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张凌在大相国寺陵园找到了林诗月。
此夜无月,旷地墓碑林立,因是清明,可以闻到夹杂着阴冷夜露的酒气,好似诸君同阎王共饮。
府兵的火把照不尽远处,深处的黑几乎将那抱着墓碑的人吞噬,林诗月无声无息躺在白浛笑的墓前,背对着凌乱噪杂众人。张凌从马上下来时差点跌倒,贴身侍从想扶他,他一把推开,跌跌撞撞跑向她。
火光下那深紫官袍满是泥泞,膝摆处有干涸的血迹,半路时他又摔进了泥里,那泥水溅到了那背对着他的素白长衣。
“阿月……”
张凌抓着那衣,爬了上去,在林诗月身侧躺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如同玩笑道:“阿月,你来看白先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那背对着他的人不知是无动于衷,还是精疲力竭,就连呼吸的起伏都十分沉寂。
张凌小心翼翼靠近她,在看清那紧贴在墓碑上面无表情流泪的淋漓面容时,怔怔愣住。
她苍白起皮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白日既膩,继于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林诗月喝了许多酒,嘴里含糊喃喃着游词,不知是如何绚烂的向往,如今埋在泥里,骨化焚灰,苍青而绝望。
那双瞳孔失去了焦点,耳边鼓噪着什么,她不知道,头像针扎一样的痛,似乎有人紧紧拽住了她的手。
张凌焦急唤她的面孔逐渐清晰,他伸手搂住林诗月的肩膀想把她搀起来,语气竟然有些颤抖:“阿月,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林诗曰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声音如同被利石划过一般的低哑破碎:“放开我。”
张凌抱着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松开她。
林诗曰当下的耐心也就那一瞬间,下一瞬那带着浓浓厌恶和冷漠的一巴掌就落在了张凌的脸上。
鲜血顺着嘴角落下,张凌低着头,玉冠束起的整齐黑发因为那一巴掌而散落下零星碎发,遮掩住了那晦涩不堪的双眸。
林诗月看也没看他一眼,她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酒瓶,取出腰间的一块丝布擦了两下,缓慢的包起,把它贴身放好。
这是白浛笑的遗物,对待她留下的东西,她总是很珍重。
张凌木木的看着她的动作,那双眼里却有泪水不断流出。
终于,在林诗月拿起地上的包裹提步跃过他离开时,原本无动于衷的人突然狠狠一颤,跟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的双腿。
张凌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她,眼中一片漆黑,冷冷道:“你如果敢走,我就挖了白浛笑的坟,让她死后曝尸荒……”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胸口传来剧痛。林诗月收回踹向他心口的脚,没有看他一眼,回身再次抱住了白浛笑的墓碑。
张凌扑上前狠狠掰着她抱着墓碑的手,颤声道:“你早就准备好了包裹,你要丢下我去哪里?!”
她却如同早就凝固的石像,抱着墓碑融为一体,张凌怎么用力也掰不开她的手,心底先涌上的不知恐慌还是痛恨,泪水却早已止不住湿了满面。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陪你去,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好不好……求你了……”
他离得太近,那喘息,那滴落进她眼里的泪水,将她从模糊倒塌的虚幻拉进了腐烂的现实。
林诗月看清他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她觉得如今这一切,虚幻又可笑。
如此也好,她想要的得不到,他又凭什么好过?
阿月,他居然唤她阿月?他可知,每次听他口中说出这两个字,她只觉得恶心!
张凌怔怔看着那笑到流泪的人,心底突然无端浮起滔天巨浪淹没的恐慌。
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她的嘴,可她却连逃避的机会也不给他。
“张凌,你还要再骗自己么?”
林诗月冷梢讥嘲地看着那颤抖着想要捂住她口的人,“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她盯着他陡然破碎的目光,一字一字,冰冷清晰道: “我恨你。”
张凌狠狠颤了一下,他几乎是仓皇地望向她,却触到那目光中冰冷的恨意,只能狼狈又恐惧地威胁:“没有,没有,不许,不许这样说,你再这样说,我杀了你……”
他语句破碎,说着要杀她,却僵硬迟缓地颓下了腰。林诗月冷冷看着那脸色青白如尸的人,缓缓拥住他。
张凌原本黑寂的眼瞳因为她的动作燃起熹微的光。喘息着抱紧着她,如溺水之人抓紧手中唯一的浮木。
她不能这么对他,她不能这么狠心。
是他这些日子逼她太紧,让她生了气。
他张了张口,喉头却徒劳地死地复活喘息着,嘶哑酸涩的吐不出话。他想说,他可以改,他会听话的,她想要他什么样,他就可以是什么样,只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凑近他耳边,他下意识仰首,却只看到她苍白的下颚,“别骗自己了,张凌。”
远处烛火摇晃,明明灭灭,她渐渐吐出温热的语息,却是那样的刺骨无情,击碎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她究竟有如何恨他。
可她却不肯放过他。
“我恨不得你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言语化作利刃,刀刀入肉。
于是所有的源头在此刻都明了。
张凌如同被削去了浑身骨头,剜去了魂魄的婴孩,蜷缩成一团。
林诗月冷笑着,扯开他拽在衣角上的手,他因为她的触碰惊颤了一下。
“张凌,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好受么?”
张凌空洞的目光怔怔落在她脸上,他看着那盛满怨恨和报复快意的眼,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道:“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好像说服了自己,眼珠有些神经质地转动着,伸出手想要碰她:“阿月,我们回去吧。”
林诗月却狠狠推开他,在摔落时,月光照亮了她脸上的神情,于是他终于看清她不再藏匿的东西。
毫不掩饰的,刺骨浓郁的厌恶和仇恨。
他重重摔进了泥里,泪水不受控制的流出,想要爬起来再贴近她,却颤抖着使不上力。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红。
额上摔破了口,有血流入了泥里,像酒入红泥,在一片沸腾蒸发的声音中,他听到她的冷笑。
“剥骨之痛,跗骨之疽,这样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该尝一尝......”
......
那一日如何回到相府,已是记不起了。
张凌没有杀她,却派人看住了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不用每日再虚与委蛇做戏,万事将定,林诗月令看守她的仆妇取些花种,竟是安心地在张凌的后院里种起了花。
说来也是好笑,张凌把自己的院子给了她,又令人把这里围住,自己却是整日不见踪影。
似乎以为逃避就可以粉饰太平。
小暑时,林诗月在庭前浇花,抬头时发现檐下站了个人。暑气将至,檐下挂了竹帘,遮住了来人的面目,不知他站了多久,那深紫官袍在紫金流光下峥嵘若琉璃。
张凌看她回眸,脸上竟然有了笑容。他开口搭话道:“不知你喜山茶,那些硫华菊和蝴蝶兰确实过于花哨—”
剩下的话淹没在那渐渐变得冰冷厌恶的寒目中,明明此时阳光正暖,他却觉如坠冰窟。
过了许久,他露出一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强作平静道:“你若不喜,我再找人—”
林诗月打断他道:“与你有关的,我都不喜。”
“如今知道这些花种是你寻来的,我真是觉得恶心。”
她丢了手里的花壶就离开。
张凌看着她一次不回头的背影,面色在阳光下如同曝光过度的失败品。
......
又过半月,宫里传来复后的消息。
半夜时林诗月听到屋外喧哗,她从床上起身,下一秒房门被踹开。
那满身酒气的人站在门口,夜色里看不清表情,那黏腻如蛛网的视线却是死死盯着她。
门外的仆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林诗月安抚道:“无事,你们都下去吧。”
张凌突然大步上前狠狠抱住她,力道大到似乎要将人揉碎进骨里,他喘着气,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给了皇帝想要的东西,借我的手废后,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呢。”
他像是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委屈道:“阿月,你这样利用我,怎么就不能给我想要的呢,这不公平。”
林诗月笑了:“你居然知道了,所以你现在要帮林盛月复后?”
张凌埋在她脖颈里,闷声道:“阿月,我们生个孩子吧,只要你给我孩子,我就杀了林盛月,我也可以听你的话的。”
林诗月冷眼看他,突然一巴掌摔在他脸上,声音却温柔。“你去同林盛月生个孩子吧,如此我就不计较你们逼死白先生了。”
张凌捂了下脸,那一巴掌和锥心之言没有打碎他的醉意,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隐隐透露出疯狂。
他冷冷盯着林诗月,下一秒突然狠狠吻住她,不顾她的挣扎,拖着人往床上带。
嘴里弥漫开血腥,张凌整个人如同激不起丝毫情绪的暗铁,幽目盯着林诗月,平静道:“白浛笑死是她自己想死,我从来都没有逼她!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我只和你生孩子,你得把你自己赔给我!”
林诗月阴阴看着他,在他低头又要吻她的时候,扑上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张凌颤抖着抬手想要替她拭去泪水。她狠狠撇开头,双手愈发用力,两人重心不稳倒在了床上。她依然没有松手,苍白细瘦的手指用力到几乎刺破他的喉骨。
她的泪水一滴滴坠落在他的脸上,是厌恶与痛恨纠缠,经年累月沉淀发酵却一朝破骨倾泻到滚烫的温度。
她几乎字字泣血诘问他。
“如果不是你派人在禹州城门前拦住她,逼我嫁给你,她怎么会自尽!”
“去死,你给我去死!”
“凭什么还要我保住你的命?凭什么!明明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张凌看着她,面色渐渐灰败。
她为了白浛笑,恨不得他去死。
可她怎么忍心这样对他,他那么欢喜她,便是她不要他,他也甘愿把心剖出来给她,她要什么他不能给她。
可她只要他生不如死。
她也确实做到了,他张凌一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疼痛过,便是寒蛊发作时的疼痛也比不上此刻胸口疼痛的百分之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若她不要他……
“对不起……对不起……”
林诗月哭笑到:“你如今也会道歉了,你居然也会道歉了?”
她渐渐松开了手,捂住脸痛哭失声,张凌喘息着,凌乱的发几缕黏在额上,黑洞一样的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她,那是如何的复杂可怖。晦涩癫狂,痛惜愧疚,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癫狂渊沉。
他颤抖呛咳着,林诗月怨恨看着他,哭到脱力,他却回过力气,哭泣着抱住她,头靠在她的肩上,喃喃着:“你不可以为她不要我,我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夫君啊,你怎么能为了她不要我……”
林诗月疯狂挣扎,可张凌也跟疯了一样,手中的力度大到她即使跟不要命一样踢打他,还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在他压上来的一瞬间,她终于挣脱出一只手,揪住他的发,目如森鬼骇人,盛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盯着陷入绝境的,目光破碎绝望男人,寒声道:“张凌,你敢!”
张凌接触到那样森寒怨毒目光,浑身剧烈的颤了一下,或许预料到了继续下去可能的后果,那样极端的痛苦他必定无法承受,渐渐松开了桎梏,却还是搂紧了她,神经质喃喃。
他的脸上浮上了恐惧,手指颤抖着给她掩好衣服,却是唇口流连啄吻着那张白皙面上的泪水。
张凌的眼里还带着湿意的迷离,潋滟玉颜染红,艳色逼人。林诗月撇开头,脑后的大掌却不容她所动,那唇如影随形,她毛骨悚然,腹部又涌起因对眼前人极度厌恶而难以忍受的呕意。
她用尽全力,终于推开了他,趴着床,吐得昏天黑地。
张凌终于知道她为何白日干呕,也终于知道,她是如何厌恶他。
他麻木看着她,眼里除了泪水,渐渐流出了死寂而浓郁的怨恨。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