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与心那天在百司公厨吃早餐,正跟一群秋时堂的人扎堆儿坐一起,聊得兴起。
大家自从知道她是星君的姐姐,早就不拿她当外人,又尊敬又信任。她也特别愿意跟这些小郎君、女公子们戏耍。无他,南次大陆上的生意流金淌银,看着实在眼馋!分管次大陆航线票引的,好像是秋时堂……吧?
她不贪心,一年只要能出一次船,就抵得上她公婆家几十年的产业出息!足够她昂首挺胸挥霍一阵子。而且,听说次大陆上根本没人,现在是跑马圈地,谁去占住就是谁的地方。按现在这情形,明摆着全是他们星族的,别族根本没本事够得着。她去占一块产业,天经地义!
一位去过次大陆的小郎君,一边喝肉汤,一边告诉她:蓝田岫云丝在次大陆上其实是漫山遍野开的一种花。商人们每年到了季节都会雇上大批伙计去采摘,留下根茎不动,明年又是漫山遍野的一片……这感觉就跟捡钱差不多。
另一个小女郎也插嘴:“我去过的那地方,一片荒野,又闷又热。树木都长得遮天蔽日。可是船离岸边还很远,就能闻到一股醉人的清香。上了岸才知道,不只是遍地的野花藤蔓有香味儿,那些大树的香味儿更是清冽醇厚,比咱们日常焚的香都要好闻!”
“那为什么不把咱们日常焚的香换了?”闲下来的后厨大妈也来凑热闹。
“那里面有什么毒虫猛兽,还都不知道。单只是浓浓的瘴气,就弥漫得无所不至,不设结界我们根本就靠不了岸。”
旁边一个从镜海关换防回来的,听见说得这么热闹,也端着碗凑过来:“听炼丹的师兄们说,这次得了仙尊的指教,用上升仙水,炼成的甘露消毒丹可以防住瘴气。估计用不了多久,星君就要带人去探矿。这回,咱们终于能不设结界就进得去山。”
大家脸上都笑开了花儿。
正聊得津津有味,秋时堂的人身上金顶莲花一起闪烁起来!他们碗一推,走得像一阵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娄与心在白岭上住了几个月,从没见过他们这么紧急的反应,即使是河族人出兵琼花海那次,他们也都有条不紊。显然是日日演练,不知道打过多少遍!
可是今天这一顿匆忙应对,连碗都带翻了,不像是意料之中能发生的事。
得嘞,风头不对劲儿,她得赶紧打听。
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该去找谁打听。刚才,程堂主给手下下命令,用的都是暗语。像这样的机密事,是打听不到的。人人心里都知道轻重,谁走了风声谁以死谢罪!
她焦灼地在百司公厨大门外踱了好几圈。弟子堂、鸿胪院……这些都不是机要之地……她深恨自己人脉太差!都来几个月了,连个内牵都没搭上……
可她灵机一动,嘿!有了……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一定会有人去禀报仙尊。
她只要守在陶然堂,看看来的是哪拨儿人,观察观察他们的神色举止,应该能猜出来个五六分……
说去就去!弟子来看望仙尊,请个安……
当她到了陶然堂院外,一切安静如常。
院门外,刚浇完水的花叶子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院门里,执事们洒水扫地、生火煮茶、擦抹桌椅,各忙各的。一派悠然景象。
娄与心暂且没进去,躲在院门对面的竹林里,悄悄往里偷看——这一幅天下太平的优美画卷,不像有事儿发生。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只听,忽然从下山方向的路上传来一阵人声鼎沸——秋时堂的人追着被采矿队带走的小弟子们赶到了。
他们的争执,在陶然堂院门外达到了白热化。
躲在一边竹林里的娄与心听了个一清二楚!
苍天祖宗哎!这还了得?
河族人一边偷袭暗杀,一边肯定已经安排好后手。只等前面得手,白岭上无主大乱,后面的兵就会排山倒海一般杀到。接着,该祭神的祭神,该算账的算账。
她可不能被挤到白岭上!她公婆家本来就在边鄙小邑,只要诚心诚意向河族人投降,暂时算账还算不到他们头上。如果她被挤在白岭上,那完了!无论投降得多么诚心诚意,那也是假的!第一批送给神的祭品,他们一家人是跑不了的!
她迅速做了个决定。回去把细软一收拾,转头就下了白岭。
可下山之后,她又觉得太匆忙。
近七八十年,他们跟河族人打仗越来胜的越多。收复了那么多失地,这次面对危机,就一定会输?而且,小娄那小怂货,万万不能再当以前看了……他在长老院里,能翻得了盘吗?
……一切都还不确定。
再说了,什么事儿都没办成,她就这么回去,肯定还得挨骂。
不如,再观望观望……
娄与心在白岭下徘徊了几天之后,觉得这样不行,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她最后投身到百十里地之外的一个叫做“云州古渡”的小镇上。这小镇在一个大湖边上,流经的大河是雅鲁河入海前的最后一条支流。千嘉津码头上有往北走的货物,必经此路。小镇再往东,就是去往镜海关的官道,信使驿站也设在这小镇上。恰好卡在各条大路要道咽喉处,往来的客商信使众多,掮客、买办、地溜子,多的是为钱散风拨火的人,好打听消息。
她来到镇上最繁华的地段,这里开着两家这镇上最豪华的客栈,而且门对门,坐在楼上喝酒,一开窗就能跟对面的打招呼。天然的信息流散之地。
她踏进了其中一家的大堂。
我操!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短短几天,这里几乎搬来了白岭上的半个鸿胪院!只见满堂都是服色各异的外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操着音调生硬的白岭话互相吹牛。
看来,大家的脑子都在一个水平上……都是在这里等着观望观望。
不用猜,估计白岭周围其他的小镇上也是这景象。
娄与心要了个房间住下。有周围这些人帮衬着,她不但能打听到消息,甚至还觉得自己特别高尚——至少她还想过师父和小娄的安危,可听听这些人都吹的什么牛:如果河族人真的能陈兵白岭,就抢着去带路,好立头功!
——切,生怕别人看轻了他们两面三刀的本事!
在座的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哪一族没有凭借星族抵抗过河族人的侵扰?可是比起以后还要过的日子,大家都只好厚脸皮地忘了吧!谁让他们弱小呢?
娄与心住了半个月,忽然发现了事情的紧迫——她没钱了!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自认为带的钱足够了。一口气跑到千嘉津,才知道人家只收连山通灵。前面几次投店住宿能用旧灵石,实在是因为太偏僻。被王雅绑上白岭之后,大家又都当她是连山门的同门师姐,吃穿都是公家的。她也就没再理会灵石兑换的事。她锦囊里的连山通灵,都是从王雅那儿硬借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身份显贵,已经全压在了客栈的账房。
那天,店里的小伙计送早餐的时候顺便告诉她:住店时放在账上的钱已经剩的不多了,出门时您顺便再去交上吧,省得账房先生眼一花,还以为您退了房。
——卧槽!这破客栈这么贵?上百个连山通灵这么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娄与心知道,这些伙计们别看年龄小,都是散风拨火卖消息的人精儿。如果让他们看扁了,那以后搞不好到她手里的都是糊弄人的假消息。
她一上午,遍街去找灵石兑换所。找了三四家,都是九十兑一——九十个旧灵石兑一个连山通灵。
卧槽!——好像自从进了这个小镇,她就一直在卧槽——旧灵石这么不值钱了吗?毛得这么厉害?
照这样计算,她芥子里带的那一堆灵石,换不了八十个连山通灵。
赚钱得找对方向啊!那些旧的产业生息,在新矿脉面前简直被秒成渣!
云州古渡,名不虚传,腰缠十万贯,也不一定能下得了这人间。
她咬牙兑换了所有的灵石,压在客栈账上,却从此以后水都不敢喝一口。
吃饭吗……白天去山里转几圈,看看有没有山鸡、兔子,她堂堂连山门这一代大弟子,干点这事儿还是举手之劳。不过话说回来,同门师姐弟里,连小娄都已经辟谷,她还在打野味充饥,确实有点丢人。
堪堪又过去半个月,娄与心即将要山穷水尽。她正在盘算着,要不梳洗打扮一番,穿的光鲜一点去退房。过个一两天,就假装从这里路过一趟……
直到这天黄昏,家家炊烟升起。云州古渡依旧像往常被晚霞披上金纱,又过了平静无事的一天。
一匹快马,飒踏如风。从街上穿行而过。骑马之人身上的岫云丝披风,映得晚霞溶溶。引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回头注目。
随着家家点灯,在门前挂上灯笼。街上忽然炸了!
娄与心打扮得光鲜堂皇,从楼上客房下来。跑堂的小伙计抬头一看,楼梯上款款走下来一个光艳照人的贵妇。他不由站那儿一愣,却马上跑到楼梯口凑在她耳边问:“夫人,你也知道了吗?前些天派去镜海关加强守备的人回来了!并没有派去新人换防,看来边境安稳,白岭上也无事……您——这是要回白岭了吗?”
娄与心一颗悲壮的心忽然听了这消息,强按下狂喜的心跳,装得胸有成竹,给了那小伙计一个“老娘自然知道”的微笑。随手拔下手上一个红丝石扳指,赏给他,问:“……他们呢?怎么今天大堂里这么冷清?”
小伙计立刻笑靥如花:“他们?自然是去镇上搜罗奇珍异宝,好整治礼物,重上白岭啊!商路的事到这早晚还没结果呢,他们还得回鸿胪院……”
娄与心边听边走到柜台上,说声:“退房。”
小伙计又立刻献上殷勤:“您要什么珍宝玩器不?我知道卖家,保证都是不常见的奇货……价格绝对公道!送谁都能挣足面子……”
娄与心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她一出去立刻找个角落,把衣裳首饰都卸掉放芥子里收好。头发抓得稍微乱一点,雪白的里衣上再蹭点儿灰。
好啦!改装完毕。
那帮财大气粗的老爷们有钱去整治礼品,她可没有!就算是初上白岭,手里还捏着钱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去整治什么礼品。
她只消拿出来葫芦岛小乞丐的那套本事,自然能惹得白岭大佬们人人垂怜!
谁稀罕什么珍宝……
东风已至,又有何待?
娄与心在镇外无人之处画个传送法阵,直往白岭而去。转眼到了山脚下,果然,没人拦她。戒严等级已经降下来,甚至有个巡山的小弟子,见她稍稍狼狈的样子,甚是讶异,问需不需要送她一程。
她客气地连说:不用、不用。一边径直往山上长老院旁离歌的住处而来。
刚一靠近,她就看见从里面透出晕黄的灯光,而且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她在门外就开始急切的呼唤:“师父!师父!”她一脚踹开门,跳进门槛儿,疯跑着绕过插屏,一边呼唤师父,一边往里间跑。
可怜那两扇门被她踹的力气太大,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摇摇欲坠地稳住。
离歌一听是她回来了,一边高声回应着,站起来就往门外去接。娄与心已经跑进来,一看见离歌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满含热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离歌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立刻伸手去扶。她却趁势抱着胳膊,哭得肝肠寸断。一边哭一边说:“师父,弟子……弟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师父……弟子那天原本到山下千嘉津去给师父买云片糕,谁知,上山时竟被阻在护山大阵之外。弟子在山下无奈徘徊,碰到了从鸿胪院下山的外史,才知道河族人偷袭,你们和小娄都被困在长老院里!呜呜呜……师父,弟子当时还以为天塌地陷,你们都要离我而去,这世上再无我立锥之地!……呜呜呜,师父……”
哭得离歌陪着她一起撒泪。
王雅原本正在跟离歌说,跟河族和谈的事儿,小娄去不了。却毫无征兆的,见娄与心忽然跑进来,演了一出感人肺腑的苦情戏。她坐在一旁抱着胳膊,嫌弃得直撇嘴。
她这个被硬借了钱的正主还坐在这儿呢,谎话就编得这么顺溜,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就不怕她戳穿?
“娄与心,是谁跑的时候东西收拾得……”
“师父!”娄与心立刻大叫一声,把离歌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有吃的吗?……我、我三天都没吃东西了……”
离歌立刻叫人,吩咐给她准备东西吃。顺手在王雅头上打了一巴掌:“什么规矩?师姐都不叫!”
算你狠!
王雅一看,师父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她,心里没好气,又换了个策略。
“师姐,还钱!”
“师妹,钱我一定会还你的,只是要再等等……我……”
离歌好奇地指着王雅问娄与心:“你怎么会欠她的钱?”
娄与心低下头,难为情地答:“我——我到了白岭才知道,现在只收连山通灵,我身上带的旧灵石都不管用了……所以——”
离歌愧疚地低下头——这个真要怨他没考虑周全。
他立刻从旁边的架子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两个织锦荷包,里面装着满满的灵石,系子抽紧,撑得鼓鼓囊囊的。一个扔给王雅,说:“这个,够还你了吧?”
另一个却递给娄与心:“这个留着,买饭吃。”
王雅真是气得皱眉瞪眼。
娄与心跑路的事儿,她明明已经跟师傅禀报得清清楚楚,为了给她留点面子,还把硬借钱那一节给抹掉了。可这小贱人只要回来哭一哭,师父就立刻偏听偏信,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而她王雅却在寻找一切机会坑师姐。
娄与心在背光的地方冲她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儿——切,二傻子,从小到大都没点长进,戳穿个谎话也不知道用上点技巧。
王雅怒火中烧——这还有天理吗?
娄与心却忽然正襟危坐,说:“师父,我在山下一个月,常常碰到那些外族使者。他们既要躲灾、又徘徊不去,听他们的言论,都不堪入耳……不早点打发了,只怕要生事。”
这番话顿时把王雅心中的怒火赶得无影无踪。她立刻冷静下来,和离歌对视一眼。
这倒是真的。在边贸上挂得上号的江洋大盗,背后都有大金主供养。不然杀人越货之后的货,都往哪儿卖呢?难道,杀人的还要当垆卖货、照章纳税?而且,是谁在销赃时行贿开路呢?——这条商路再定不下来,只怕他们不难勾结上白岭有头有脸的人物,又要使出构陷踩踏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