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道德经》讲：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弟子愚钝，不知此句何解？”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乃效法水德也……”
日上三竿，早课结束，宗主明乙真人并未急着离去，就着一位弟子的问题，在莲台上讲道述法起来。他随手幻化一片水流，它从高处落下便成瀑布，在平地聚集则成湖泊，地势开阔则聚为江河，地势狭隘便分为溪流。
“世界上最柔的东西莫过于水，然而它却能穿透最为坚硬的东西；世界上最无为的也莫过于水，然而它却造福着万物，滋润着万物。这到底是为何呢？”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无为而治，不争而争，此乃道也，故而‘水几于道’。”
“而‘道’无处不在，所以‘水’无所不利！”
那提问的弟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躬身拜谢道：“谢师尊点拨！”
明乙轻抚长须，含笑道：“我有一个问题，倒要问问你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何解？”
有一弟子站起来答道：“天地不言仁，滋养万物，不求万物的回报；圣人不言仁，为百姓做事，不求百姓的回报。”
明乙点点头，继续问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有余而补不足。何解？”
另一名弟子站起来答道：“自然规律，减少有余补给不足……”
明乙满意一笑，再问道：“何为正，又何为邪？”
有弟子高声道：“杀人者为邪，救人者为正。”
明乙便问道：“那我且问你，若我救下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是正的吗？我杀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是邪的吗？我救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却放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是正是邪？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是我救下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我是正又是邪？”
还是那个弟子，义正严词道：“十恶不赦的人就不该救，杀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自然是正。”
便有人反驳他：“按你这样说，那就不能单纯以杀人救人来论正邪，而要考虑杀得是好人坏人，救得又是好人还是坏人！”
问题就来了，一个弟子问道：“那师尊所说，为了救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不得不放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是正是邪，这又该如何分辨呢？”
“这……”
对于这个问题，众弟子就争议不休了。有人说正，有人说邪，还有说不正不邪，亦正亦邪，简直正正邪邪的吵个没完。
“你们这群笨蛋。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只要能救人，自然可以先行妥协，这样不弃生命于不顾的人，自然是正！”
“如果放跑了这个十恶不赦的人之后，这个恶人又造了许多杀孽怎么办？因为一人，却造成了更坏的局面，我看既不正，也不邪，是愚蠢！”
“那在你看来，一千个人的生命是生命，一个人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喽？”
“你你……”
亲传弟子这边，一个个自持着身份，无人站起，如这种刁钻问题，一个回答不好容易贻笑大方。这不，凌菲噗嗤一笑，跳起来说道：“你们想的太复杂啦。在我看来，师伯想问的是，善人做了恶事还能称善人吗？恶人做了好事那他就一定是恶人吗？”
一言点醒梦中人。
“啊，原来如此，这样便清晰明了了。”
然后就此问题，再次讨论得热火朝天。但任凭他们吵来吵去，也是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怎么也讨论不出个是非对错来。
“哈哈哈，师兄就别为难这些小娃娃了。是正是邪，连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时都不能分辨清楚，又何况这些连山门都没出过的小家伙呢？”长老席位上，明泽哈哈一笑，算是为弟子们解了个围。
其他长老们也笑呵呵地应和。
有长老为他们解围，这些弟子们便对问题的提出者请教道：“请问师尊，是非善恶，正邪对错，该如何评判呢？”
明乙微微一笑，那双温和的眸子落在晏苏的身上，点名道：“不如问问你们的大师兄有何想法？”
“对对，大师兄！你快跟我们讲讲！”
弟子们的目光纷纷期待地看向晏苏。
晏苏云淡风轻地站了起来，内心疯狂草泥马。尼玛这剧情怎么又变了？原文里不是提问长生吗？怎么把他给点起来了？明乙一宗之主向来大公无私，绝不可能把这种出风头的事，明目张胆的让给自己亲儿子，这个老爹该不会被他现世中的老爹给魂穿了吧？
“大师兄，快说啊！”
他轻拧眉头，思索着该如何既不抢男主答案，又不失身份的答出这个问题。没想多久，他就答道：“问心无愧，邪不胜正。”
只有八个字，干脆利落！
“对啊，管它是正是邪呢，反正邪恶终究战胜不了正义！”
“是啊，反倒是我等落了俗套，钻了牛角尖。”
“大师兄不亏是大师兄，境界就是比我们高。”
不少弟子眼中露出钦慕的眼光，就连许多长老们脸上也是赞赏之色。
晏苏的额头上划过几条黑线，一个随便想的答案，也能引来这么多的称赞，看来他这个大师兄，也是有些光环在的。
唯有台上的晏宗主，神色无波无澜，既不称赞，也不贬斥，而是把那压迫十足的目光投向其余亲传弟子们，一个个点名道：
“青竹，你来说说。”
瘦高瘦高的李青竹站起来，支支吾吾道：“弟子认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青竹答完，他继续点：“小虎，你来说说。”
“弟子觉得……”
“云岚，你来说说。”
“弟子认为……”
一连点了十几号人后，方才停止，剩余没被点到的弟子们，个个噤若寒蝉，胆颤心惊，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明乙看到这样的情况，神色严肃道：“汝等既为亲传，怎得连身后内外门弟子的胆量还不如？如此惧怕发言，能成何大事？”
亲传纷纷羞赧地低下头，颇有点无地自容。
明乙摇了摇头，继续点道：“长生，你来说说。”
长生撩衣站起，神色恭敬，声音落地有声道：“其实正也好，邪也罢，弟子相信，人心自有评判。”
明乙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却依然没有对长生的回答做出评价，而是说道：“本座提出这个问题，并非真的让你们辩出个是非对错。是正是邪，千百年来，又有谁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呢？本座不过想让汝等在心里竖起一个衡量的天平，以后有这般抉择之时，正邪善恶，你们心中自有评判，不消他人分说。自然，邪不胜正，行正义之事，做正直之人，知行合一，不做心口不一的伪君子，邪恶便不会压倒正义。”
所有人全部起身，包括长老在内，纷纷躬身应道：“弟子受教！”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达者面前，所有人都可以为其弟子。
剧情逐渐脱离原文发展，晏苏对此只是冷眼旁观着。
原本这一段，他只写了主角被点起来回答问题，主角一言惊四座，收获了无数称赞欣赏，一时间风头无两。当时既为了省笔墨，也为了加深晏苏对主角的不爽和嫉妒。
现在看来，真正好的作品，不该是只有一两个人大放着异彩，其他人全部沦为陪衬，而应该如同天上的繁星，虽然有大有小，但是交相辉映，谁也不挡谁的光芒。
但是，这个晏宗主真的没被自家老爹魂穿吗？
这种不点名则已，一点名必点起半个班的恐怖气势，真的太像自家老爹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罢，诸位自便。”
明乙起身告别。
“恭送宗主！”
……
“师兄留步。”
明泽拦住明乙的脚步，请道：“师兄借一步说话。”
明乙点点头，负手跟了过去。
紫霞峰高逾千丈，如同神灵一般，淡漠地俯瞰人世间。
依崖而建的连廊上，明乙同明泽把袂而行，脚下浮云如流沙，飘忽不定，聚来散去。
明泽：“师兄可有决断？”
明乙并未答话，而是问道：“师弟觉得，何为正何为邪？”
明泽苦笑道：“师兄方才说正邪无常，现在又何必来为难我呢？”
若在十五年前，他们也能坚定的说出“正邪不两立”“邪人必死”“正便是正，邪便是邪”等等万事万物非黑即白的话来，就算心里不这般想，也要装作一副大义凛然、道貌岸然的样子，以求不在众人之中显出异常。
可是十五年前的那场大战，玄鉴宗上下深深体验到了何为虚情假意，何为世态炎凉。
你身居高位，高高在上时，所有人都捧着你，唯以你马首是瞻。
一旦你露出颓势，那些人或奉承过你的人，或受你庇护的人，全然换了另一副嘴脸，隔岸观火，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甚至寻机取而代之。
个个自诩为正道，个个自诩为正人君子，可这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做派，与邪道又有何区别？
明乙道：“并非没有明确的答案，正便是正，邪就是邪，此无可辩驳。但是人心难测，世情如霜，很多时候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他沉声道：“难辩的从来不是正邪，而是人心。”
明泽点点头，叹道：“师兄说的是。”
“你觉得，明玄师兄当年做错了吗？”明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连廊外的风景，淡淡道。
听到这个名字，明泽愣了一下。这个玄鉴宗全宗上下的禁忌，这个被禁谈十五年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被人提及，莫名让人觉得心头一寒。
明泽打哈哈道：“明玄师兄早已入土，说这些又有何用？前尘往事都让它随风去罢。”
明乙摇摇头，苦笑道：“就连你也要自欺欺人吗？你们真的不想让他……回来吗？”
“回来？”明泽也苦笑道，“也要看他是否愿意，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能做的只有尊重。”
明乙皱了皱眉。
明泽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我倒要问师兄一件事。”
明乙将话吞回肚子里，叹道，“我知你欲问何事。”
明泽皱眉道：“除魔卫道，吾辈修士义不容辞，只是……师兄果真意欲重归剑盟吗？”
“非也，我意非此。”明乙扶着栏杆，眺望远方云山云海，“观剑盟如今行事，早已与当初创立时的初衷背道而驰，我又岂会带着宗门再入歧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从脱离剑盟后，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如今的修仙界，反而能看出那繁花似锦表象下的千疮百孔。
修仙在于修心，修行在于修身，可如今的修仙界，与凡人国度又有何区别？
大家走得太远太远了，以至都忘了当初求仙问道的初心，以至失了当初朝闻道夕死的决心，就连吾辈修士除魔卫道的责任，也变成了排除异己和巩固地位的一种手段。
明乙重重地拍了下栏杆，道：“不过，当今祁盟主是位心胸坦荡的正人君子，他欲肃清不正之风，我自然要鼎力助之。”
明泽仍有疑虑，担心道：“我们只需助他们除魔就是，为何要掺和进这是是非非中？师尊曾言现在的剑盟就是一团泥沼，一旦陷进这争权夺利的中心去，再想脱身就难了。”
明乙道：“师弟所虑极是，但是你别忘了，这团泥沼的形成，与我们玄鉴脱不了干系。”
明泽：“这……”
明乙：“师弟放心，我自有分寸。”
明泽只能点头道：“好罢，一切听师兄的。明炎明虹那边，我会帮着开解一二。”
“多谢。”明乙淡淡一笑。
一时无话，两人并肩站着，默默看着远方的风景。
此时正逢日出，万千霞光倾泻而下，流云急雾，金碧辉煌，实在是瑰丽奇秀，无比的壮观。
遥看远方群山万壑，一切尽在目下。
明乙抬袖拂开眼前的浮云，忽然念道，“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师弟啊，我们都错了……三百年前创立剑盟是错，三百年后隐世避难也是错。”
“事来则应，事去则静，是时候担负起责任了。”
“三年后重开山门，放那些小辈们出去历练罢……”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想写个轻轻松松的小甜文来着……现在越写越头秃（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