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那天刚从千嘉津高塔的岗哨上下来,她值守了一夜,打算去抢兴隆街口、第一锅出炉的杏花酥。好几百年没孝敬过仙尊了,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小时候带她们,可真没少费心……
她早就想去陶然堂看仙尊,偏偏师父说他现在身体太虚弱,见不了人。昨天听人说,看见他在院子里看花,应该是好多了。今天,一定要去见见他。
王雅的家人在白岭失守那一年,都死在了河族人的刀下。那一年,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跟着师父离歌从归藏门脱身,剩下的家人和不计其数没来得及走的星族人,都成了河族人祭台上的亡魂,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后来,白岭收复,帝君和长老们特意摆摄魂大阵,让活着的人去和思念的人的灵魄再见一面,放他们归天。可她偏偏不敢去,不敢眼看那么多亲人离她而去。
仙尊复生,对于她来说,就如同一个没能好好告别的长辈,又奇迹般回到人间,有太多话想说。
仙尊,你看,我长大了。这些年,我好想你……
兴隆街口的杏花酥,是经营了好几代的老字号,仙尊以前最爱用这个来哄她们。千嘉津的人也都是识货的,眼看到了出炉的点儿,队伍已经排出二里长。
王雅排在队伍中间,望眼欲穿。真恨不得早点拿上点心,一路飞奔到陶然堂。
她最近听说了一些传闻,关于星君对仙尊之位的憾恨——不能到手啊……
没错,就是从那个心跳不止、八卦不止的娄与心嘴里听来的。她都已经不是连山门的人了,得到的消息居然比她还快!这八卦的本事也真是神奇。
王雅觉得这传闻不可靠。谁不知道当年一身所系千钧的仙尊,凭谁劝都不听,偏要亲自跑到葫芦岛接他们娄氏姐弟回来?仙尊之位——哼!只要星君想要,仙尊巴不得赶紧给他。
据她观察,这位黄策、黄仙尊,只想在连山门里教教经书,别的什么事儿都不想管。
偏偏娄与心把那传闻讲得绘声绘色,最后还自己下个结论:这事保不齐,真有点苗头。须知时过境迁,这么久了,人都是会变的。我就总怀疑,小娄那小怂货跟以前不是一个人……
听她这么一说,王雅心里也迷糊起来。星君跟小时候是有点不一样……连亲姐都过来盖章秋时堂里的暗起波澜。她去交接走动见多了,也暗暗明白过来,不是星君和仙尊有嫌隙,是有两派人想借他们生事。不管传闻真假,他们星族将来要走的路,不血肉模糊地撕扯一番不能善罢……
去陶然堂的心更是焦灼……
一大包热气腾腾的杏花酥,用油纸包好,刚递到她手里,金顶莲花里就传来了命令:让她一刻钟之内到秋时堂集合,随她们堂主一起去边境巡防。
她立刻撒丫子飞奔,找个空地御剑上山。
命令如此急迫,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她掰开金顶莲花的几个花瓣,找相熟的同僚打听消息。
刚开始,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到了韩眺那儿,那小子突然变得神经兮兮,被她再三逼问,才找个角落偷偷说出实情。
赫!天呐!河族人偷袭得手,帝君、师父和星君都被困在长老院里生死未卜!
这帮天杀的诡计多端的河族人!——原来在无归海上是诈败!
她一路急行直上白岭。路过自己住处的时候,看时间还算宽绰,决定临时拐个弯。
星君遇难,还是给娄与心透个信儿吧,毕竟是亲姐弟。万一……那什么……也能见面道个别……
不过,呵呵。
她可真会自作多情!一进屋里就见人去楼空,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时,院子里打扫的小童跟着她进来,告诉她:娄姐姐说她顾不上给你留信儿了,她不知从哪儿听说河族人要来,怕被他们看到自己在白岭上,连累婆家被河族人诛灭全族,要赶紧走。她还说,把你钱袋子里剩下的连山通灵都拿走了,暂借一用,回头还你。
好么!这散得比一阵风卷轻烟都干净利索。
这娘们儿就是这么大大方方地招人恨!
星君还在长老院里生死不知,她这个亲姐姐溜得比谁都快!如果换成她是这娘们儿的亲弟弟,早就拿扫帚赶她出门了!谁还认她这个姐?——星君的性子也太温和了。
等过了这个茬口,若是星君安然无恙,等再议商路开辟的时候,看你拿什么脸来上白岭!
王雅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就去了春时堂,听堂主令,点兵出海。
这一出,在海上飘了一个月。他们几十艘船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天上是云,脚下是水。日升月落,霞光云影,安静得让人发疯,紧张得飞过去一只鸟都一网捞住!兢兢业业巡航了上百遍。
终于,等来了堂主的回航命令——星君有惊无险,已经身无大碍。河族去刺杀的几个霄小已经悉数被歼,边境上起不了风浪。下令换防。
春时堂里好多都是女弟子,一听这消息,高兴得恨不得在船上载歌载舞!
王雅看着这帮同僚们喜形于色,振臂高呼着星君的名字,帝君和长老们根本不在关心范围之内。
她心里又有点担忧,暗叹一声:仙尊,你该怎么做……?
回航的时候,他们把剩下的灵石全部送进船上的法阵,将法力展开成最大,一路顺风顺水。就这,她还是嫌慢。
当王雅的双脚一踏上千嘉津的土地,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好好走路!什么持重端庄,沉稳干练,这些词儿还是去约束弟子堂里面的小孩子吧。反正她得一蹦一跳的,像个小鸟似的才能往前走!
刚出炉的杏花酥已经被抢完,一个也没剩下。她不打算等,换了一包云片糕,直接御剑上山。
王雅先和同僚们一起去春时堂里向堂主复命,正赶上堂里一堆换防回来的小年轻们正在叽叽喳喳议论。有的说,这回秋时堂主可被他手下人坑惨了,这事一点儿影都不知道,结果被帝君罚得比谁都重。有的说,未必一点儿影都不知道,他手下人都同仇敌忾了,他这个上司真一点儿都没发现?还有的说,帝君那边的人是自不量力,把他们重罚一点也不亏,有本事以后跟咱们势不两立!
越说越离谱。
王雅各处转悠着,都听了几耳朵。她豁啷一声,把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放,吓得大家都不禁一愣,噤声回头看她。
她一跳坐在正堂桌子上,开始发表总结陈词:“诸位,咱们星族兴邦重振如今已是大势所趋,有人在这里头没捞到好处,心里自然不爽,出来瞎蹦哒。等再过几年咱们真的富强兴盛如初,各人的日子都好过了,自然就消停了。说什么势不两立?”
春时堂主此时刚好从里面出来,一看她这无赖样儿,气得眼前金星直冒。她厉喝一声:“王雅!”
丫妮儿听了这一声,吓得立刻抓着剑从桌子上跳下来,低着头在一旁恭敬站好。
“你是仙尊派来传话的吗?”荀堂主意识到刚才有点失态,立刻又扳回温雅内敛的架子,细声细语慢慢说,“帝君都还没给这件事定名下结论,你先来总论本源。你派头挺大的嘛!”再不好好管教,她将来一定要被这野丫头坑死!
王雅一旁低头站着,一声不吭。
她知道,她们堂主的想法主张未必和她不同,可偏偏她一向的做派,跟她们堂主特别不对付。荀堂主她能不出头时要坚决不出头……
王雅甚至还知道,她自己根本就不是能操心谋划的命,升职、独当一面之类的,她也没想过。虽然现在职位很低,但是要说跳槽,其他几位堂主一个比一个有毛病,她哪个也看不上!也就她们荀堂主,还算是能让她服气。
待在春时堂里就挺好的……
荀堂主知道她和星君还有仙尊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近,一时情不自禁维护两句也是人之常情。这会儿看她一旁站着,乖得不像话,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匪样儿。她心里一软,没再往下追究。
荀堂主有时候心里也纳闷儿。王雅在春时堂里待得这么憋屈,总是反复踩在她痛恨的点上,被她训,怎么不跳槽走呢?比如秋时堂,那里面的人个个桀骜不驯,岂不是跟她更对脾气?可她对那拨人好像也不怎么正眼看,反倒是每次被她训的时候,就像一只被捕猎到的小鹿,异常温顺,说什么就听什么。
荀堂主让他们换防回来的人,放假休沐三天,这几日不用来春时堂听鼓应差。
王雅一听,心里恨不得绽放出花儿来!她一溜烟从春时堂跑出来,取了上山的大道,直往长老院而去——去见仙尊之前,交完公差还得再去领一趟私差。
离歌一见她回来这么快就来见自己,显见的孝顺。心里特别滋润。把各样差事都交给她,一一嘱咐清楚,然后说:“小娄和你仙尊都已经好了,你前阵子不是一直问什么时候能去看他们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王雅听了扭头就跑。
离歌在后面高喊:“急什么?不是带了云片糕来孝敬我吗?我都闻见了,怎么不拿出来?”
门外飘来王雅渐渐远去的声音:“那是孝敬仙尊哒……”
离歌笑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可能是离歌提前给小娄打了招呼,王雅一路跑到陶然堂,已经有执事在门口迎着她,说:“星君已经在房里恭候多时了……”
她一路穿过正堂,直奔后面的卧房而去,将卧房门前的门槛一跃而过。脚还没落地,先叫一声:“仙尊!”
黄策正歪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眼睛里忽然跳进一个身着浅黄衣衫的明艳女子,意气风发地唤他。他微一愣怔,往脸上仔细认了认,把书随手一撂,笑着坐起来:“丫妮儿?都长这么高了……”
听听!听听仙尊这声“丫妮儿”,叫得多动人!不像娄与心那招人恨的小贱人,叫一声“丫妮儿”,只会让人心里添堵!
王雅把怀里的云片糕拿出来,放在仙尊身旁的小几上,打开油纸包,笑说:“仙尊尝尝!特意从山下兴隆街口买的呢。”
黄策看了一眼油纸里包着的松软雪白的云片糕,不禁感叹:“我的眼睛一闭一睁,丫妮儿就变得这么懂事了!”
这一句话,忽然戳中王雅的心,她牵着仙尊衣袖的一角,一低头,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小娄端了张椅子来放在她身后,把她轻轻按进椅子里,问:“师姐不是来看我这个病患的吗?原来是来给仙尊请安的,理都不理我?”
王雅立刻破涕为笑,问他们:“……你们两个都好了吗?”
“还行吧……”小娄看着仙尊,“这位小师叔——说不好吧,能说会笑,说好了吧,蚂蚁都捏不死两只。”
从公讲,黄策是连山门的掌门,是仙尊。从私讲,这是他们俩的小师叔,而且刚进连山门的时候还是他亲自带的,没少看他们胡闹。
王雅立刻接上话:“小师叔,你要听星君的话,好好养身体……”
仙尊听着两个小崽子一唱一和,真是无比滑稽……
小白端着个小茶盘进来。放了一杯精致新茶在王雅面前,笑着说:“姐姐,请慢用。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听星君说你去巡海啦。”
王雅一听他的声音,吃惊地用手指着眼前的小奴儿对小娄大声嚷嚷:“这是、这是小白?他怎么胖成这样了?”
小娄只好仰头一笑。
小白却抬头瞅她一眼,拿着茶盘扭头走了。
王雅立刻拽着他的袖子不让走,又把他重新拉回来:“哎呀,别生气嘛!咱们小白胖了更好看,真正是全白岭的无敌小可爱!”
小白这才放弃挣扎,乖顺地半低着头,眼睛上翻,看了她一眼——心情好了点儿。
王雅看他圆润的大脸盘子又白又嫩,没了腰的小身板又弹又软,撅嘴瞪眼的小模样,别提多可爱,真想上手抱抱。
她摸了摸小白的头,对小娄说:“哎,哎,师弟,跟你商量个事儿,让你的小白跟我去玩两天呗……”反正这两天休沐,这可有的玩啊……
小娄听了一愣。
这种事以前确实发生过。王雅有一次说小白跟小娄小时候有点像,想借一天,带小白去弟子堂转转,回味一下自己的青葱岁月。小娄就答应了。
王雅带着小白逛完了弟子堂,忽然心血来潮,要教他御风而行。小白好奇心暴涨,学得倒也快。只可惜,教的人是个半吊子。他们俩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御风而行,顾名思义,没风就不行,得等风来。风一来、确实行了,可惜,风往哪刮他得往哪儿行,风一停,他又掉下来。整个是风御他、不是他御风。
王雅刚开始见小白真的能随风飘起来,还高兴得直拍手。谁知道,自从他被风刮走了,一下午都没再刮回来。
后来还是小娄这个主神亲自出马,感应出小魄奴的位置,从雅鲁河的河谷里把他捡回来。刚找到他的时候,这孩子还正吭哧吭哧往上爬,一看见小娄,立刻跑上去抱住腿,生怕他自己再被风刮走。
小白一听这话,直觉到星君有点儿不靠谱,说不定真能答应。他挣脱开王雅揽着自己的胳膊,拽着身后的榻沿,灵活地一转身,躲到了仙尊身后。
他再也不想体验——随风而去……
谁想跟她去找死谁去!
黄策瞟一眼他惊恐的小眼神,全身充满抗拒。笑了一声:“我养的这么胖,我还没玩够呢,你后边排队去!”
嘿呀!这两人配合得可真有默契。
王雅一旁冷眼看着,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这俩人心里根本就没什么芥蒂。也许外面那些汹涌的暗潮,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都只是一些小问题,只要来个翻手为云覆手雨,就能化于无形……
可能,根本不必担心……
王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顺道撂出一句:“小师叔一向都这么偏心!”
结果,黄策衣袖刚微微一动,她就以为要抬手打她,吓得赶忙闭眼缩头,等着挨打。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王雅悄悄睁开眼,左右看看,只好假装咳嗽一声。为了避免尴尬,正了正衣襟扯上别的话题:“师弟,师父说,你们俩这一个多月都在养病,没见人。所以他让我来问问,这次新招上来的小弟子,你要不要带几个?要的话,你先去挑徒弟。”
小娄又一愣。他暗暗的,把这一阵在榻上打滚撒娇的心情一点点收拾起来,迫着自己的脑子换了个档。
……终于到这一天了吗?他自己也要收徒,做别人的师父。他不能再没大没小耍无赖……可他却觉得自己还那么幼稚,搞不好得把人带沟里……
“收徒这事儿先放一放吧,”小娄沉下脸色,“我原本打算带人到南边次大陆去探矿,陈情辞表已经写好,过几天就程给帝君。”
王雅点点头,又说:“伤你的那几个河族人都已经自尽了,身上也没搜出什么东西,他们中的毒很奇怪,魂魄都已经消散。尸骨还存放着,你看要怎么处理?”
小娄两边太阳穴剧烈地抽疼了一下,他轻轻闭下眼,把这疼痛压下去。光线昏暗的长老院里,那一幕幕又重新回来……
一重又一重的毒烟,喉咙里先腥后苦,勾起了他骨髓深处那熟悉的沉痛……烧掉一只眼的瑞兽文大鼎,像个喷着欲望之火的炉……对了,还有林立的刀剑,一簇簇寒光,互相抵对……
小娄用尽心力把这一切都沉埋在心底,不往更深处去想,只是淡淡地说:“好好葬了吧,这些都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没有他们,成就不了咱们星族的今天。他们这一趟做的,都是密事,等咱们和河族合谈完了,也好让他们的家人知道埋骨之所……”
据他们对河族朝堂的了解,子彦将军和他的这几个属下一死,至少十年之内,再无能和星族一战的将帅。
王雅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沉思一刻,又说:“合谈的事——帝君说了,河族人已经派人送了降表过来,让咱们派出使节去和谈。帝君想让你去呢……”
“他去不了。”仙尊毫不犹豫地说,“你回去告诉帝君,他的毒还没解干净,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小娄左肋下面猛然一抽疼,心想:长老院里那天,如果是小石头……应该对他有信心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拿捏住那些人。可是换成了仙尊,他就不想等了……他宁愿自己耗费灵力受伤,也要冒险破阵,只为他能中毒浅些,少受些凌迟碎剐的罪……现在,他又不想他鞠躬尽瘁地劳累,拼着得罪人,也要替他挡着这些七零八碎的差事……这样的仙尊,是真的很疼他……吧?
但是顷刻间,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捣蛋鬼,对他扮个鬼脸,吓了他一跳!耍着无赖的花腔问:“但是,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为了控制你?别忘了,他可是仙尊。外面那些汹涌的暗潮,还要他兵不血刃地去平息……想想那些寒光森森的刀剑吧,他会不想控制你吗?”
小娄轻轻一甩头,想把那捣蛋鬼甩出去。可他却像个拉着树枝的猿猴,随着他甩头荡来荡去……
王雅看着这俩人的情景,敏锐地察觉到:怪不得这么快把她换防回来,怪不得师父他三叮四嘱回来之后先去见他。是这俩人一个多月不领差事不露面,那些大佬们累得不行,着急了吧?怕他们俩装病偷闲,耽误自己享受人生……所以把自己这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找来,好往里面递话……
呵!这一把局做的,莫名其妙,她都被卷进来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生于此时的白岭,谁又能独善其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