝……
都是控制的手段罢了。
好烦啊！
“帝君，各地的货物走量、需求程度，我们只是看市易岁赋去估算，不一定是真实情况。”
——他做好决定了。
“所以，我想亲自去各地走走看看。再决定通商的路线，和咱们星寰通灵的兑换章程。”
——就这样吧，厚着脸皮，把他前几天赖在人家腿上打滚的事儿，忘干净。
“还有，前天所说，跟河族人和谈的事，我也顺道一起办了吧。”
——为他们二人，在红尘中，画下一道无法逾越的沟渠。
“反正这几年跟河族人打交道最多的是我，最了解他们的也是我。嘿！他们还最怕我。这趟差事我领了，明天我就下山，出趟公差。”
——已经开始想念他的小石头了……如果他还在，那该多好……可惜，它不在了。
王雅还在休沐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采了一捧金莲花，从屋外进来。
听小娄忽然这么说，一屋子人都忽然看向他。
“你不是一直在做准备要去次大陆探矿吗？”王雅心直口快，“怎么又变卦了？”
小娄冲她苦涩地一笑：“上次在长老院……甘露消毒丹消耗太多，至少再出两炉才够用，估计得用上半年……无奈，天不从人愿啊……”
他心碎得几欲堕泪。
“那我陪你去。”仙尊站起来，正了正衣襟，“你的伤还没好呢，我陪你走这趟公差。”
小娄低下头，用尽所有力气，才绷住外面的形象，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不用了吧，仙尊的伤也没好呢，还是留在白岭上修养更好。让小白跟我去就行了。”
旁边的小胖奴一听这话，眼神闪烁着，向后躲了躲。
“不行。”仙尊的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扔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知死活，我在白岭上一刻也呆不住。”
离长老和帝君深以为然。
王雅一看这架势，机会来了啊！
“我也去！”她激动地说，“你们两个都是病患，得有人照看。我也去。”
跟仙尊一起去实习。这事儿要真能争取到，她家祖坟上冒青烟儿都不够，一定得着火！你想想，这一路上可是仙尊一对一教学，带你实地领略各地的天文历法、日月盈仄、修行秘术，尤其是河族人神秘莫测的巫术仪式！关键，你还有足够安全保障，九成可能不会受一点伤……这会儿不拼命争取，还要等什么时候？
离长老和帝君，对王雅的话也深以为然。
仙尊却说：“不必。你在春时堂有公职，旷工可不好。”
帝君立刻插话：“我去跟她们堂主说，给她半年假。小黄，你们两个这伤势，还是带个人比较好。哪怕只是不舒服的时候，跑个腿端茶递水呢。”
王雅原本还以为没指望了，一颗心都灰了。听帝君这么一说，又满脸容光焕发。
“你以为，咱们这是河族太子爷带使节巡藩呢？还要摆开全副的仪仗？”仙尊不轻不重地叽嘲道，“咱们是修行的方士，任诞逍遥。哪有带随从的？”
离长老从小就知道这小师弟的脾性，最恨板固匡宥的束缚。忙出来打圆场：“好吧，不带就不带，把传音用的金顶莲花多带几个，好有个备用的，各地边防屯田驻军，任由你们调用指挥。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王雅一听又没她什么事儿了，气馁得脑袋都耷拉下来。
“不是……”小娄刚一出声。
“就这么定了！”仙尊、离长老和帝君异口同声。
“那些烦人的外使，我就先遣他们回去了。”帝君做了结尾的总结性发言。
小娄心说——这都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